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晓媛 ▍2012

Homo omnium rerum mesura est.

--Protagoras

人是万物的尺度。

——[古希腊]普罗泰戈拉

Vrayement Protagoras nous en comtoit de belles, faisant l’homme la mesure de toutes choses, qui ne sçeut jamais seulement la sienne. 

--Michel de Montaigne, Les Essais: L'apologie de Raymond Sebon

普罗泰戈拉显然很会讲漂亮话，说什么“人是万物的尺度”，却从来不曾量量他自己。

——[法]米歇尔·蒙田《随笔集》：雷蒙·塞邦辨

在尚未创造电子指纹的时代，他在作品右下角的标准签名是“Joker”。

在这一点上他喜欢后来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卢卡斯·克拉纳赫，认为他的“black snake signet with lying wing”——“戒指王冠蛇”绘画签名集自己幽默感大成。

毋庸赘言，漫威Joker的资历是远难望其项背的。提起他的赫赫杰作听者的神智便会如煤气镇的玉兰造型路灯开始将信将疑地闪烁蛋彩——实际上，被称作“娑婆世界”的这一片场，便是他发明过的著名笑话之一。为此他精心策划了一个“千进制”话术版本，以向那些掐得不可开交的导演、编剧和制片人允诺无边无际的“上升空间”。

为了避免他实现“像用指头捻灭嗞嗞作响的烟头一样灭掉片场烛心”的威胁，他只能永葆婴儿的身躯，坐在高脚椅上顾左右而言他，虽然内核里住着一个西番莲图案翻新般不断迭代的老灵魂。他同样厌烦奥古斯丁、安瑟尔谟、托马斯·阿奎那、笛卡尔、帕斯卡尔、莱布尼茨、乔治·贝克莱、伏尔泰和康德这些喋喋不休的黑粉，和津津乐道如何描述女性上帝的犹太人Rita Gross等（更别提那个到处给他发讣告的德国疯子），他连雌雄同体、Chimera、Mosaic理论……以及七种性别的嗜热四膜虫（Tetrahymena thermophila）都觉得陈腐，于是戴上了最省事的洁白婴儿面孔。

他用羊毛水彩刷给面前的立方体上色：像裱花师沿着蛋糕轮廓线勾勒出点睛之笔。那是Curaçao感的冰岛蓝，比蒂芙尼的知更鸟蓝（C: 56-60；M: 0；Y: 25-35；K: 0）略带粉调而显幻失的“错觉高发”色彩。

他的第一任助手红桃K，人称“亲吻者”（“kisser”）——一个自恋而过度敏感的男人，标志是莱尼纸纹纯白提花夹克和寸头鬓角一道杠发型。一次去色彩仓库为丹霞地貌地区抽取色样时，和库管发生了冲突。那个烟灰色西装、彬彬有礼中带着英式傲慢的家伙简直酷似口红专柜乱入的直男柜员，虽然绝对能分辨#400和999，或许色号也背得滚瓜烂熟（Hideki Wada说无论是否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先熟记于心才是王道），却描述不清丝绒雾面拓印在风蚀砂岩岩层上所呈现光彩的细部。一言不合，红桃K抓起一支小类似羊皮304的膏管就扔下了后来被称为“羚羊谷”的亚利桑那州某处。为了证明自己色感的精确，向无理取闹的对方要求赔偿损失，库管指着前台对面那面硕大无朋的落地镜墙说：“你可以留下任意唇印，我甚至蒙上眼睛仅凭气味就能分辨出来。”于是到这一天日暮之时，镜面上有了一千零一枚唇印，也成为了“红桃K”终生的耻辱墙。于是他恼羞成怒喊叫起来——与电视节目一样，粗话部分会被“bleep”声代替，于是那天黄昏人们仿佛不约而同听到了二十分钟警报声，惊奇地从各自工位跑出来仰望天空。

