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 (40) || “老师傅手脚劈脱来!”
1978年3月,作者结束了9年半的知青生涯,上大学前与朋友们合影。(前排中间为作者)
前篇:
知青生涯九年半 (4)
江棋生 | 文
十一、电影队生活
1974年元旦过后,我先是跟李立奇表明了自己下队意愿,再是向影管处一把手王凤英明确提出了下队要求。性子直爽的她很快就答应了。
1974年开春,我先是被派到一个临时组建的电影队里干活,队长叫俞振国。有生以来我放的第一场电影,是在王市公社的一个大队。
凡是大队里放电影,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农民,便会早早吃罢晚饭,兜里放了炒得的南瓜子,从四面八方步行赶来。离放映点较近的,自带凳子来坐着看;较远的,就只能空身前来,站着看了。
随着观众的不断聚集,我边用留声机播放 “革命歌曲”,边将放映和换片程序,一遍遍地垂目默诵。我对自己学得的本事有自信,但压力也是明摆着的:在电力供应正常的情况下,若影片放不出来,或虽放出来但画面、声音质量不过关,或影片没有放完就被迫收场,其全部责任就在放映员一人身上。而如果让超过千人以上的农民们白来一趟、扫兴而归,你虽不至于重蹈“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之复辙,但无地自容、夜不安寝,肯定是跑不掉的。
除了必须做到正常放映,放映员要做到的另一点是:尽可能缩短换片时间。用16毫米提包机放电影,每隔半小时要换一次片。换片时,放映灯关闭,工作灯亮起。漆黑的夜幕下,站在全场唯一的亮点旁,放映员要依次完成:将剩下的片尾扯下,让其自行通过放映机;取下空盘,换上满盘,并扯下片头挂在那儿;将放映机后部已经收满胶片的片盘取下,放上空盘;把新换上的胶片之片头部分拉下适当长度,先将片梢缠在机后部的空片盘上,再将其装入放映机。
做完上述工作后,放映员就要启动放映机马达,在影片片头部分快速滑动时,双眼盯着;当见到片头部分即将瞬间过完时,立即开启放映灯,进入新的放映周期。
等看电影的人,特别容易性急。即便是看过不知多少遍的《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以及《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他们也希望换片时间越短越好。于是,放映员就得练就过硬本事,在周边观众盯着看、全场观众等着瞧的情况下,准确、快捷地将片子换好。
我们知青工在学习换片时,高根和师傅常常站在一旁,手掐秒表使大伙你追我赶、缩短时间。至今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在放映场上换好片子后,身边有位亲眼见到我眼捷手快把活干完的农民夸我说:“老师傅手脚劈脱来!”(劈脱:常熟方言,意思是麻利。)放松下来的我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放电影时,他说什么也不信,笑着说,“老师傅,骗人是不作兴个。”(作兴:常熟方言,意思是应该。)
没隔多久,临时电影队就完成了使命。它被撤掉后,我去机动队干了一个月。机动队队长叫尤志明,张桥人,绰号尤三斤。这个绰号的由来是:1958年农村办共产主义食堂时,因为吃饭不要钱,年轻力壮的尤志明放开肚子玩命吃,一顿吃掉了三斤大米做出来的饭,胃肠出事,险些丧命。
在总共13个电影队中,唯有机动队没有农民船工,全是放映员。于是,大家轮流做饭,有人还兼当驾驶员。在机动船上当放映员,让我几乎跑遍了常熟33个公社的行政中心所在集镇,幻灯片制作技艺也有了不少提高。
离开机动队之后,我去了电影12队,转遍了练塘、杨园两个公社的所有大队。1974年10月,蒋学雷被抽调进常熟印花厂后,我被调到电影5队,在张桥、辛庄及杨园各大队放映,直至1976年3月所有放映员知青工被辞退为止。
电影队一天的工作,大致可以描述如下——
