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连载《石女》25

2018-03-17 沪生 徐沪生

《石女》连载目录:【01】【02】【03】【04】【05】【06】【07】【08】【0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

第三章

10

蒋医生的孙子,平华,要结婚了。婚宴定在中秋节后一天,满村子桂花香、稻花香、蛤蟆叫的时候。

闻着浓浓的桂花香,娟慧想起有一回,妈用桂花的汁水泡了毛线,给杨叔织了一条围巾,后来一直是她戴,出事后也不记得丢哪儿去了。真可惜。

平华才十九岁,结婚算早的。农村的男人,通常二十二三岁结婚,女人一般二十岁出头。也有早结婚的,年龄不足,民政局不给办结婚证,就先请了远亲近邻来,欢欢喜喜办了婚宴,小两口过上夫妻日子,回头岁数够了,生了孩子,再去补办结婚证,上户口。一样的,没人管。

原本婚宴是老刘夫妻俩带着大光和明明去吃的,娟慧和怀着身孕的冬梅在家守着。不巧前一天夜里,老刘的一个表姨父死了,老刘带着大光去奔丧戴孝。下午明明又拉肚子,吃了冷掉的藕夹子,前两天蒋医生的儿媳妇送来的,里面包了不少肉,炸过了,也不热一下就吃,肚子受了凉,跑了好几趟茅房,屁股都拉疼了,哭哭啼啼掉眼泪,喊奶奶。老刘女人怪心疼的,抱着明明说了好几遍:“都怪藕夹子不好!让咱们明明拉肚子!藕夹子真坏!以后不吃它了!”

就像每次明明跌倒了,老刘女人就拍地上,说:“都怪地不好!把咱们明明绊倒了!地真坏!以后不走这块地了!绕道走!”

如此安慰一阵,明明才不哭了。老刘女人还是不放心,留在家里照顾,给明明熬山芋玉米糊喝,陪他看动画片,叫娟慧和冬梅去蒋医生家吃饭。

冬梅说她没胃口,胸口闷,不想吃东西。老刘女人说她傻,别说不去不礼貌,不给人面子;份子钱都出了,哪能不吃回来?蒋医生朋友多,最讲面子,桌上肯定都是好酒好菜,平日里见不着的,多吃点,捡贵的吃,起码要吃回本。最好走的时候,再拿个小碗盛点饭菜带回来,热了给明明吃。硬叫娟慧陪冬梅去了。

去蒋医生家的路上,冬梅跟娟慧说,可能是岁数大了的缘故,这次怀孕特别吃力。从前怀婷婷的时候,因为是第一胎,没经历过,怕怕的,吐得厉害。但毕竟年轻,身子好,生产时很顺畅,羊水破了,送去医院不过一个钟头,就生下婷婷。

怀第二胎明明时,便是水到渠成,非常容易了。整个孕期都没怎么吐,九个月时,还挺着大肚子到河边洗衣服、下地干活。老刘女人一早让蒋医生把了脉,知道是个男孩,心疼肚里的孙子,让冬梅歇歇,免得动了胎气。冬梅说不用,不累,不然闲着也是闲着,干坐着像个傻子。结果有天衣服洗到一半,忽然要生,刚送去医院就生下了,非常顺利。

这回怀孩子,冬梅累得不行。前些日子,她早起洗衣服,刚搓洗了两下,就吐在洗衣盆里。洋碱的味道太刺鼻了,平日里闻惯了的,忽然觉得恶心、反胃,早饭吃的玉米糊全吐出来,吐得身子发虚,浑身无力,脸色发白,额头冒汗,站都站不起来,叫娟慧扶着回房睡了会儿才好。

这几天吃东西也没胃口,稍微吃两口就不吃了,嘴里没味道。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要么失眠睡不着,要么睡着了做好多梦,梦到婷婷被烧伤、被卡车碾死,梦到屋后长出一棵桃树,树上结的不是桃子、而是饺子,醒来昏昏沉沉、头疼。

怀孕本来应该发胖的,冬梅吃了那么多营养品,十有八九都吐了,反而瘦掉许多。肚子却越来越大,四个多月,看着比别人五六个月的还大些。

秋夜的风有点凉,娟慧又咳嗽了,挽着冬梅胳膊,觉得冬梅身子格外沉,浸了水的棉被一样,她闪了腰,扶不太动。

前些日子割麦子,连着弯腰好几天,太累了,没留神,一早提井水闪的,疼了许久,不太能动,一使劲就抽筋似的,找蒋医生要了块膏药贴了,这些天只能干些轻便的活儿,也算偷个懒。

