本文爲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鞏本棟先生學術自述,其中頗多甘苦之言,示人治學門徑,讀之受益無窮。程門問學將分五期連載,目次如下:
一、學術的起步
二、視野與方法 √
三、領域的擴展
四、文學·文獻·文化
五、文學史及其周邊
碩士畢業前夕,我報考了南京大學中文系程千帆先生、周勛初先生招收的博士生,並幸運地被錄取。重又從長江頭走嚮長江尾,經白帝,過三峽,順流而下,江水浩浩,楚天無際,新的學習生活開始了。程先生招收的第一屆博士生是莫礪鋒,第二屆是曹虹、張宏生和蔣寅,第三屆是張伯偉和程章燦(從這一屆起,與周勛初先生合招),我是第四屆(後來兩位先生還聯名招收過一屆學生,他們是陳書錄、曾廣開和姚繼舜)。入校後,兩位先生在與我第一次見面時,便佈置了專業課和三年學習的任務。讀五種書:《楚辭》、《莊子》、《文選》、《文心雕龍》和《南史》(其中《楚辭》、《南史》的硏讀,分別由副導師郭維森先生和卞孝萱先生負責指導),另外,修一門周先生爲碩士生開設的課程“當代學者治學方法硏究”。每門課都要完成一篇論文,而且既强調對文學作品本身的藝術性和作家心靈的理解和感知,又要求儘量運用不同的理論和方法去完成這些作業,要求達到在省級以上刊物上發表的水平。程先生後來曾說道:“做學問一定要把基礎打牢一些,打寬一些,不然像有的先生那樣,一生治一本書,所指導的硏究生也像他的老師一樣,畢業以後,分配都不好辦。有的學者看似著述很多,但其治學方法單一,路子就是一個。”(《桑榆憶往》,第一六一頁)這些指導,與我碩士生階段的學習既同又不同,相同的是二者都十分重視學術研究的基礎,而博士階段的學習,更重視開拓研究視野,重視研究的理論和方法。
程先生的治學方法,晚年歸結到一點,就是追求文藝學與文獻學的完美結合。他說:“拿搞文學的人來說,我們最注重的是兩個東西:一個是材料,稱作文獻學;另一個是對作品本身的思考,叫做文藝學。真正好的硏究成果,往往是將文獻學與文藝學兩方面相互結合、滲透、協調在一起所取得的。在材料上要考證清楚,儘量使它沒有問題,靠得住;在藝術分析上,要深入到作家的內心世界,將它發掘出來,成爲一般讀者可以感覺到的東西。這二者完美地結合起來,當然很困難,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的,但一定要考慮到這些方面。”(《程千帆沈祖棻學記》,第一三二頁)“文藝學在理論上解決問題,文獻學在史料上、背景上解決問題,我所追求的,是文藝學與文獻學的高度結合。”(《桑榆憶往》,第五四頁)程先生的思想方法已得到許多師友很好的闡發(如周師勛初、莫礪鋒、蔣寅、張伯偉諸兄),我也曾作過一些揣摩。我覺得,文藝學與文獻學的結合,首先意味著應當把版本校勘、文字訓詁以及名物考訂等一般屬於考據學方法的硏究,與批評即與對文學作品的理解、對文學家心靈的感知有機地結合起來。文學“硏究的終極目的,是要使詩人通過對特定藝術手段所展示的他的心靈重現在大家面前;而考證則是排除在這再現過程中,在語言上、前景上等等的障礙,總之是爲了掃除外在的隔膜,以便呈露內在的實質”(《程千帆沈祖棻學記》,第五六頁)。考據是批評的基礎和前提,同時又要爲批評服務,不脱離批評,二者密切結合,從而使硏究所得的結論堅實可靠(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純粹的考據就不重要)。其次,把文藝學與文獻學結合起來的另一層含義,又意味著應當把對作者生平與思想的探索,對作品寫作時間、地點,作者所生活的時代背景等史實和材料的考辨,與文學的批評結合起來。文學批評的結論,應當來自通過史學實證所得到的材料之中,而不是純主觀的判斷或從理論到理論的推導。除此之外,文藝學與文獻學的結合,还包含著把其它不同學科的知識和方法,儘可能地運用到文學批評中來的意思,只要這種知識和方法有助於說明和解决我們所硏究的問題。總之,所謂文藝學方法,乃是以文學作品爲中心,通過深入硏讀、感知、理解作品(其中已注入古今中外的文學理論內涵),不斷走近古人的內心世界、貼近古人心靈的方法;所謂“文獻學方法”,則是一種包括傳統考據學等多種方法(也包括自然科學方法)在內的綜合硏究方法。二者有機地聯繫在一起,程先生把它稱作“文藝學與文獻學的完美結合”。
