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31)|| “这个插队青年做生活硬气个”
1978年3月,作者结束了9年半的知青生涯,上大学前与朋友们合影。(前排中间为作者)
知青生涯九年半 (2)
江棋生 | 文
四、白流的汗水、白吃的苦
我们下乡当知青时,正逢 “农业学大赛”口号被玩命劲吹的 “火红年代”。于是,本来应该顺应规律、因地制宜去办的事,在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豪情驱使下,会变成 “人定胜天”、 “以粮为纲”的伟大工程。这方面,我们亲身经历的最为典型和劳民伤财的一件事,就是常熟县革命委员会作出的重大决策:将尚湖竭泽,以造万亩农田。
这是一项当时看来颇为正常、现在看来十足迷狂的决策。在不同意见和反对意见无从发挥作用的大环境下,上述决策很快就被不打折扣地付诸实施了。
从1968年12月中旬开始,刚累死累活完成双秋大忙任务的农民,被成千上万地、几乎无偿地派往尚湖工地,用手挖肩挑的原始方式,在朔风冻雨之中构筑围湖大坝。待大坝成型后,就昼夜不息地用水泵将湖水抽干。当自古以来未曾与人谋面的湖底,或许连同姜太公垂钓时坠落的鱼钩,处女般地显露出来之后,再开始营建按“五七指示”命名的“虞山镇五七农场”。
1969年1月,我与季家塘生产队的农民一道被发往围湖造田第一线。当年的我,毫无反感、且不惜力地投入了光荣的学大寨工程之中。
比起秋收秋种,挑泥筑坝的劳动强度,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在阴雨绵绵的寒冬腊月,脚穿套鞋(雨鞋)肩挑湿泥时,套鞋会时不时深陷泥泞的烂淖中,于是只能不穿套鞋,光脚在冰凉的泥水中或长长的打滑的挑板上行走。
没干几天,体力消耗很大不说,我的手上和脚上都生了冻疮,先是红肿,再是慢慢溃烂。晚上,睡在虞山脚下废弃军营中用稻草铺成的地铺上,我因冻疮之溃而夜半惊梦之事,并不鲜见。
民工们流了那么多汗水、吃了那么多苦,加上耗费了那么多物资、破坏了那么多生态所建起来的五七农场,号称拥有农田一万九千亩,但产出极不理想。
“艰辛探索”、勉力维持了10多年之后,有关决策者终于在1985年顺应自然:放水淹场,退耕还湖。
30多年后的现在,与姜太公、黄公望、钱谦益、柳如是的名字和灵魂相连的浩渺尚湖,已是远近闻名的5A级风景区了。
我们在当知青时,还遇上一件典型的学大寨事件,那就是由上而下推行 “双季稻”的种植,强行将一年两熟改为一年三熟。
自周朝泰伯和仲雍来到古吴之地,以先进的耕作技术把一年一熟改为一年两熟始,千百年来的农耕实践表明:在江南水乡的自然气候条件下,每年一熟稻一熟麦的耕作安排,是合适的。但是,在执意通过“与天奋斗”来增产粮食的顶层规划下,那种沿袭了三千年之久的耕作方式,就必须乖乖让位了。
1970年,黄大榕、吴汉所在的杨家塘生产队,被路北大队党支部定为百分之百种植双季稻的试点单位。季家塘生产队的双季稻种植面积定为百分之五十左右。路北大队的其它生产队,也都被强制安排种植双季稻。双季稻的前季稻,必须在气温偏低的4月底就莳秧,于盛夏酷暑的7月底收割。收割之后,需用人力或手扶拖拉机翻耕稻田,在施肥、耘平后,将后季稻秧苗莳下去;全部莳完的日期,一般不得超过8月10日。
于是,在 “双夏”(夏收夏种)和 “双秋”(秋收秋种)的名称之外,又多了一个新的名称—— “双抢”,即抢收抢种。孰不知劳心者嘴里的一个 “抢”字,让农民和知青多流了多少不该流的汗水,多吃了多少不该吃的苦啊!