走到蒋医生家门口,特别喜庆。农村里,红白二事最热闹。蒋医生是远近几个村里有名的老医生,常有人来看病,什么老毛病治不好的,到他手里也治好了,妙手回春。为人正派又和气,认识的朋友不少,今天都来喝喜酒,屋里屋外坐满了人,二十来桌。一等人齐了,饭菜上桌,开吃,酒杯碰酒杯,筷子碰筷子,比过年还热闹。

娟慧和冬梅坐角落里安静吃着,很本分,很少跟人搭话。听到桌上一个满脸麻子的大婶小声说:“听说了没,平华这么早结婚,还是为着河东的那个桂喜。”

“桂喜?开拖拉机的老程的儿媳妇?”一个头发白了些的老大妈接话。

“对对对,就那个小寡妇。”

“关她什么事?”

“总不至于两个人还搞在一块吧?”另一个抱着孙子的妇女问。

“可不是!你没听说?”

“哎哟,这都两三年了吧?还没断呢?”

“这好比牛郎跟织女、白蛇跟许仙,要断得了呢!”有人嘿嘿笑。

平华和桂喜?这事娟慧听人说过,还以为是谣传呢。过了农忙时候,大妈们闲着没事干,最爱在背后嚼人舌根,她好几次听人说,蒋医生的孙子,今天结婚的平华,跟村里开拖拉机的老程的儿媳妇,桂喜,有一腿。

当年老程的儿子和桂喜结婚,第二年就没了,病死的。他本来就有病,活不长,蒋医生也治不好。老程给儿子安排这门亲事,一是想冲喜,说不准病就好了,二是想赶紧给程家留个后,香火不能断在他手上。谁知婚后忙着生孩子,老程儿子的身子虚得更快,没多久就死了——“马上风”死的,桂喜也没怀上孩子,后来就一直守着寡。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没羞没臊的小媳妇,要是没结婚也就算了,结过婚的,尝过男人的滋味和甜头,耐不住寂寞!”

这话是那些来刘家嗑瓜子、唠嗑的大婶们说的。说的时候,眉飞色舞,表情暧昧。

上了年纪的她们,失了女性的魅力和温柔的仪态,失去性别,无缘和自家男人在床头亲热,耳鬓厮磨,夜晚的夫妻生活冷清得就像两棵被锯倒的水杉树一样并排躺着,敌不动、我不动,不久便听到一旁的呼噜声,内火中烧,像一锅烧开的水还在加火,无处发泄,便无比热衷于这类苟且不堪的桃色事件。

张三的婆娘上了李四的床,唐二又给王五戴了顶绿帽子。男盗女娼,好像偷情的是自己,特别亢奋。言语之间,尺度很大,十足刺激,老刘女人都不好意思让娟慧听。但端茶倒水,来来去去,还是听见不少。娟慧记得在台城的时候,有个叫“老油条”的,最爱在小饭馆里给人讲这些男欢女爱的故事,一样的不正经。

听村里几个大妈说,老程儿子没死的时候,他们就勾搭上了。老程儿子不是病着么,要吃许多药,桂喜隔三差五就来蒋医生家拿药,经常跟平华搭话,眉来眼去。后来老程儿子死了,两个人就彻底没忌讳了。

那时桂喜二十岁,前凸后翘,面相又好看,浓眉大眼,樱桃小口,美人胚子一个。也就是家里穷,才嫁给这个药罐子,不然早寻个好婆家了。

那时平华才十七岁,眉清目秀,身子骨又健壮。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干柴烈火的,谁管得住?立马就烧起来。

起初大家都被蒙在鼓里,直到有天夜里,两人在玉米地里干那事,被喝喜酒回来的蒋医生撞见,听到旁边地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当黄鼠狼来偷鸡呢,晃着手电筒照到赤身裸体的两个人。正打滚亲嘴呢!