他被炒了。

接替他的是黑桃K——她新官上任第一天便作惊人之语：认为办公楼层士气不振是由于“kisser”中间的两个“S”形太不“straight”（“直”）了，以致品牌形象被“同”化——她命人将这两个字母从玻璃LOGO墙上拆下来，替换成两个横平竖直的“L”字母——这便是她的绰号“Killer”（杀手）的由来。

“保安，把这位先生请出去。”黑桃K以轻蔑不屑染指的语气说，“押出大门，不准他路上回头看。”

“回头看该如何处理？把他变成罗得妻盐柱，还是像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拖回您面前？”

“混蛋，你是在讥讽我们这里是所多玛与蛾摩拉吗？还是幽暗的地府？可耻的性别主义者，俄耳甫斯的妻子可有名字，叫欧律狄刻。”

“那么我们究竟要拿他怎么样呢？”

“让他得颈椎病。”

“颈椎病是码农的职业病吧？”
“那就让他去当码农。”
红桃K恼恨安保人员把他架出那道蓝色铁艺大门，扔在盐沼里，弄湿了他的白色小羊皮短靴。当码农？那也得去那些名字听起来仙气十足的公司，比如Oracle之类，或者自带高地视野的McAfee（来自苏格兰盖尔语“Mac Dhuibhshíthe”，意思是“Duibhshíth之子”）。不过他并没有时间纠结这些，离开之前他还需要得到一纸推荐信，因此他必须证明自己品行可靠，品行包括诚实，诚实包括“亲吻者”这一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HQ。他抱着一纸箱文件颓然经过走廊走向电梯时，看到一个男人靠在钢化玻璃栏杆上以一种奇怪的角度仰望天空。

“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啊。”他叹了一口气。

“你在这里担任天文台长还是心理咨询师？”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地问。

“都不是。”

“那你直视个屁。”那人干笑一声扭过头去。

“我负责派发感恩节福袋：‘白内障’和‘爱无能’。”他从衣兜里抽出针管，这是他最后的职权，他决定在永远走出大楼前滥用完毕。
然后，去亲吻Joker私家北极里的帝企鹅。

今天他用过餐了吗？如果“有”，那应该是他临时加入的小品，也没有资格计入今天的productivity，只是一道程序，就像法蒂玛圣殿圣母节上伴随念诵玫瑰经的烛光。他不喜欢或许他试过用白银餐刀切白银法棍，但终于陷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悖论而不得不在尴尬场面出现无法收场之前罢手。他听说东方神话中有一种见叫做“貔貅”的瑞兽，正好可以捋顺这一活结：一场灯下黑，处于他探照视野盲区的、物质与反物质的湮灭。

“牛反刍是因为它们有瘤胃（rumen）、网胃（reticulum）、辫胃（omasum）和皱胃（abomasum）——但这种胃浮于食的构造不应当成为它们的特权。”

“那大人您想怎么样呢？”

“我应该有‘梵天’那样的四个头，将宇宙的每一‘劫’反复在梦境中咀嚼，直到碎片微尘间失去最终的粘合力与相互记忆。”

Joker对秩序有着近乎病态的痴迷。
“别违抗他，否则他会送你一组LED屏风，在你客厅里天天不同角度倾斜播放Hieronymus Bosch的《人间乐园》。”
最近，Joker决定裁掉一个冗余部门——FC（Flood Control，防洪署），因为大洪水并不像某些典籍声称的，在他的议程上。以部门经理Jack——方片J为首的一百多号人强烈抗议，拉起横幅闹了一周，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Jack给他寄来一张请帖，上面烫金字体印着：

时间：FC
地点：FC
事件：FC

“那是什么意思？”
还是干练的黑桃K二话不说，打开进制转换页面，将“FC”两个字母从64进制转换为十进制，屏幕上赫然跳出一串数字——
2012!
“那‘地点’的FC又指哪里？”
“‘Fight Club’（《搏击俱乐部》）？我喜欢爱德华·诺顿。”
“也可能是‘Family Court’（家庭法院）、或者‘Fame City’（名人之城）。不过我更倾向于认为是Florida coast这样的非固定名称，毕竟模糊搜索是基于‘Levenshtein距离’——Joker喜欢简约。”
“他们想干什么？”
“Fatal Catastrophe（致命大灾变）?”



