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墨前传【文言小说】▍殷晓媛

有客远上霓幢岭，及暮，山色冥翳，寒飙忽至，暗雪蔽日，归鸟怒号，马摇辔踟蹰，乃投豹变山庄。夜中乃霁，俯瞩郁霭茫茫，万物森然，思雪深天寒，山静日长，乃取蒙尘之筝，聊以《平沙落雁》作弦轸之叹。顷之，闻檐牙风动，雪落如崩，鸟声噪聒，一似营巢斗阋，其响又百倍之，一时窗牖眩晃、帘幌脱坠，震雷襟山而发，一时如扶桑焰起、北冥潮涌，案端茗瓯，亦摇漾吐蓝，若生鸩毒。卷帘视之，群鸦盘旋顶上，如争攫腐肉，挥羽振喙，瞋目耸脊，猛如虎狼，邪比魑魅，客失色，惊唤主人。主人持七尺竿，落檐前白练，乃见一风铃，通体含辉，如冰如银，形若含笑倒悬。主人取蜜炬以暖之，却闻铃底虎啸风生，其音铿铮，其韵苍莽，令人耳鸣口麻，目眩神醉。少顷，铃中有物如桂子落，堕地为金漪，作裂帛之声。冷蕊出数丈光焰，延绵四野，灼烁半天，滔滔无尽，如炼丹炉倾而汞铅泻于地。乱鸦听其声闻其光而惊散，隐身遁迹，千仞之间，竟如三竿日上，棉云绡雾，倏尔莹澈。推窗眇视，犹似银屏梦觉：只见连岭壁立，巉岩高峙，其根含丹凝紫，其顶堆云叠雪，缑鹤衔虹初举，秋猿穿霭若惊，东峦燕脂西峦金，南天芙蓉北天素。因叹曰：“此非仙驾落处欤？”

主人惭而谢曰：“忘告客官，霓幢岭之上，朝不可弄笛，夕不可操琴，因其声清越凄怆，滞魄孤魂乃近而闻之。”客问风铃何以祛邪，答曰：“此非寻常风铃，普悌寺之宝铎也，为风所落，微缺，乞得之而悬窗外，以避灾祟。其光耀晔如晴昼，其声亢扬似黄钟，所照之处，鹰鸇收声，虎豺回避，不雨不夜，故以白练覆之。此物虽不事杀伐，然妙蕴庄严，可敌万兵，《释门归敬仪》曰：‘声驻军马，由与铃供。’”

客取茗瓯至眼前细端详，见烟翳已散，杯中茶芽灼灼，焕然无尘，殊香如兰。方沉吟轻啜，对窗高卧，抱山而眠，一夜无梦。

翌朝，信步行至院外，寻忖雪深盈尺，不见山径，料不能下山。却见一僧担二木桶，健步如飞，自山麓逶迤登蹑而来，所过之处，竟不见雪影。正疑惑之际，见僧摇金刚铃，喝道：“还不让路！”环视四野无人，不知与何人语。蓦见僧足前积雪隆起，似有赑屃掘进其下，碎雪飞溅，迷离莫测。只听扑棱棱一阵异响，阶上积雪尽化作白鹭惊飞起，翩翻一行次第跃入云间，不禁瞠目结舌。僧见有人旁观，有惊惧之色，上前作揖道：“方才所见，施主务请守口如瓶。方丈若知晓，必责罚于我。”客叹羡曰：“小师父竟有如此神通！因何责之？”答曰：“寺墙之外，不可妄施法术。”客笑而诺之，曰：“定是方丈得意弟子无疑。”回曰：“岂敢！普悌寺内，无人不身怀绝学，贫僧驭雪，与家兄拏云，俱在寺中修行，与诸师兄相比，不过花拳绣腿而已。”

二人笑谈间，见西边万壑烟障云屏，如尘匣镜开，池冰瓦解，现彤金之隙，其光如炉薰檀烬，其下苍崖立一白鹿，呦呦向天，踟蹰四顾。其身后数尺，见一古刹，又不似寻常山寺赤瓦黄墙，却是黛瓦粉墙，东中西三道单檐歇山式汉白玉山门凛气干云，自南向北伽蓝七殿檐牙高峙，大雄宝殿香火接天，雾光中煜烨若含珠，客因叹曰：“昨日夜宿于此，竟不知宝刹已近在咫尺。请往一谒。”驭雪摇手道：“非也。此非普悌寺本体，岭头蜃阁而已。寺之所在，更在深深处。若欲前往，天寒道远，山长水阔，必忍饥耐冻，从贫僧而行。”

客乃收拾行囊，即刻起程。二人穿山入林，乃见一湖，其水浅缥而旷遥，静横雪岸之间。湖中烟气氤氲，白光炽然如卷轴延，有一孤渚，不过方寸，上无寸草，惟一奇松兀立。一青衣人以单足鹄立其上，锦髻玉簪，风衫博带，颜如琅玕霜腮冷，气若馥兰画肩清。水面飞鹭留纹，冰风摇影，青衣人只纹丝不动。

