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 (41) || 晚枫：心疼的故事向谁说
心疼的故事向谁说
晚枫| 文
01
春晖：
我苦命的儿子！我春天的太阳！
你是春天出生的，出生在我这个教书匠的家庭里，也算是半个书香子弟，应该有一个不俗而响亮的名字。我几乎翻遍了词典，才给你起了一个自认为音、形、义俱佳的名字：春晖--春天的太阳！
你才陪伴了我十四个春天，便突然撒手人寰，离我而去，让我一下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你走的那天，是九十年代的第一个新年。你是怕我会忘了你吗，要在这一天离开？我的春晖啊，你让我余生的新年怎么过呢，家家户户欢声笑语团圆喜庆的时候，我只能以泪洗面！
你从小就喜欢小动物，热爱小生命。记得你上一年级的时候，不知从那里弄来了十几条又黄又瘦的蚕宝宝，放在小纸盒里养了起来。每天一放学回来，不是忙着去找桑叶，就是伺弄你的蚕宝宝，蚕宝宝养得又白又胖，你的学习成绩却“又黄又瘦”了。
我责令你把蚕宝宝全都喂给邻居的大公鸡。你扭着脖子不肯，见我变了脸色，才一边哭一边把蚕宝宝一条一条从小纸盒里捧出来……大公鸡兴高采烈地啄食着，每啄一条你就心疼地抹一把眼泪，等大公鸡把蚕宝宝吃完了，你已经哭成个泪人儿。
春晖，爸爸那时候居然那么狠心，让大公鸡把你心爱的蚕宝宝都吃了......爸爸后悔莫及，对不起你！
那年冬天，你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只黄色的小狗，取名叫阿黄，一天到晚爱不释手，跳来蹦去地逗着阿黄玩。阿黄很淘气，经常把我的皮鞋拖得东一只西一只，害得我每天起床后先光着脚丫子找皮鞋。深更半夜的，阿黄还经常在床底下乱叫唤，吵得我睡不着觉。一怒之下，我把它赶了出门……
那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阿黄在门外吱吱唔唔地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发现它冻死在门口。
你一直伤心地哭，连学都没去上。一边哭一边把一大摞子连环画从心爱的小纸箱里腾出来，把阿黄端端正正地放在里面，盖上你的小手绢，哭着抱出去安葬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含着泪狠狠瞪着我样子。
现在回想起这些，我恨死自己了，我怎么会那么残忍。我真后悔啊……
可是，我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1990年的新年，那个日子对我永远意味着黑暗了——你静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上盖着一张旧报纸……
我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时，你苍白的脸上早已经全无血色，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只有小嘴微微地张着，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
儿啊，我苦命的儿！你不过是在节假日里生病拉肚子了，怎么忽然就没了呢？
儿啊，我可怜的儿！你就这样走了，留给我无尽的痛苦，满腔的愤怒，和至今也讨不回的公道！
02
从火葬场回来，我悲痛欲绝。我要找医院院长讨个说法。我不能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你说怎么个说法？啧……”院长看都不看我一眼， 咂了一下嘴巴。
“我儿子得的是拉肚子的病……可是胡大夫连看都没看就给开了感冒药片，难道就没有责任？”
“你们不是自己说可能是得了感冒吗？啧……”院长又咂了一下嘴巴。
“胡大夫问我儿子得了什么病，我就说可能是感冒了，还拉肚子……要是我们自己会看病，还找大夫干什么？”我气得下巴直哆嗦。
“大夫自然先要问一问症状，然后再，啧……”
“孩子吃了感冒药，病越来越重了，胡大夫才说可能是什么中毒性痢疾，让送区人民医院，可是救护车司机不愿出车，百般刁难耽误了抢救时间，难道你们没有责任吗？”我质问道。
“这是属于司机的职业道德问题，可惜我们国家，啧……”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儿子送到区医院，可是因为没有给大夫送‘红包’，就把我们给‘踢来踢去’，把儿子给活活耽误了……”我说着说着，早已泣不成声。
“区医院我可管不了。”
“这么大个中国，就没个说理的地方？”我悲愤地说。
“我不反对你上告，但我给你说句实话--没用！不论你告到哪里，最后还是转到我手里。”院长说着，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又大又圆的圈。
我的心每天像在油锅里煎一样，焦急地等了一个多月，给省长的信还不见回音。我只好专程去省城找一位在省政府工作的老同学打探消息。