蒋医生气得满脸通红,拔了一棵玉米杆对着平华一顿抽,让桂喜赶紧把衣服穿上,把平华揪回家,叫他在祖宗牌位跟前跪了一夜,从此不许两个人见面。

但两个大活人,你能一天到晚看守着?私底下,两人一直藕断丝连,偷偷摸摸,有暧昧。村里很多人谣传,说见到两个人在哪儿干那事,棉花田里、油菜花田里、小麦地里、白果树下、桥洞底下、……说桂喜还跑去县里打过两次胎,被人在妇科撞见。男人死了一年多才怀孕,可不笑死人?但都不敢传到蒋医生跟前。

直到前些日子,有天晚上,两个人在小麦田里干那事,被出门看诊回来的蒋医生逮个正着。蒋医生耳朵好,循着声音轻手轻脚走过去,在月光底下看到两个人光着身子亲热,气得浑身发抖,骂桂喜“不要脸”,骂平华“不自重”,硬拽回来跪在祖宗牌位前,又是跪了一夜——这次是光着身子跪的。蒋医生想了一夜没睡,干脆给平华介绍了这门亲事,雷厉风行,安排了这场婚宴,要彻底断了两个人的念想。

娟慧不明白,既然平华喜欢桂喜,干嘛不跟她结婚?干嘛只能偷偷摸摸的?又不是像马昊妈妈当年那样,各有家室。幸好打听到马昊妈妈当年偷情的那户人家早就从村里搬走了,想必也是经不住流言蜚语。不然娟慧在村里更不安生。但平华和桂喜,清清白白的两个人,怎么就不能结婚呢?两个人自自在在过他们的欢喜日子,招谁惹谁了?

娟慧小声问冬梅。冬梅捂着娟慧的嘴巴,“嘘”了一声,说:“别瞎说,桂喜结过婚的,又是寡妇,谁敢要她?今天是平华大喜的日子,快别瞎说了,招人忌讳的。”

依照村里人的说法,一个女人,要是离过婚,被男人休掉,那是很不值钱的,非常丢脸,娘家人都不好意思收留,是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立马转手嫁出去,便宜点也没关系;一个女人,要是死了丈夫,那比离过婚的女人还不值钱,是烂掉的山芋,倒贴了也没人敢要,只能扔掉。

离过婚的,还有些次品,麻子、瘸子、瞎子、聋子、老光棍、死了老婆的鳏夫可以介绍,凑活过日子。寡妇万万碰不得。死了男人的那天,等于一辈子没了指望,下辈子投胎再看吧。

要是桂喜没结过婚,他们早几年认识,那是可以的,但也要明媒正娶,大大方方娶进门;现在桂喜是个寡妇,还跟平华偷情,未婚通奸,就万万不行了。

“瞧!桂喜也来了!坐那边呢。”

大家都顺着望过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角落里,穿一身红旗袍,昏暗的灯光下,格外艳丽,像一朵开得旺盛的红牡丹。

那女人就是桂喜。头发梳过了,挽了发髻,抹了香油,乌黑发亮。脸上有妆容,脸蛋红扑扑的,嘴上涂了口红,特别娇艳。这打扮,好像她才是名副其实的新娘子,今天要结婚的,浑身上下都闪着微微的光,在一群土里土气的大叔大婶里,像颗星星一样惹人注目。

大家都不敢正眼看她,自顾自吃菜,喝酒,说话,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可又期待她闹出点事来,只瞥着眼,偷偷用余光瞧她,等着好戏上场。

桂喜就这么坐着,很端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不说话,也不吃菜,好像特意来被大家看的。

“瞧这打扮,真风骚,就没个安分守己的样子。”

“千年的淫娃,万年的荡妇!分分钟都在想男人,骚得腿都合不拢!”

“寡妇不穿素净的就算了,还穿个大红的,不像话!还穿旗袍!这年头除了出嫁的新娘子,谁还穿旗袍?这不是要跟新娘子较劲吗?”

“可见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如今平华要结婚了,她没了男人能受得了?指不定下一个要祸害谁呢。”

“你儿子快二十了吧?看紧了些。这种不要脸的狐狸精,见了年轻小伙子就脱裤子,逮住了就不放手的。看看平华给她折腾成什么样了!从前多健壮的一个小伙子,现在瘦得!老程儿子‘马上风’可不是瞎传!”

一桌子人都笑了。猥琐的笑。淫秽的笑。尖酸刻薄的笑。都是失去性别、失去男欢女爱资格的大婶大妈。都朝最里面那桌看,高高瘦瘦的平华,端端正正坐在蒋医生旁边,面容憔悴。另一边是文静的新娘子,文秀,个子不高,面容秀气。她很得人心。普天之下,无论男女,都喜欢小家碧玉的乖巧女人。再看看桂喜,谁喜欢这么蛮横、张扬、泼辣的女人?