岸旁僧众十余人，皆缁衣白鞋，肩挑百钧青石，皆合掌扬眉，肃立如待令，惟湖心青衣人马首是瞻，待其举手召之，乃鱼贯一行凌波而行。其步履之轻，流冰无痕，闲鸥未惊，若曙色初沃星野，飞泉远鸣幽涧。“奇哉！玄机未可参破，竟以为梦。”驭雪道：“《般若心经》曰：‘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又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是故若得明心见性，水不能沉之，火不能侵之，刀兵不能伤之，蛇虺不能害之。所谓‘不出不在，不失不坏。我不与物争，物不为我碍’也。”客正欲深问，忽见青衣人自松顶腾空，矫如玄鹤，临风独立波心，自襟中出一檀珠，轻捻之，口中念念有词，踏水烟向岸边而来，与众僧交肩而过。行至一老僧面前，珠竟化为黄金，其掌中紫光流溢，瑞气绕指。只瞬息间，老僧趔趄蹉跌，仰面绊倒水中。客惊呼，欲上前相救，驭雪笑阻之曰：“不必。此乃老僧三垢未净，见金银而生贪爱，物遂破其气机。”客问：“青衣者谁？亦寺中高僧否？因何青丝独绾？”答曰：“姑苏叶满阶，众师兄皆称‘飒沓’。意气鹰扬，风流异士是也。幼年入寺。方丈甚器之，欲传衣钵，不知何故蹉跎至今，尚未受戒，诸位师兄颇有微辞。莫将此话对人言，恐方丈不喜。”

客暗自哂其愚直，既有仙湖莹澈如此，何必远道下山担水？见驭雪驻足观众僧鸿渡，便自取一瓢饮之。俄顷，只觉凌乱昏懵，仿佛一股醉桂之气自五脏六腑潺湲而出，又经口鼻涌出，滚滚如雪裹丹荔，涓涓似岚生翠谷，得天光接引，山影烘染，拍云卷石，如离雁盘旋暗空，飒飒频作奇声。又见群桦色山廓洞开，湖底忽现彩虹池，宛如魔瞳。藻荇擎天，绚采炳然。正迷途泡幻间，痴言狂步，兀然见一金刚执降魔杵猛击其额，异香化为黑烟散去，又觉有番红花、雪莲、麝香诸味扑面入鼻，醒见驭雪正持香炷而焚之，责曰：“危哉，此幻蕴之水，不可饮也。匏中有水，可以解渴。”客乃取过，一饮而尽。

二人向前约二十里，即临深谷，飞猱跃冷杉，羸羊悬绝壁，向阳处奔雪似盐膏滚沸，背阴地恶焰如霞缯纵横，其原隰修蛇出没，须臾游走数丈，有猿落其薮，立成白骨。驭雪因曰：“入普悌寺必经此地，绝缰崖、扫辙峡，贫僧已误归时，恕难再奉陪。”便摇铃令雪化云鸠，起驾而去。客心惴惴，俯见枯木岑寂，遥瞩巉岩岧峣，此前泱泱三十里，险道畏途无疑。

客忆《佛说罗摩伽经》曰：“若有众生。在于城邑村营聚落。山岩旷野。八方大海中。乃至一切水陆丛林。崄路迷道怖畏。云雷霹雳难。愚人恐怖禽兽难。旷野盗贼难。国土饥馑疾疫难。斗战破坏难。以陀罗尼力。灭其恐怖。”遂削松枝为杖，沐风映雪，毅然前行。

至谷下，游蛇闻血肉腥膻，乃如鳝绕莲叶，蛾舞画烛，疾趋而赴之，客不禁通身汗彻，兢不敢行，欲诵经持咒，又不知自何处始，便大声引《大乘起信论》道：“以一切心识之相，皆是无明”。听得巨响轰然，历历耳畔，如春雷乍起，丹炉瞬裂。众蛇即掉头遁去，大地净如覆冰。侧目以观之，一红莲立于肩头，宝光如炬，迎风不倒，声即出于莲心。正惊莲从何来，忽觉有一长髯高僧已到近前，旃檀锡杖在手，八宝袈裟加身，皑皑似溶月华，洮洮不沾暮尘，香光庄严，指瘦如竹，略一伸手，莲花竟如锦鲤跃入怀中。僧将莲花叠入袖中，只磁青纸厚薄，转身作色道：“驭雪何故弄人？”其身后有白狮顶花鬘相随，闻之低头不语。高僧又自语曰：“当年苦耽畋猎，今日弟子竟受流毒。”乃以锡杖临空叩之，旋即不见。再望谷中，毒虺尽藏，恶霭已散，谷底清水一尺余，莲叶田田，菡萏吐艳，萤光浮动。遥遥接天处，见当日之白鹿踽踽蹈入落日，二山合璧之处，豁然天开之地，宝光暗涌，便是普悌寺之所在。

（待续）

延伸阅读：

2018. 6. 23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等。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印象之内，物象之外》、《它们曾从卓尔金历中掠过》、《前沿三部曲》、《播云剂》（百科诗派创派10周年年鉴系列）及多部译著，最近一部为2018年8月纽约New Feral出版社出版的《成为一条河流》（Bill Wolak著），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所发起“百科之友主题跨界创作工坊”创作出各类综合文本、摄影、绘画、装置、音乐、对联、朗诵、书法作品一百二十余件。曾授权其独家翻译诗歌的包括美国、瑞典、爱尔兰、英国、澳大利亚、西班牙、阿根廷、印度、日本、古巴、洪都拉斯、哥伦比亚、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的50余位国际诗人。2018年独自游历全国名山大川，包括全程徒步登顶泰山。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 ；Hanoi Tower (《汉诺塔》）；Turkana (《图尔卡纳》)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Twin Flames（《双生火焰》）。

殷晓媛2018-2019年主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