在天气允许的情况下,大约下午4点左右(夏天为下午5点左右),船工上岸去架好银幕,挂好喇叭。他们回到船上做晚饭时,放映员就要去借得桌子,将扩音机、放映机、留声机、幻灯机一一架好,并进行对光试声。发电员的工作,是首先查看大队电源的电压是否达标;若不达标,就要用汽油发动机拖动自带的发电机发电,供放映员试机。吃过晚饭,放映员就要到岗,播放乐曲,打出幻灯,营造气氛。夜幕降临后,一般先放10分钟至20分钟的新闻记录片,再用一个半小时至两个小时放映故事片。电影放完之后,船工收银幕和喇叭,放映员将各种机子一一入箱,拎到船上,发电员收好电源线,关闭发动机。大伙下船后,如果想连夜赶到另一个放映点,那就立即出发。如果想休息了,那就马上简单洗漱,然后各就各位躺到自己的铺位上,天南海北、荤的素的瞎聊一阵,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船工边做早饭,边摇船去当天的放映点。有时,大伙在途中就吃完早饭,有时则到了再吃。每天上午,发电员要检查、清洁发动机。放映员则要做两件事:一是检查、清洁放映机。二是倒片,将放过的影片倒回来。在倒片过程中,若发现胶片有破损或边上的齿孔有断裂,则要将其切除,再将胶片粘接起来。干完这两件事,一般需要三刻钟到一小时左右。
此外,每隔十来天或两个星期,放映员要回城去换片,顺便领取一些劳保用品。当天去,当天回。
与种田相比,当放映员的体力消耗简直不值一提。而可自主利用的时间,则要富余得多。在尽职做好谋生工作的前提下,作为一个从小就立志不能虚度光阴的人,我是如何度过飘泊生活中的业余时间的呢?
第一,读书。从上午9点半读到11点半。午睡起来后,从下午1点半读到4点半。自林彪事件后,我对毛泽东的看法有了较大的改变。我认为毛的眼光决不是 “洞察一切”,选错了刘少奇不说,接着又选错了林彪,误把 “大野心家、大阴谋家”选作接班人,还郑重其事写入党章。因此我带到电影船上的,不是毛选而是马恩选集、列宁选集及《资本论》。那个时候,我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依然是崇拜的:读《资本论》时,我一脸虔诚,作亦痴亦慧状;苦思之后,或有脑洞大开之感,并为自己能与唯一的宇宙真理倾心相拥而兴奋不已。
别的放映员,常常自叹不如我,但从不想学我。船工们,一个叫张阿生,另一个叫张小炳,则一个劲儿瞎夸我,说他们张桥公社东村大队的知青,没人像我那样,有空就拿着书不放的。另外,当知青工回城后觅得的《斯巴达克斯》、《红与黑》、《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拿破仑传》、《爱德华·希思》,以及沈国放从北京外国语学院给我寄来的《悲惨世界》、《九三年》、《福田纠夫传》和《第三帝国的兴亡》等,我也把它们带上船了。
第二,摇船。我常常自愿帮船工摇船,美其名曰 “学雷锋”。虽说与干农活相比,船工的活计一点也不重,但是,别人主动帮他们干,他们还是眉开眼笑蛮高兴的。
我之所以出手相帮,主要原因是锻炼身体,出身汗。我哼着小曲,把橹摇船,他俩歇着,嘴叼劣质烟,边抽边聊黄段子,两得其便。其次是,船上配给的菜籽油太少,炒出的菜不好吃。而由我出面动员船工,让他们去大队小卖部与女售货员套近乎,使其私售半斤计划供应的菜籽油给我们时,欠我情的船工不好意思说不,只得无奈生智,上岸去使出本能的解数,把油给打回来。
第三,访友。若要去访友,则不再读书,且中午饭也不回到船上吃。电影船到了某个大队,有时,我会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去找插在那里的同学和校友;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在队里,我能如愿以偿见到他们。
相见之后,边兴奋地聊天,边一同去自留地上取菜蔬。回到知青屋中,一起动手摘菜、洗菜后,老同学再赶紧跑一趟大队小卖部,买些米酒和一小块咸肉。接下去,里锅焖饭,外锅炒菜。不多久,两人就对酒畅叙,半醉方休了。
