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伟 | 欧美、俄苏、东亚传统的比较:释文学(上)
中国文学批评课 · 序说
二、课程释名
本课程名称由三个关键词组成,即中国、文学、批评,其中“文学”一词歧义最多,内涵的变化也最为丰富。若要作较为全面的理解,至少需要有三方面“自西徂东”文献的比较:代表西欧和北美的欧美,代表欧亚大陆的俄国,代表东亚的中日。要反思中国现代学术,哪怕是讨论其中的古典阐释变迁,也需要置于中外学术交流的框架中,这是与研究以往历代学术史的最大区别所在。
1、文学
百年以前中国文学界发生的重大变化之一,就是“文学”概念,这是以欧美或者更直接地说是以英语literature在十九世纪中叶流行的含义,取代了中国传统的“文学”内涵,其基本范围包括三大文体,即诗歌、戏剧、小说。用鲁迅在1934年说的话说:“现在新派一点的叫‘文学’……是从日本输入,他们的对于英文Literature的译名。”(《门外文谈》,收入《且介亭杂文》)比鲁迅早若干年,身居较为偏僻的成都的刘咸炘,讲到“最近人”对于“文学”的理解,也都是“专用西说,以抒情感人有艺术者为主,诗歌、剧曲、小说为纯文学,史传、论文为杂文学”(《文学述林》卷一《文学正名》,见《刘咸炘学术论集·文学讲义编》)。借此二说,可见一时风气。
刘咸炘《文学正名》
需要指出的是,在文学研究的实践中,这样的文学概念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让人难免种种困惑。比如在2018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新编的《古代文学前沿与评论》,第一辑卷首就刊登了一组总题为《“十年前瞻”高峰论坛》的笔谈,汇集了二十多位活跃在学术研究第一线老中青学者的讲话,其中就有一连串这样的发问:“现在我们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文学究竟怎么研究?” “我们在对古代文学即所谓的文史哲都在其中的‘泛文学’做研究时,还做不做文学性的研究?文学性的研究还是不是我们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核心问题?”所谓“文学性”的研究对象大概属“纯文学”,而“泛文学”指的就是“杂文学”。所反映的研究实际是,散文,尤其是说理性的和应用性的散文,就是真德秀《文章正宗》里面讲的 “以明义理、切世用为主”的“文”的研究的萧条。这是现代文学概念转移后对文学研究所造成的影响。
以赛亚·伯林非常强调“观念的力量”(the power of ideas,这同时也是他的一本书名),这种力量的发挥来自于意义和情感的结合,其中情感的因素更为基础。百年前中国知识分子面对西方时在心理上的“愧不如人”,用当时思想界、学术界的领袖胡适的话说:“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身体不如人。”(《介绍我自己的思想》,1930)对于自身传统的轻视甚至弃之而后快,这种情感的作用加剧也加速了人们对西方文学观的拥抱,同时伴随着的就是对传统文学观的贬斥。这并不是在对东西方文学观念严肃思考、客观比较后的结果,但也正因为是“情绪化”的,其呈现的力量也是排山倒海的。我们今天谈“文学”的概念,需要从概念史上釐清这个问题,但正如乔纳森·卡勒说过的,“问‘文学是什么’实际上是在论争应当如何研究文学”(《理论中的文学》),所以它又关系到今后文学研究的方向,是一个涉及未来的大问题,值得我们来讨论。
无论是拉丁文、法文、英文、德文,literature一词的词源和拼写都很接近,代表的是“文学”一词。经过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1976)一书的梳理,以及特里·伊格尔顿《文学理论导论》(1983)、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入门》(1997)等书的辨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理解,“文学”是一个变动中的概念。
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