1999年遷高教新村新居,請程先生和廖序東先生(著名語言學家、原徐州師範學院副院長)來家中作客,和王一涓與兩位先生的合影周先生的治學方法是綜合硏究,這亦有夫子自道。先生說:“我主張綜合硏究,爲此我曾一再申述。《文史探微》的後記中說,我在學習文學作品時,往往連類而及,也相應地讀一些史書或哲學著作,這樣做是希望對古代學術能有更完整的認識。因爲在歷史上,無論是一種風尚、一個流派、一部著作的形成、發展和變化,都是紛糅交錯地呈現出來的,後人當然可以分別從文、史、哲等不同角度進行探討,但若能作綜合的硏究,也就可以理解得更全面,更深入。這裏我還可以補充一點,就是擴大知識面後,在探討問題時往往可以取得觸類旁通的良好效應。”(《周勛初文集》第七卷,第三七二頁)在具體的表達形式上,先生也主張多樣和綜合。他說:“我在古典文學的各門行當中都做過些嘗試,這樣做,對於提高自己綜合運用各種硏究手段的能力很有好處。讀書偶有所得,就會想到利用哪一種方式表達最爲合適。”(同上,第三五一頁)“我所追求的,是辭章、考據、義理的結合。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同上,第三六三頁)程先生和周先生硏治中國古代文學,在方法上實際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主張綜合硏究。然相比較而言,程先生常不離文學的本位,周先生則多著眼思想文化,將文學置於思想文化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程先生特重視對文學作品本身的體悟,周先生更側重基於文獻基礎上的思想文化層面的綜合分析和探究;程先生硏究多用演繹之法,周先生則“著重歸納與類推”(同上,第三六三頁),但也並非不用演繹;程先生的硏究雖因遭遇坎坷、中斷多年,然主體意識突出,具有理論自覺,始終貫穿著一條文學史硏究的紅綫,周先生則在客觀上“情況特殊,任務多變”的情況下,“幹什麼,學什麼”,“結合工作進行硏究,順其自然地進行攀登”(同上,三五一頁),最終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程先生的研究蘊涵既深,在理論上又具有一種自覺,往往示人以軌則,故有法可依,周先生則順物自然,綜合文史,“逆來順往,旁見側出”,幾無蹤跡可尋。
我自一九八七年以來跟隨兩位先生攻讀博士學位,畢業後又一直在先生們身邊工作,耳提面命,耳濡目染,對兩位先生的治學特點,逐漸有所認識和體悟,自己的學習和硏究也就自然地受到他們的影響,那就是既重視文學文本,又力求從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大背景下來討論文學,注重文學與思想文化的其它層面的聯繫。我讀博士期間的第一篇論文,是讀《楚辭》的一些心得。在反復閱讀《楚辭》的同時,我也結合作品創作的特定思想文化背景進行思考。硏讀《離騷》,我注意到其思想藝術上有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即詩的前半眷念追悔,悲憤怨嗟,縈回複沓,勢不能隱,流露出對國家社稷的前途與命運的深廣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而後半部分則結想宏富,情境闊大,意象瑰麗,奇特絢爛,反映出詩人高遠的政治理想和追求。而造成這種變化的關鍵和勾連前後的鎖鑰,則在於詩人的“退將復修吾初服”和“就重華而陳詞”。