有时候,我会去找县中的回乡知青一聚。在辛庄公社,我去过红星大队朱云根家。1965—1966学年,他是县中学生会副主席;我去找他时,他当大队书记。当我们两位学生会老搭档久别重逢时,他的老母亲加炒了好几个菜。我还从辛庄步行去毗邻的横泾公社,看望过县中校友马兴生。在杨园公社,我去过赵洪生家,当时他是杨园文化站工作人员。在临河而居的西巷大队洪生家中,我们有了一次分手10年后的难得聚首。在张桥公社,我去过高中同班同学张建民家和初、高中同班同学杜雪元家,他们对我的真情相待,使我难于忘怀。
第四,垂钓。我朝夕与水相伴,昼夜与水相依,按说,学一把姜太公下钩垂钓,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在那个年代,垂钓是很有小资味和奢侈味的,是公然悖逆文化大革命氛围的。现在细想起来,两年的水上生活中,我总共只钓过五次鱼,其中四次在张桥水域,一次在辛庄水域。
第一次下钩,是在张建明家附近的河中,钓到一条3斤多重的草鱼。另一次是在张桥市镇附近的一个大队,钓到一条5斤多的鲤鱼。其余两次,是在一条比较宽阔、种了不少水葫芦的河中,分别钓到了武昌鱼和鲫鱼。我记得,一条足有两斤重的武昌鱼被我拎出水面,脱钩后掉在密密的水葫芦上,船工张小炳见状,衣裤未脱就纵身跳下河去,双手将鱼牢牢抓住。
每当活鱼到手,我便叫船工上岸打酒,于是全船就乐乐呵呵过节了。
在辛庄的那一次垂钓,可以说是如有神助。我和船工齐动手,一小时之内,三人竟钓到了20多条鱼,每条都有两斤多重。喜出望外的船工赶紧上岸买大颗粒粗盐,回船把木制浴盆洗刷干净,将鱼腌了,慢慢受用。
第五,打牌。文革风暴刚刮起来时,搓麻将有“封建色彩”,打扑克是 “资产阶级玩意儿”,因此,革命群众是不会去触碰红线搓麻、打牌的。到了我当放映员时,麻将仍未开禁,但打牌已然成风。三名放映员都在队里时,另两位和两位船工在舱里玩牌,名称叫 “打四十”,我则坐在后舱甲板的小凳上看书。当有一名放映员休假时,另一位和两位船工照样可打牌,名曰“争上游”。我,还是看我的书。
什么时候我会参与打牌呢?如果碰上连续两、三天中雨下个不停,电影放不成,船也不用挪,那么,吃过晚饭,当船上的自发电使全船灯火通明时,我也会 “和群众打成一片”,从晚上8点,一直打到午夜12点。
在我的电影队生活中,还有过两三次相亲活动。那是在电影5队队长瞿兴福的好说歹说下,我实在情意难却,才勉强去的。相亲对象,有朴实的农家姑娘,也有洋气的上海知青。但那几次活动,都称不上是我的情感经历,因此点到为止,略而不叙。
十二、二次插队,戛然而止
电影队的生活,算不上有什么出息,但过得比较顺当,舒心。而且我还必须说,在吃的方面,也明显比在队里干活时强。影管处给每人每天补贴两毛钱伙食费,这主要用于购买荤菜。新鲜蔬菜呢,一半买,一半在晚上放完电影前往另一个大队途中,船工上岸 “顺手牵羊”,将青菜、萝卜、毛豆等窃些回来。对此类三只手行为,我们决不唆使,但肯定眼开眼闭。
那时的乡下,没有工业,河水清清的,可以直接舀到锅里做饭、做菜。船工张阿生学过烹饪,每隔10来天左右,他就会炖上一锅香得不能再香的猪脚爪,供大伙美美地享用。记得有次阿生提议,做上三斤上好红烧肉,三个放映员每人摊上一斤,他做裁判,看谁最先吃光。比试下来毫无悬念,我夺冠。
当然,看似清绿的河水,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因为生活污水是往河里直排的。而且,我们生活在船上,不时能见到前面船上有人往河里撒尿的事。不过,由于环保和养生意识薄弱,过一会儿口渴了,我们就会没有任何纠结地俯下身去,双手捧水喝。一句话,电影船上的漂泊生活,不见得能使我乐不思家,但肯定能使我乐不思队(生产队)。