Joker很高兴听说人类自己制订了“国际植物命名法规”（International Code of Nomenclature）、《国际动物命名法规》（International Code of Zoological Nomenclature）、巴耶恒星命名法（Bayer designation）以及他的前雇员正在埋头苦学的匈牙利命名法、骆驼命名法和帕斯卡命名法（这让他偷笑不已），省去了自己不少麻烦。但总有那么些人不按牌理出牌，故意折磨强迫症的他，比如有个叫“约瑟夫·海勒”的家伙写了一部《第二十二条军规》。“没有第二十一条，甚至连第一条也没有，是谁允许他突然半路冒出来第二十二条的？这可不行。”

“必须入木三分地复制那家伙的黑色幽默。”Joker命令他的手下们恣意发挥他们的辛辣和刻薄，以相互背景调查中的黑料为创作源泉，补足第1-20条军规。这绝对是离间计——他们说。这事立项前他们像苏格兰独立战争同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没错，这是他们通过对《勇敢的心》浅尝辄止揣测出的某种情怀），而20条军规全部起草完毕之后，一个人患了受迫害妄想症被束缚衣捆起来带走了，两个人从会议室一路互殴到茶水间，一个人被马克杯砸伤了额角，另一个则送了一颗牙给比道恩·强森更高大的“牙仙”......
“第二十一条军规是什么？”
“如果你认同并且宣誓效忠这一条军规，你便被授权获知它的内容。”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如何宣誓效忠？”
“宣誓效忠之前不可披露，这是规定。”
“我认为您的王牌大厨每天做菜的原料大概不是面粉而是碎纸机里的《辩谬篇》（On Sophistical Refutations）。”
“我宣誓效忠。”一个声音不无傲慢地说，是黑桃K走了进来，扫视四周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们这群胆小鬼”，她丝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顾自往沙发上一坐，“好吧，请告诉我，Joker大人，第二十一条军规是什么？”

乌合之众用介于不甘与不服之间闪烁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女人——她让他们看起来像一群怂包和蠢货。

“热爱未知。”

（待续）

作者简介：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11000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等。出版有第四部个人诗集：《印象之内，物象之外》、《它们曾从卓尔金历中掠过》、《前沿三部曲》、《播云剂》（百科诗派创派10周年年鉴系列）及多部译著，最近一部为2018年8月纽约New Feral出版社出版的《成为一条河流》（Bill Wolak著），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主持“2018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所发起“百科之友主题跨界创作工坊”创作出各类综合文本、摄影、绘画、装置、音乐、对联、朗诵、书法作品一百二十余件。曾授权其独家翻译诗歌的包括美国、瑞典、爱尔兰、英国、澳大利亚、西班牙、阿根廷、印度、日本、古巴、洪都拉斯、哥伦比亚、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的50余位国际诗人。2018年独自游历全国名山大川，包括全程徒步登顶泰山。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 Reyes 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主要长诗作品： 

前沿三部曲——Nephoreticulum (《云心枢》)；Polysomnus (《多相睡眠》)；Enneadimensionnalite (《九次元》)    

风能玫瑰十六传奇——Iki of Bashō, Wabi of Muramasa (《武芭蕉，雌村正》)；Seepraland (《锡璞拉群岛战纪》)；Wind Quencher (《止风之心》) ；Hanoi Tower (《汉诺塔》）；Turkana (《图尔卡纳》) ；la Byzantine(《拜占庭野心》)；Doppelganger Duet（《自他体二重唱》)；Lapland Blood-soaked（《血沃拉普兰》)；The Space-timeOptimization Bureau(《时空优化署》)；Disappearance into Atacama (《盐湖疑踪》)；Twin Flames（《双生火焰》）。

殷晓媛2018-2019年主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