正是通過“退修初服”和“陳詞重華”兩條途徑,詩人纔擺脱了心理上的困境,並由此給全詩的抒情和結構带來了重要變化。由此可見,屈原之所以偉大,《楚辭》之所以不朽,不僅在於詩人抒寫了自己雖“獨窮困乎此時”,卻仍然“忍而不能捨”的偉大的愛國情懷,而且,還在於詩中具體生動地展現了詩人憂怨徘徊的心理困境,以及其怎樣試圖從這種困境中擺脱出來、繼續上下求索的全部過程。而屈原所以會選擇“退修初服”和“陳詞重華”的背景和原因,原有其思想根源。注重修身和推尊先王,實際上在先秦諸子中也普遍存在著。特定的思想文化背景,影響了屈原的創作心態,也給其詩歌創作帶來了變化。後來我寫《九歌新論》,提出《九歌》是屈原觀楚“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而作,它與《天問》分別寫“天地山川神靈”和“古賢聖怪物行事”,二者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古史和諸神的體系,並成爲早期中國南北文化交融的一個範例,也是將文學置於特定的思想文化背景下進行硏究所得。讀博期間所寫的其它文章,如討論《文心雕龍·程器》,注意到此文並非一篇作家道德品格論,而是要於文外補修行立功,其主旨在“貴器用”與尚“騁績”。這同樣是把文學與文化聯繫起來思考的結果。
我的博士學位論文題目《北宋黨爭與文學》,是程先生幫我選定的。這篇論文的主旨,是想解決北宋新舊黨爭究竟怎樣影響了文學的發展等問題。這顯然不是一個純粹的文學硏究的題目,它涉及北宋的新舊兩黨之間的政治鬥爭和北宋的思想學術,這與我此前的學習興趣是相近的。不過,雖然在讀碩士期間就修過宋史硏究專題的課程,但當時要對北宋黨爭有一個完整的把握,並深入探討其對文學的影響,要補的東西仍是很多的。在兩位先生的指導下,我從《續資治通鑒長編》《續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宋史》《宋史紀事本末》等史書、《涑水紀聞》《邵氏聞見錄》等北宋人的筆記等最基本的史料讀起,同時,也開始比較系統地閱讀北宋慶曆、熙、豐、元祐等歷史時期一些重要的思想家、文學家的著作等。遇到問題或有些什麼新的想法,便隨時去先生家請教。這樣,逐漸地理出一些頭緒來。北宋黨爭的不同的發展階段,其性質是不同的。比如,慶曆黨爭,主要是革弊圖新和因循守舊兩種不同的政風、士風之間的矛盾和衝突;熙、豐時期的黨爭,主要是圍繞宋神宗和王安石變法展開的政治鬥爭;元祐年間的黨爭則除了政爭之外,又增加了思想學術之爭;至於紹聖以後,黨爭的性質實已蛻變,箇中不僅有意氣之爭,更有政治傾軋等多種因素(參見博士學位論文的有關章節:《北宋黨爭的背景與原因》、《北宋黨爭之批判》等)。基於上述對北宋黨爭的階段和性質的認識,在討論慶曆黨爭與文學的關係時,我比較關注政風、士風對文學的影響,而討論熙、豐、元祐黨爭與文學的關係,則多注意政治鬥爭、思想學術之爭對文學的影響(參見《北宋黨爭與文學》[博士學位論文摘要]、《北宋黨爭與文論三派的分化》、《北宋黨爭與士人心態》、《北宋黨爭與梅堯臣的詩歌創作》、《詩窮而後工的歷史考察》、《北宋進士科舉改革與文學》、《環繞“蘇門”起始興盛的諸問題》、《“烏臺詩案”新論》、《“借君無弦琴,寓我非指彈”:東坡和陶詩新論》、《北宋黨爭與清真詞的創作》等文章)。
《程千帆沈祖棻学记》(增订本)
巩本栋 编
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有学问然后有人生”——巩本栋教授荣休纪念会在南大举行
《九畹芳菲——巩本栋教授荣休纪念文集》出版 | 附:巩本栋教授简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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