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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演 | 艺术之灵

大野小生 塔中之塔 2023-07-26



题记


 借众艺术家的法身,以凝神自己的慧命,演为道法,木心一变。

 受魁星之召笔,以朱心写意诗情,演为天性,木心二变。

 受赤诚之托,以真性寻种,演为空灵,木心三变。 

 

 “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


    

木心画作:池静石眠(Slumbering Stones at a Quiet Pond)



“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是法国印象主义批评家法朗士的名言,在这里借此来形容木心与众精神血亲之间的灵魂往来。精神血亲,指的是与木心的内在气质相冥相契的大艺术家和大文学家们,灵魂往来,则渗透在木心的阅读和写作中。


阅读与写作,已经成为木心的一种生活方式,所以与众艺术亲人之间的神游畅谈便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神游畅谈,是他深入思考生活的氧气,也是他铸就个体精神的深层原因之一。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的寻索友人


一个孤独的灵魂渴望与另一个孤独的灵魂发生深层沟通,以期获得精神上的慰藉,这是一颗敏感而孤寂的心发出的呼唤,也是一个真实的人对爱的需求,同时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更是难得的情感交汇。


诚如木心自己所说:“人类的伟大高贵,完全在于精神生活,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


同时,他还提到:“所谓史家、评家、收藏家、媒体传播家、演奏家、指挥家都是天才的朋友,长期的朋友,后来成熟了,正式成了天才,朋友又来了--朋友中,有的人后来成熟,上升为天才,这便是天才的家谱。


木心寻寻觅觅,在天才的家谱中邂逅知音。他与杜甫对诗,与耶稣谈《圣经》的文学性,与屈原聊西方交响乐,在艺术的氛围中颐养人文精神。

 

像待书一样待人,像待人一样待书


木心赞赏莎士比亚作为艺术家的深度,认为“莎士比亚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他听从弥尔顿的话:“每一行都要表现自己的性格。


他理解尼采,认为尼采不仅是一个哲学家,而且是一个在竭力思想的艺术家。


他多少年来忘不了歌德,认同纪德的说法:“歌德不是高山,不是大海,他是阳光充足雨露滋润的半高原。


他认为莫扎特的音乐悦耳动听,贵在其中的气质和品格。他心仪于拜伦真挚磅礴的热情,独立不羁的精神。


他赞赏哈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艺术家的自觉,认为他们是耶稣心灵的一部分,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


他自称巴尔扎克是他文学上的大舅舅,福楼拜是他文学上的二舅舅,读巴尔扎克时完全放弃自己的观念,二十三岁时跑到莫干山上读福楼拜,接受福楼拜的艺术观和艺术方法。


他也受纪德的启发,谨记“要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木心在自己身上贯注了艺术家们的才性和品行,通过阅读他们的书籍与之对话,进行自我教育,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精神气质和艺术教养。

 

找精神上的血统,这是安身立命成功成就的依托”,木心在精神源流的找寻中唤醒他的生命活水。“看中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他在宽阔富饶的汪洋大海中探索人性的幽暗明灭。


有终生之师,有嫡亲,也有旁系过房。父母不能太多--找到了要细翻家谱,一再研究,一再接触”,他在艺术宗亲的阳光雨露下培育生命之树。


佛教传衣钵,接续后,就自己发挥—这当中是要换得,从这一家换到那一家,甚至会超越,那是最高的。尼采,我一跟到底。罗曼罗兰、高尔基这类,包括纪德,早就分手了,有时还要‘批判’他们。


他在不断的绝交与反刍中打破自己,重建自己。所以,“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是木心成就自己的土壤,通过精神宗亲这片沃土不断地向他输送能量,艺术生命才会慢慢生长。 

 

“形而上欲的天性”



        木心画作:清筠涼川(Pure Bamboo by a Cool Stream)



木心在他的随笔集《素履之往》中写道:


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这是一种无以名之的天性,姑且称为‘形而上欲的天性’”


古之大艺术家、大思想者,甚至各宗教中的大成就者,都因缘冥契的弥漫着这种形而上的气质,这种气质无以具体言明,它是接近于诗和音乐的东西,它时刻把人的精气神提起,不至流于下行。


在尼采那里,它“像一缕轻烟,把寒冷的天空追寻”。可以说,它是一种天然的好奇心和无功利审美心的自行显现,也是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必不可少的先天条件。

 

这种“形而上欲的天性”,体现在艺术家的身上类似于一种伊卡洛斯性格。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这样谈到:


艺术家,天才,就是要飞。”“我曾为文,将尼采托尔斯泰拜伦,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宁可飞高,宁可摔死。一定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


艺术家,是比常人更敏于生活的人。他因心灵的飞翔所以能够与日常生活本身保持一段距离,从而俯身观看,给现实世界以美的观照。


与其说这种离地飞翔的姿态是后天的练习养成,倒不如说这是每一个人生来就有的天性,但是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里,极少有人把他的天性解放出来,而这就需要伊卡洛斯的勇气和日复一日的飞翔练习。


这样的意味,如同《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一书中所写:“在那些工整的字迹所叙述的故事里,别的海鸥每天只做一件事,低飞,东躲西闪争抢一点早饭,晃到渔船周围找点死鱼烂虾。然而,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却远离群鸥、海岸和渔船,在远方独自练习飞行。”


那些为名闻利养所兢兢业业的艺术活动家们,就如同低飞觅食的海鸥,把生命浪费在耻辱的沙漠中。而在远方独自练习飞行的乔纳森文斯顿们,以陶铸生命的本真为目标,在远离人们的视线中,成为悄悄的修道者,隐秘的高蹈践行者。