在 “双抢”时节,我们需在凌晨4点左右晨曦初现时就下地干活。7点左右回家吃早饭,半小时之后又冲向田间。中午11点吃中午饭,午休到下午2点半后,再冒着酷热、头顶毒日接着下田大干,到晚上8、9点钟才能收工回家,吃上晚饭。
经历过双抢的人们,终生都不可能忘记——烈日炎炎之下,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多层白白的盐霜复在其上。高强度、长时间劳动中,一桶又一桶凉凉的井水,被大伙迅速瓜分喝尽。在歇晌哨子未被吹响之前,男女老少谁想方便,都只能田头就地解决,哪有时间奔向茅房?而晚上10点之后,屋内依旧热哄热哄,刚洗完澡的身子,很快又到处冒汗。于是,只得将竹榻床搬到屋外,挂上蚊帐,躺下睡去。5个多小时后,即第二天凌晨3点半,东方天际尚未泛白、启明星还未退隐之时,生产队长催人起床准备早餐的哨声蓦然在耳边响起,把你从格外辛劳之后的沉沉酣睡中强行唤醒。
汗流了,苦吃了,收益如何呢?先说稻草。无论是前季稻还是后季稻,稻草长度均只及单季稻的二分之一左右,且明显不如单季稻草耐烧。再说稻谷。前后两季的亩产量,加起来有1000斤左右。但是,两季的稻种加起来达80来斤。一亩地900来斤的收获,与单季稻的亩产量相差无几,而稻米的品质,则远逊于单季稻。此外,与种植单季稻相比,有机肥、化肥、农药等的施用量都显著增大。
这笔账算下来,连小学生都不难明白,种双季稻是大大的不划算。曾经大张旗鼓提倡的双季稻种植,硬撑了2年就寿终正寝了。而百分之百种双季稻的杨家塘生产队,则第二年就偃旗息鼔了。
除了上述两件典型事件外,在 “农业学大寨”的旗号下,农民和知青在干正常农活时,也会白流许多汗,白吃不少苦。什么“薄片深翻”啦,“麦田泥块要一律弄成鸡蛋大小”啦,“麦沟开到两尺半深”啦,等等,都要使我们额外多出力,多流汗。
再有,无论是农忙还是农闲,总有形式主义的检查团来队查看。有时明明没有活干,为了让公社检查团看到热气腾腾的“学大寨”情景,全队男女老少都得下地干瞎活、废活。大家边干边发牢骚,边干边说黄段子打发时光。你还别说,在政治禁忌极多、文化几近荒芜的年月里,平民百姓法不责众地说黄的、谈荤的,还真是一条自娱自乐的不二法门呢。
1980年,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农家能自主种田后,白流汗白吃苦的傻事,就基本绝迹了。
五、光吃素,盯不住
在修理地球的第一线干得累死累活,光意志坚强不行,还要有营养和能量做后盾、当保障。我作为一个强劳力,队里每年冬天分给我600来斤稻谷,折合430斤大米。每年夏天,还能分到几十斤小麦和4斤半菜籽油(每月4两)。显然,光靠这些碳水化合物和植物油脂,我是难以抡起铁鎝、当薄片深翻的领头羊,或挑着重担步步不落地行走在田埂上的。
在不能指望家庭出手相助的情况下,我是如何基本吃饱、并努力设法吃好一点的呢?
第一条靠谱的办法是,种好自留地。首先,我必须将厨余垃圾沤好,人粪尿存好。其次,是向农民认真请教。在乡下的几年中,我按季节的不同,先后种过青菜、萝卜、韭菜、茄子、豇豆、莴笋、辣椒、麦里菜、西红柿、土豆、大蒜、南瓜、玉米、山芋等。我对这些东西很有亲切感,它们实实在在助我填饱肚子、增加营养。当南瓜、山芋喜获丰收时,我还托摇船进城办事的农民捎一些到常熟家中,让母亲和弟妹们分享我的劳动果实。
当然,出大力,流大汗,光吃素是盯不住的。如果光吃自留地产出的素菜和用主食填饱肚子,在劳动中能管用大部分时间,但随后就会有饥饿感袭来,最后一定会直犯嘀咕:肚皮(子)饿得呱呱叫,为啥队长还勿吹叫叫(收工哨)?