老同学很同情我的遭遇，开导我说：“你给省长写信反映情况，当然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不过……省长一天到晚忙着抓大事，根本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老同学突然觉得有些失口，急忙把“鸡毛蒜皮”咽了下去，改口说：“当然对你们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了。可是省长根本见不到你的信。”
“我都在信封上把省长称作父亲了！”我补充说。
“你就是称作爷爷，也没用。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按照一般程序，你的信早已转到你们地方上去了。”
“那我给报社写信！”我忿忿地说。
“报纸是不会登的！现在的报纸是‘好人好事登记表’，是唱赞歌的。你这大小是个事故，登了会给你们地方上抹黑，也会给我们省上抹黑……不过，你要是不死心，也不妨写信去试一试。”
通联部的大背头主任老半天才把我的信从废纸堆里翻了出来，翻了两页就皱起了眉头说：“你这事不归我们管，你去找卫生厅吧！”
我又去找卫生厅，跑了一个多月，找了好几趟才找到卫生厅一位主管医疗事故的“眼镜”。
“眼镜”翻来翻去好半天，才从山一样高的文件堆里翻出一份一九八七年发布的《医疗事故处理办法》念道：
“医务人员由于极端不负责任致使病员死亡，情节恶劣，已构成犯罪的，对直接责任人员由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眼镜”摘下了眼镜，用擦镜布擦了擦说：“这事不归我们管，你去找法院吧！”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找到法院，又来回奔波了一个多月，法院通知我去补充证据。
“你把病历给我们看一看！”一位年轻的法官说。
“医院里根本就没给孩子写病历。”
“那验尸报告呢？”
“没有......火化后的第二天，他们才说本来想解剖验尸，怕我们家长伤心。”
“那你们医院的处理意见总该有吧？”
“他们连个P都没放！”我气得浑身颤抖……
法官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那你回去让你们医院做一个处理意见。”
03
几个月的奔波，我又回到了原地。我万念俱灰，彻底绝望了。我觉得这个冷漠的世界已毫无留恋，我枉死的儿，我没本事为你讨回公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爸爸去陪你……投诉无门，我肝肠寸断，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死。但怎么个死法呢？上吊吧，形象太难看；跳楼吧，万一摔不死？……最好是有一把手枪对准太阳穴，只要食指轻轻一动，一切痛苦都就解脱了。但到哪里去找手枪呢？学校体育室到是有一把，可那是运动会上用的发令枪，食指一扣，只能打出一股子青烟……
终于，我选择了一种自认为最好的死法，我偷偷地弄来了一瓶安眠药……
晶莹曾经是我班上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从小父母双亡，后来寄养在本地姐姐家里。后来，因不愿靠人养活而要自力更生，她执意回了远方的农村老家去。
在离开学校之前，她来到我的办公室与我告别。她送给了我一张卡片，万紫千红的虚幻背景上，一株枯黄的小草在肃杀的秋风中摇曳……
卡片的背面，是她抄写的几行娟秀的题词：
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谢，
走得最急的
都是最美的时光。
此后有从远方的老家给我写过信，感谢我对她的辛勤培养，表示要鼓起生活的勇气，在农村里干出一番事业来。
就在我遭到这样的丧子之痛时，我收到了晶莹的一封来信：
敬爱的老师：
惊悉噩耗，悲痛万分！恨不能身插双翅立刻飞到您的身边。生活中常有不幸，每当我走投无路绝望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您的教导，翻开了您的赠言：“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我又重新获得了战胜不幸的勇气。……
晶莹的第二封信紧接着又来了。
敬爱的老师：
有一首歌中唱道：“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死神都望而却步。”您说在这个世界上您已经没有亲人没有爱了。可是您可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您的一个学生在关心着您。您教过那么多学生，他们中也一定也有很多人，像我一样牵挂着您......
晶莹的来信，让我那颗冰凉的心感受到了温暖，慢慢开始融化。
晶莹的第三封信很快又收到了。
是啊，我如果就这样死了，不仅对不起这些关心我的人，我儿子的在天之灵，也会看不起我的。
快三十年过去了。我感谢我的学生晶莹，在我绝望的时候，用一封封温暖的来信，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虽然，我思念儿子的那颗心，到今天仍然在疼。
【作者简介】晚枫：四O后，退休教师，业余作者。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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