大喜的日子,平华笑着应对所有人的恭贺道喜,不太说话,不停喝酒,谁敬酒都一口喝下去,一句插诨打科的废话都没,接着干下一杯。蒋医生咳嗽两声,说:“行了行了!”叫他少喝些。

平华说:“爷,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能不喝?不喝太不给大伙儿面子了。”大伙儿都起哄:“说得好!这话爱听!来来来,满上满上,接着喝!”都在兴头上,蒋医生也不好说什么,由着他去。

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么了,平华脸上的笑容那么僵,像唱戏的画的脸谱笑纹。他一桌一桌敬酒,一杯一杯干下去,敬到桂喜这桌,朝桂喜看看,半晌没说话。桂喜笑笑说:“今天是兄弟的好日子。嫂子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口气干了酒盅。平华盯着她看了会儿,没说话,撇过脸去,也干了酒,头也不回去敬下一桌。桂喜坐下不动,接着被人看。

大伙儿都窃窃私语。

娟慧懒得去管旁人的是非,只顾着低头吃菜。像从前的阿黄。难得见一桌子肥鸡肥鸭子,敞开了胃口吃。不敢大张旗鼓,怕被人瞪眼睛说闲话,说像个饿死鬼,没规矩,只静静地夹一筷子,塞到嘴里,细嚼慢咽吃完,再夹一筷子塞到嘴里,不说话,静默吃着,嘴上不停,筷子不停,恨不得把满桌菜都吞下去。

婚宴结束,发了喜糖,娟慧和冬梅就回家了。闹洞房什么的,她们没兴趣。娟慧不爱热闹,不爱扎人堆,冬梅也不喜欢。她怀着孩子,胃口不好,没怎么吃,坐了两个钟头,就喝了几口青菜豆腐汤,累了,有点头疼,想回去睡觉。

半路上,撞见一只乱飞的萤火虫。黑漆漆的夜,一闪一闪的,特别亮。冬梅说:“这都秋天了,还有萤火虫?”想到婷婷死的那天夜里,她一人给婷婷守灵,也有只萤火虫飞到灵堂里,忽地就不见了。这时候伸手去抓,忽然也不见了。冬梅说:“是我眼花了?”娟慧说:“可能飞走了。”

第二天一早,吃早饭,老刘女人跟冬梅说:“好好在家歇着。没事别去蒋医生家。”冬梅问怎么了。老刘女人嘴一撇,说:“没事,别多问。”

老刘说:“昨晚上,桂喜上吊死了。”

娟慧一惊,嘴里的山芋块一点也没嚼就咽下去,差点噎着。

老刘女人筷子一搁,说:“叫你别说的,多嘴。冬梅怀着孩子呢,能说这事?也不怕吓着孩子。”

老刘说:“村里个个都在说,你能瞒得住?早晚要知道。”

老刘女人没说话,喝了两口粥,夹了一块萝卜干吃着,想想又跟冬梅说:“没事就在家歇着,别出门,尤其别去蒋医生家,没的沾了晦气。”

“上吊的不是桂喜吗?关蒋医生什么事?”

老刘说:“知道桂喜在哪儿上吊的吗?就在蒋医生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大伙儿都在闹洞房呢,都挤在屋里,外面一个人都没,她跑去上吊了。平华喝多了,洞房也没闹成就吐了,吐得满屋子臭味,吐出血来,人都晕过去了,差点酒精中毒送医院,还闹什么洞房?幸亏蒋医生自己是医生,找解酒的药喂了,给他灌肠催吐,把喝下去的酒水都吐出来,又给吊了盐水。新郎官都吊盐水了,还有什么闹头?大伙儿也就散了。有人走过槐树底下,碰着桂喜挂在树上的小腿,差点没给吓死。放下来已经断气了。昨晚奔丧回来,路过蒋医生家门口,准备进门道个喜的,刚好撞见。差点把大光吓着。唉!也是可怜!”