从1973年1月开始,在三个春夏秋冬中,作为亦工亦农知青工的我们,一边尽职干活,一边以平常心等待更好命运的降临。所谓更好的命运,是指或被影管处转为正式员工,或像蒋学雷那样,被别的单位招为正式员工。无论哪一种,当时觉得都顺理成章,不会落空。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1976年3月,影管处会突然变脸,将男知青一律辞退;而且是一退到底,回到生产队。影管处承认,知青工的工作表现无可挑剔,但告诉我们说:由于各公社相继组建了自己的电影队(配备8.75毫米放映机),因此县里的电影队要缩编;另外,还有退伍军人必须要安排。在这样的情况下,只得无奈让你们走人。而四位女知青工:王丽芳、沈莉萍等,则继续留在影院、剧场中亦工亦农。
尽管理由听上去实在又充分,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一突然变故,不啻于晴天霹雳,心理上断难接受。当影管处在言子故居所在的东言子巷食堂里设下丰盛的告别宴时,有好几位知青工全无食欲,拒绝前往;另有几位则是含着眼泪去的。练塘公社四位知青工中的三位:吕熹、许胜云和我,去喝了被辞酒。说实话,我们哥仨当时心情都不好,但事已至此,不妨想开点,先把酒喝了再说。
回到阔别三年零三个月的季家塘生产队,大为意外的农民见到我,以为我又是祸从口出,再遭厄运。我将原委如实相告后,他们惋惜不已,劝慰不停。在农民家里吃过午饭,我着手收拾已经闲置多时的各种农具。铁鎝、镰刀已锈迹斑斑,泥篮绳断了,粪桶则明显开裂。树扁担依旧那样,但我的肩,还能挑多重的担子?再去巡视荒置多年的自留地,但见杂草丛生,面目全非。而知青小屋中,凉锅冷灶,了无生气。竹制的碗柜,空寂的竹榻,满是尘垢。
看来,二次插队,一切得从头再来。
1964年就下乡插队的老知青吕熹,比我这个身上残留书生气的人,更懂得如何应对生活中的困境。他先是请我一起去金星大队的老知青宋义中那里作客,小住几天作个过渡。再是拉我一起去找分管知青的公社干部王伟伦,陈述被一纸辞退令浇得透心凉的无奈窘境,当场写得并递交困难补助申请书,经王签字盖章后,我们随即去练塘信用社,每人领取了可算雪中获炭的30元。
在九年半的知青生涯中,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领到生活困难补助费。
不过,领了补助费之后,我却没有再“插”到季家塘生产队去。
在1976年波诡云谲的政治气候中,我这个知青,已经再不能平静地待在知青小屋里了。事实上,自1975年毛泽东关于电影《创业》的批示传开后,围绕江青等人的“政治谣言”,就在社会上不胫而走了。我记得,在老同学杨复的东太平巷家中,我和他父亲、常熟县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杨定贻先生也几次聊过对江青、张春桥等不利的小道消息。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的病逝,似乎预示了多事之秋的来临。在所谓 “四·五天安门反革命事件”被碾压后,顾志坚等老同学特意来到我家中,对身在北京的李志强和沈国放,表达了牵挂和担忧之情。当时,志强在轻工业部第二设计院工作,国放则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读书。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去季家塘待过几天;但更多的时间,是用来和中国科技大学的苏庆德等人通信联络,和常熟县博物馆馆长陈博学、县上山下乡办公室的王治平、梅李医院内科医生徐峰、县农具社工人周天锡等人聊政治风云,议政局动向。
是年4月底,又是吕熹第一个向我透露了好消息,说是新的招工计划快实施了,且县上山下乡办公室会优先考虑被影管处辞退的知青们。
果不其然,他的说法到6月份就应验了。常熟县肉类联合加工厂要招一批亦工亦农知青工,练塘公社的知青吕熹、许胜云和我被列入招工名单,6月下旬去报到。
二次插队,戛然而止。
(待续)
【作者简介】江棋生:一枚园地耕耘者。
作者的素描像 。(画像作者:Xiaohui Q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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