从十四世纪的英文中开始出现literature一词开始,它是与博学、高雅联系在一起的概念,所以用来泛指置于书架上的所有著作。只是从十九世纪以来,它逐步演变为主要指具有想象力或创意之类的书。大学里的英语教学,“被解释为文学(主要是诗、戏剧与小说)教学”。所以,百年前中国学术界所接受的,只是欧美自十九世纪以来逐步成为主流的“文学”概念,并用这样的概念与中国传统的 “文学”一词对比,从而得出中国的文学概念是“泛文学”、“大文学”或“杂文学”概念,这当然是天大的误解。殊不知“English literature”中的赫赫有名者,即便在十九世纪初期英国人的心目中,其代表竟是物理学家牛顿爵士和医生洛克。而在二十世纪后半叶,“literature”一词受到诸如“writing”(书写)或“communication”(传播)等概念挑战的原因,正是“试图恢复那些被狭义的literature所排除的普遍通用之意涵”(《关键词》)。所以,以富有创意或想象力的作品充当“文学”的主要内容,在literature词义的演变过程中,严格地说,大概只有一百年的时间,也就是从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中叶。
在此之后,狭义的“文学”概念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攻击和批判,美国批评家文森特·里奇曾引用左翼批评家弗兰克·兰特里夏在《批评与社会变迁》中的一个“马克思主义修辞”的命题,其结论是:“在现代人眼里,‘文学’就是指那些在美学意义上完善的伟大作品。这种对于‘文学’的逐步限制与净化使文学越来越幼稚。”(《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的美国文学批评》)他所谓的“现代人”,指的就是二十世纪中叶,尤其是“新批评派”以下的人。要是举出一部著作为代表的话,就是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其中明确指出:“‘文学’一词如果限指文学艺术,即想象性的文学,似乎是最恰当的。”到了本世纪出版的德国学者贝内迪克特·耶辛和拉尔夫·克南《文学学导论》(2007)中,“文学的体裁类型”已经从传统的抒情诗、戏剧、叙事散文(小说)扩展到书信、日记、自传、游记、新闻报道、论说文甚至天气预报和广告等。而在卡勒看来:“文学就是一个特定的社会认为是文学的任何作品,也就是由文化权威们认定可以算作文学作品的任何文本。”它“不是具体的特性,而只说明不同的社会群体对它的不断变化的标准”(《理论中的文学》)。所以我们要清楚地了解,“文学”的概念是游动的,而不是固化的。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移到俄国,以赛亚·伯林曾有这样的评价:“别林斯基是俄国批评史上最伟大的名字。”(《伟大的俄国评论家:V.G.别林斯基》,《现实感》第二版附录)我们就以这位十九世纪批评家的著作为例。
别林斯基
别林斯基指出,所有的欧洲语文只使用一个字literature来表达在俄语中用三个字——翻译成中文的话是文辞、文录和文学——来表达的概念,于是他骄傲地宣称:“这就是意味着,在这方面,我们的语文比别种语文更为丰富。”由于人们对俄国文学概念不太熟悉,我只能来一次大段引文:
按照别林斯基的解释,文辞是最为广义的,包括一切用语言形式(包括口头和书面)呈现的内容,它包含了文录和文学,其中的分野是,处在印刷术发明之后的文辞是文学,而在此之前的文辞是文录。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区别,那么衡量文学的标准就变成纯物质或纯技术的,这显然是不恰当的。因此,别林斯基又补充道:
文学是用语言表达的人民思想的最后和最高的表现。发展的有机的连贯性,构成着文学的特点,这也就是文学之所以有别于文辞和文录的地方。(同上)
这样一来,文学就不仅是印刷时代的产物,同时也具有“发展的有机的连贯性”。但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不仅“文辞”的概念是广义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的概念也同样是广义的,至少到十九世纪中期别林斯基撰写这篇论文时为止,“文学”作为某一门类全部作品的总汇,包含了“美学文献,历史文献,数学、医学、工业学等等的文献”。这与欧洲十九世纪以前的“文学”概念是一致的。
(未完待续)
>原载《中国诗学》第三十四辑(202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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