说实话,那些年头,我是多么馋肉啊!然而,虽说带骨猪肉每斤才七毛五分,但我实在是囊中羞涩,每隔一、两个月才能去趟翁庄街头的猪肉铺,买上一斤猪肉回来打牙祭。至今想来,我都能记得:锅里做上红烧肉的日子,是我和林生弟眉开眼笑、直想放歌的好日子。
除自己买些肉吃外,我每年能两次吃到队里分的咸猪头和咸黄花鱼,一次吃到队里分的鲜鱼。
在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这两个大忙时节到来之前,生产队会采买一批咸猪头和咸黄花鱼分给各家各户,在年终分红时,再将相应款项扣除。于是,每年两次香喷喷的咸猪头肉,就成了我可以期盼的美味佳肴。而炖在饭锅中的咸黄花鱼发出的诱人香味,则会绕梁三日,经久不散。
此外,每当春节临近之际,队里会抽干一口名叫“水渠河”的水塘里的水,把在淤泥中蹦哒的各类淡水鱼捉将上岸,按人头免费分给各户(每人大概能分到1-2斤左右),我因此得以在知青小屋中,美美地品尝河鲜,外加一斤米酒伺候。
在那样的年代,普遍贫困的乡村中还存在两种能吃到荤腥的难得机会;那两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但遇上了,便能大快朵颐、一饱方休。一是农民盖房后办竖屋酒的时候。一家盖房,各户帮忙。我和林生或帮忙用农船装运石头回来打宅脚(筑屋基),或帮忙挑泥将地基填高,或给泥水木匠当下手,等等。新房盖好,须办酒席。房主人动用多年的积蓄,加上亲朋好友随的一些份子,买上鸡、鸭、鱼、肉,请来邻近村宅的厨师,办上10多桌或20来桌竖屋酒。作为帮工,我坦然入席,大碗牛饮农家自酿的米酒,大口狼吞各种鲜美的荤菜。尤其是厨师最拿手的红烧肉,又烂又甜,又肥又腻,正好适合自己身体的特需。
在酒席上,我唯一婉拒的,是主人派发的香烟。乡下办酒,用的都是八仙桌,每桌坐8人。主人每隔一段时间,会到各桌去派发一次香烟。主人到我面前派发时,我会笑着接受。与别人不同的是,我会依旧笑着不让他帮着把烟点燃,而是随后悄悄将烟放在桌面下的横档上。吃罢酒席,我将积攒下的10多支烟分送给同桌食客,皆大欢喜。
我不抽烟,是因为下乡前在同学面前发过誓:这辈子决不抽烟!我为什么会发那个誓呢?在等待下乡的日子里,由于无所事事,不少同学就偷偷抽起烟来了。对此我有反感,还不客气地说过他们。同学们笑着对我说,你也坚持不了几天了,下了乡贫下中农请你抽,你还能抵挡得住?
这句话激出了我的男子汉气概,我当即发誓,下乡后也决不抽烟!誓言把我的后路、退路都堵死了;而在信守誓言这件事上,我的意志力得到了农民朋友的理解和尊重。
另一个能坦然大吃大喝的宝贵机会,是农家娶媳妇或嫁女儿办喜酒的时候。
办喜酒是农家的大事,也是全村宅的喜事。平时省吃俭用、花每分钱都得惦量的农民,会一掷经年积蓄,尽可能将喜酒办得像样些、体面些。
在喜宴开张的头天上午,厨师们照例来到当事人家中,提前做起各种准备工作,名为 “落作”。“落作”开始后,随着油炸爆鱼、肉皮和走油肉,炖草鸡和煮排骨……的依次或同时展开,沁人的香味在村宅里四处飘溢,不由得让人直咽口水。
一般来说,出席婚宴的人,要比吃竖屋酒的人多不少,因此需要将吃喜酒的人分两批或三批入席。第一批入席的,是从外村或邻近公社来的亲朋好友,他们吃过后能有时间步行回家歇息。自己村里人,则第二批或第三批入席,都是可以的。
关于吃喜酒,至今印象最深的,是我和大家一样,痛快开心地把鸡鸭鱼肉大嚼一通,且酒足饭饱后大呼过瘾。我在队里四年多,遇上了吴金保、季永全、季雪元、张(季)世云、邵阿的娶媳妇和吴琴宝招女婿,遇上了季妹华、吴和保、季明娣、季阿大、季阿二外嫁,算是有点口福的。
不过,靠队里分的一年两次咸猪头,靠一年遇上3至4次竖屋酒和喜酒,是很难打发一个壮劳力的消化系统的。食色,性也。心里就是还想多吃点荤腥,怎么办?