木心如此,他曾说:“一个字一个字把自己救出来”,他用一个又一个字,一个又一个标点符号,化成飞翔的翅膀,把寒冷的天空追寻。

 

这种“形而上欲的天性”,渗透在艺术作品中体现为一种“形而上的迷雾”。在木心的诗集中,此种气氛尤为浓厚。


在他所有的身份中,他也最心仪诗人的角色。他在《即兴判断》中赞赏兰波,认为兰波的诗是灵界消息,他写道:


诗人是实体世界上的精魂。”“诗是文字的构成,甚至是非歌唱非语言才能一片神行,升华到诗的极峰。


事实上,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正是非歌唱非语言的,卓茕通灵,离地飞行。


木心故居纪念馆的墙壁上,在平畴远风区域贴着他的诗句:


人生像早晨的露水,尤其是草叶上的,草叶尖上的,一滴露珠。”“爱情,来是不好的,不来也是不好的。不来不去是不好的,来来去去也是不好的。爱情是麻烦的。


笼罩在木心的诗中的形而上迷雾,正如爱情一般,因为不追求世俗生活的有用性而轻灵脱俗。这道理如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反功利,反世俗,反而格调高,品味高。所以,“形而上欲的天性”是培养木心的空气,它渗透在字里行间,虽无形却是有形的依托。 

 

赤子之心

               


木心画作:榕荫午雷(Noon Thunder in the Shade of a Banyan Tree)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欣交集处,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木心在《琼美卡随想录》中如是说。


木心的一生,无论身处任何环境,都以不辜负对艺术的衷心为己任,他以一个朝圣者的姿态在艺术欣赏的路途中跋涉,并且以一个修道者的践行精神在艺术创作的体悟中,实现着心灵的复归之路。

 

长期的艺术熏陶,形成了一颗浑圆的艺术心灵,这颗晶莹剔透的艺术之心,是恢复本来面目的赤子之心,也是木心精神的内在性,或言之——“此岸的彼岸性”。“此岸的彼岸性”,是立于此岸而不执着此岸的,是眺望彼岸而不归于彼岸的。简言之——一种“超越性”。


在这里,“超越性”分为三个层面的内涵。


第一,从时间角度来说,它指向的是未来。未来代表着尚未发生,代表着未知和可能,艺术作为一种神奇的存在物,它所要探索的正是人性的可能和世界的未知。木心的作品,始终带着孩子般的好奇与探索精神,向着未知世界进发。


第二,从空间角度来说,它是圆圈式的运动,而非直线式的运动。圆圈式的运动表现为:从此岸到彼岸又回归到此岸。它把彼岸视为一种虚在的梦想式的堤岸,以期获得一种超越现实的眼光。而直线式的运动表现为:从此岸到达彼岸。它把彼岸视为一种实有的目的地,以期获得对某种存在物的占有。木心的作品,始终以灵照觉知化读者,以出世的心写入世的事,游目骋怀以归内在的故乡。


第三,从心灵的本真层面来讲,“超越性”即自性。每个人都拥有清明自性,只是日常生活的功利目的把人的本来面目遮蔽了,使人们忘记了自己是谁。艺术家通过创作一个活泼泼的灵韵世界向人们敞开,以期唤起人们心灵的觉醒。木心的作品,能够在简单的结构中营造一种观的意境场,在微型的文字空间中营造一种空相。形貌、感受、想象、行动、意识、判断等形形种种,全似空华起灭,又像一例例禅宗公案,写到恰逢合理处,来一句点题心法,继而又缘情叙事了。


所以,从最高的意义上讲,“此岸的彼岸性”,即“超越性”,是对一颗随缘造化的艺术真心的追求,也是一种极高的智悟境界和心灵境界。无论是读者在怀、思想起舞、逍遥漫步,亦或妙法文章,都是一颗浑圆的艺术心灵之妙用。它们互相渗透,彼此参照,充溢着木心精神的异彩流光。

 

一颗赤子之心的化现,不仅仅体现在木心的作品中,而且渗透在他的生平经历中。


少年木心,在家接受私塾教育并饱读西方经典,因向往丰富的人生经历离开故土,从此“人生模仿艺术”,开始了“美学的流亡”,期间虽历经坎坷,但始终不辜负艺术的教养。


木心晚年结束漂泊,离开生活了二十四年的纽约,落叶归根于阔别六十多年的故乡乌镇,以潜心创作度过了余下的时光。


他的生命之旅与艺术之旅相行相伴,始于乌镇,终于乌镇。于他而言,回到乌镇,不仅仅意味着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记忆的复归,更意味着一颗艺术心灵的复归—-归真返璞。


所以,木心是名副其实的游子,游于世界,游于艺术,游于心灵。逍遥游的游子之心,即清凉无染的赤子之心。

 

暮年木心看到面目已改的家乡,写诗《遵彼乌镇》:


遵彼乌镇 循其条枚 未见故庥 惄如輖饥

遵彼乌镇 迴其条肄 既见旧里 不我遐弃

积雪御丧 邸廪如毁 虽则如毁 吉黄片羽 

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我徂北美 慆慆十载

我来自东 零雨其濛 我西曰归 腧心东悲

蜎蜎者蠋 烝在桑野 敦彼独宿 亦在车下

伊威在室 蟏蛸在户 不我畏也 里可怀也


——《诗经演 | 乌镇·怀里》


诗经体的抒怀写意将时间打碎,字字吉光片羽处处召唤回那个十四岁的木心:



天空有一堆

无人游戏的玩具

于是只好

自己游戏着

在游戏着

在被游戏着


——木心十四岁诗作




大野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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