老刘女人没好气地说:“你可怜她?你可怜那个小狐狸精?谁叫她勾引男人的?不要脸的东西。上吊死了也是活该!你说她找谁不好,偏要找平华。蒋医生这么大的门楣,村长、镇长都要敬畏他三分,能让桂喜这种不守妇道的烂货当孙媳妇?做梦!风骚的小婊子,没的搅了平华的前程,坏了蒋家的名声。”

冬梅摸摸肚子,没说话。

听到“婊子”两个字,娟慧想到妈,一股亲切的感觉。又想起蒋医生门前的那棵槐树,昨晚和梅姐回来的时候,经过那棵树底下,桂喜也出来了,站在她们旁边。黑夜里,桂喜一身红,门口的那盏灯,灯罩坏了,浅浅地照在桂喜衣服上,血一样的颜色,怪吓人的。她一动不动,像块早就定在那儿许多年的石头。娟慧以为她恨蒋家人恨得心痒痒,要去闹洞房,不让平华安生,要让蒋医生丢脸,谁知她竟想着上吊寻死的事。好端端的,干嘛要上吊?活着不好吗?

想到马昊妈妈,想到外婆,想到“人言可畏”四个字。去年,村里有个叫小虎的男孩子,有天帮爹妈去打油。付油钱的时候,榨油的人在跟旁人聊家常,随口说了句:“油钱搁桌上吧。”回头发现桌上没钱,找上门来,质问小虎爸妈。小虎爸妈问小虎,小虎说放在桌上了,肯定是有人趁不注意拿走了。榨油的人说不可能,店里没别人,都在他眼皮底下,肯定是小虎想赖账,偷藏了钱买零食吃掉了。小虎说:“我没赖账!你别冤枉人!”爸妈说:“拿就拿了,知你嘴馋,这次替你补上,下不为例!”本来不过是两块钱的小事,小虎说榨油的拿了钱,榨油的说小虎没给钱,闹得村里人尽皆知。大伙儿想着,榨油的总不至于为了两块钱跟一小孩子打趣,便都说小虎年纪轻轻就学着撒谎、赖账、骗钱,个个见了他都摇头,连爸妈都叹气,说他不学好。结果一个月后,小虎上吊了,留下一张字条:“油钱我给了!”

比起来,从前跟杨叔在城里卖菜,城里人关上门不爱多管别人家的闲事,人情冷漠,却也自在逍遥。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像油菜花上的蜜蜂,一家飞到另一家,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见风就是雨。桂喜在世的时候,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人言”就像她的脚印和影子,如今上吊死了,指不定要被说成什么样。昨天平华的红事刚完,今天桂喜就办白事,也是一对可怜的鸳鸯。

但娟慧不懂,人家你情我愿的,没有谁强迫谁,没有谁侵犯谁,偏这群长舌头的老婆子要在这边唧唧歪歪,说些有的没的。自己日子过得没劲没趣,也见不得人家开心,闲着没事,尽给人心里添堵。真讨厌。

其实,村里偷情的,何止平华和桂喜这对?上个月的一天早上,老刘睡不着,早早醒了,在门口溜达,碰见开拖拉机的老程从隔壁老张屋里出来。前一天下午老张有事出远门,夜里老程就来陪老张女人了。老程被撞见了也没不好意思,给老刘递了根好烟,就当没事人一样走了。娟慧刚好出门打井水。

为什么结了婚、有家室、有儿女的人偷情,就要护着面子,没人追究,人家没结婚的勾搭上了,就恨不得千刀万剐?娟慧不明白,她觉得这个世道太复杂了。

晚上,冬梅睡下后,在床上哼哼唧唧,翻来覆去。老刘女人怕大光没轻没重的,碰着冬梅的肚子,伤着孩子,还让冬梅跟娟慧睡。娟慧问冬梅怎么了,她摸着肚子说没事,早些睡吧,夜深了。转过身对着墙叹气。一早听说桂喜上吊的事,冬梅就不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坐在门口发呆,朝蒋医生家那边看,可能是吓着了。都说怀了孩子的女人最经不得吓。

半夜,娟慧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手上湿乎乎、黏糊糊的一片。奇怪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是来月经了,这辈子她只来过一次月经。开了床头灯,发现满手都是血,想到吊死的桂喜,那一身大红的旗袍,吓得一身汗,掀开被子一看,床上全是血。冬梅裤子上,娟慧裤子上,血淋淋的。浑身汗毛倒竖,冬梅流血了。

喊冬梅,她已经疼得晕过去,怎么喊都不醒。喊老刘女人。老刘女人裹着衣服跑过来,一见这情形就掉眼泪,说:“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跟老刘抱怨,“叫你别说来着,这么晦气的事,冬梅怀着孩子,不经吓的,肯定是吓坏了。别是桂喜死得不明不白,怨气还留在世上,要拖人下水吧?”