自小就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的我,找到了能够具体实施的两条补救措施:抓田鸡(青蛙),逮麻雀。
在江南水乡的大田中劳作,最倒霉的,要数被蚂蟥叮咬;而最让人乐的,是能抓到田鸡。
初夏大田上水之后,一直到盛夏时节,人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是不难抓到田鸡的。一旦田鸡到手,我就将其卷入长裤裤管中。而农民们抓到田鸡后,一般都会走到我身边,将田鸡递给我;我则照单全收,统统卷入裤管。
收工回家后,别的事都暂放一边,第一时间将田鸡从裤管中取出,取一只,宰一只。工序是:去头,剥皮,开膛,破肚,洗净。不多一会,白皙鲜嫩的田鸡肉,就上了小小的餐桌。野生田鸡,是一等一的美味。不过,现在的田鸡,已属保护动物了。
那么,我又如何逮麻雀呢?我置不起昂贵的鸟网,也买不起射鸟的鸟铳,只能等到隆冬下雪时,用小时候熟知的办法去逮雀。
那年月,雪的其它意象,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什么祥瑞高洁、静远空灵、除旧布新、润泽大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雪天,麻雀难以觅食。如果头天夜深人静,雪落大地,那么,第二天一早,我会在知青屋门前清扫出一小块场地来,支上竹条编制的筛子,在筛子底下和外围,撒些谷子和砻糠。再将一根小细绳埋入雪中,其一头系在撑住筛子的小棍上,另一头握在躲在门后的我手中。
雪后的田野和村宅,一片白茫茫,唯有我家门前,风景煞是不同。在天上转悠的麻雀,在我的设局诱骗下,很快就无奈作死,三三两两俯落下来了。它们先是在筛子外围啄食稻谷,再慢慢地、小心地跳跃进筛子底下,但很快又扭头转出来。这时,你不能性急,只能耐心盯着。饥饿迫使麻雀再次步入筛子底下后,则要当机立断扯绳子。
说时迟,那时快。小棍一撤,筛子应声落下,将内中麻雀统统罩住。大受惊吓的雀儿,在筛子圈定的狭小空间里扑棱蹦跳,你得及时用早已备好的民间纺纱用的铁制锭子——两头尖的小细铁棍,隔着筛眼将麻雀一一扎死。
亲手零距离杀死狂蹦乱跳的小生命,当时的我,心里真不好受;现在想来,依然如此。那时,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心理安慰:权当麻雀还像1958年那样,是“苍蝇、蚊子、老鼠、麻雀”中的“四害”之一吧!既然,窃书不能算偷,那么,除害不叫杀生。
问题是,雪天其实很少,知青屋门前又常有行人路过。于是,这种逮雀方法,除了能真切地圆一下孩提时代的梦想外,对改善伙食作用不大。
还有没有更好的逮雀之法呢?
应该算是天赐机缘:在知青小屋的北面,就是生产队的仓库房。库房里长年存放稻种、麦种和应急用的少许稻谷。透过北边的小窗,我见到冬天有人进库房后,麻雀会迅速从敞开的库房门飞进去,叼啄稻谷后再快速飞出来。很快,我竟然想到一个颇有专利意识的妙法:如果将库房门打开半扇,我躲在那开启的库门后,待麻雀飞进仓库后,突然将库门闭上,不就可以关门逮雀了?