老刘说:“都这时候了,还瞎说。”

老刘夫妻俩赶紧送冬梅去医院。农村的泥土地坑坑洼洼,三轮车、拖拉机太颠簸了,怕弄伤了冬梅,她虽流了很多血,但肚子看起来还是挺着的,也许孩子没事。老刘女人这么安慰自己。叫大光背着冬梅,不敢跑,只是快步走着,一步一步,尽量平稳。

大光平日里只知道吃,吃了一身肉,个子不高,身子倒挺壮实,又常跟着老刘下地干农活,很有力气,这时候总算派上用场。他脑子虽傻,却也是有心肠的人,知道心疼冬梅,一路走,一路“呜呜呜”掉眼泪,喊着:“老婆!老婆!妈,冬梅这是怎么了?不会死了吧?”

“别瞎说!”老刘女人狠狠瞪了大光一眼,大光不敢说话了。

临到县里医院,天都快亮了,冬梅还是流产了。流了一个,还有一个。冬梅怀的双胞胎。怪不得肚子那么大。

医生说:“幸好那个孩子流掉了,不然两个孩子都保不住。流这么多血,孕妇没给疼死,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情况很危险的!回去要好好休养才是。”

老刘女人站在病床旁,看着脸色煞白、还在昏睡的冬梅,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好好的双胞胎,说没就没了。村里还没谁生过双胞胎呢。多好的喜庆事。给搞成这样!”

老刘叹气说:“三个月本就是最不稳定的时候。好歹还留着一个。”

娟慧想到桂喜上吊的那天夜里,梅姐在回来路上碰见一只萤火虫,飞着飞着就消失了。听人说,萤火虫能发光,是借着死人的魂魄。娟慧以为那萤火虫是桂喜,也许,是冬梅的这个孩子。也许,是婷婷来投胎的。真可惜。

农村里最守不住秘密,什么都是公开的,纸包不住火。冬梅前脚刚流掉个孩子,被来医院探望表姑妈的邻居老张女人——就老程那个姘头看见了,后脚全村人都知道了。个个都在说,个个都惋惜,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又在掉眼泪,同时认定冬梅是个不祥的女人,不然怎么两岁的婷婷没留住,怀上个双胞胎又没留住?可怜的老刘家!找了个八字不合的女人,克夫家!只怕肚里的那个也生不下来!

桂喜上吊的事,就这么过去,没人再说什么,一方面蒋医生名声太大,大家都不愿意说有关他家的难听话。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没个三灾八难?总要找他看病呢,积点口德吧。另一方面,桂喜本就是个寡妇,何必去沾那晦气?死都死了,万一阴魂不散、缠着自己怎么好?由她去吧!说闲话还得说活人的才有意思。

可是,没过几天,平华就跑了。跑去哪儿,没人知道。和蒋医生吵了一架,丢下一句:“滚就滚!这家我不待了!”离家出走。都以为不过是在气头上说的气话,过上十天半个月,消消气,总要回来的。不然还能去哪儿?总不至于跟家里人怄一辈子的气吧?

谁知道,平华再也没有回村里。就像从前和马昊妈妈偷情的那家人,就这么消失了。天涯海角,没人知道他在哪儿,谁也联系不上他。蒋医生的孙媳妇,文秀,那个老实巴交的女孩子,守了一辈子的活寡,以处女之身终老。

后来有人传言,说文秀其实是个石女,底下没那处地方,从不来月经,不能同男人睡觉,更不能生孩子。蒋医生一早就知道,文秀的爸妈早就找蒋医生看诊过,没得治。蒋医生办这门亲事,也是算准了孙子平华的性子,不过做场戏,他必不会碰文秀。这段婚姻虽然有名无实,但文秀的终生大事总算是堂堂正正地解决了,办得很风光,不落人口舌。文秀爸妈谢天谢地,给蒋医生下跪磕头。作为一个石女,嫁给一个负心汉,守一辈子活寡,被人同情、可怜,总比嫁不出去,遭人忌讳、嫌弃,好上百倍。

【未完待续】【菜单栏有连载目录】【喜欢可点赞/转发/打赏/推荐给朋友】

扫码赞赏:平华&桂喜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