谋定而后动。我去找掌管钥匙的生产队长季洪兴,将心中想法如实相告。老洪一直心疼我这个不惜力的穷光蛋,又信得过我的人品,二话没说就将仓库的钥匙偷偷给了我。
拿了钥匙,我马上悄悄地一人开练。启门设局不多一会,10多只麻雀就闪电般地进了库房。我心一横, “砰”地一声用力将门关上,库房内顿时一片漆黑(我事先将库房窗户给遮挡了),麻雀们瞬间坠入黑暗的深渊,胡飞乱撞,其中好几只撞到了我的身上。我打开手电,逮一只,就狠狠心往地上摔一只。比起瓮中捉鳖,这关门逮雀要难一些,但也很快收兵,无一漏网。
每个冬天,我都干上几票,次次成功。不过不能多干,毕竟你一人进库,是违反队里规矩的。
除了抓田鸡、逮麻雀,理论上还存在通过捕鱼捉蟹来补充动物蛋白的办法。然而,捕鱼要鱼网,捉蟹要蟹挡。而这些,我都置办不起。
六、勤读书 常写信
一个城里孩子,居然能不怕苦累、不落人后,过得惯农村的穷日子,这多少使村里人感到意外。而这,也是他们对我认可和肯定的首要依凭。
即便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练塘翁庄村一带上了年纪的农民如果提起我,他们首先会说:“这个插队青年做生活硬气个,他能和我们一样吃苦,甚至更能吃苦。”
在农民们眼里,觉得我多少有点与众不同的另一个特点是:只要一有空,不是读书就是写信。
在那个 “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即便城里的昭明太子读书台还保存完好,书台脚下的小弄堂还叫读书里,读书,已不是什么让人看得起的活计了。
我对读书的爱好,主要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再加上多少存有的求知欲,和不能让自己的脑袋太闲着而生锈的想法。
和现在比起来,当时的书实在少得可怜。整个社会,书少;我的屋里,书更少。我有些什么书呢?《毛泽东选集》四卷,这是每家都要恭请入户的。我还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选集》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有梅林写的《马克思传》及艾思奇的一些哲学著作。我还有些鲁迅作品。此外,有点唐诗、宋词和一、二本明清小说。我没有世界文学名著。我也没有数理化的任何书籍,没有外文书。一门心思当农民了,那类书还有何用?就是拿来放在屋里,也没有兴趣读了。
自己的书这样少,为何农民们却常见我 “有空就读”呢?原因有两条。
一条是天天要念经,就是天天读毛选;还要照林彪说的那样: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
另一条是,老同学之间将各自藏书互通有无。从我所在的生产队出发,可以步行去路北大队各生产队,去本公社的路南大队、道林大队、查村大队、红光大队、罗墩大队、南庄大队等。也可以步行到王庄公社的金家桥大队、河西巷大队、东陈巷大队,及冶塘公社、张桥公社的几个大队。这样,就可以与插在那些地方的同学、校友交换和共享稀缺的书籍。而每次回城返家,又能与插在更远公社的同学、校友以书换书。这样一来,就总有书可读了,尽管品种有限、品位不高。
农忙时,不能读书,既无时间也无精力。农闲时,白天从自留地里忙乎一阵回家后,有空就读,但主要是在吃过晚饭之后读。那时,整个农村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我没有收音机,甚至屋里连公社的有线广播喇叭也没装。夜幕降临后,就点上自制的小油灯。虽然置有、但一般不用比较明亮的美孚灯,怕费煤油。而且一不小心,前额处的头发梢还会被烘焦。
冷壁孤灯之下,我读毛选,读其它书籍。如果外面刮风,风会从门缝、窗缝甚至屋檐缝中潜入;在灯火飘忽不定时,我便闭目沉思,作很有心得状。在知青小屋外路过的农民,从木门的明显缝隙中瞧见我的用功样,常常会对我说:不要太累了!有的则干脆敲门,进来和我聊一会,说是让我的眼睛歇歇晌。
下乡后不久,有位爱开玩笑的老农邵阿弟就对我说:你那么喜欢看书,是不是胸前挂块小木板,上面放上书,岔一会田,站定休息时就看一会书。那样的话,看书干活两不误,如何?
读书时,我也做点笔记。但是,我的动笔,主要是写信。那个年代,没有电话,人与人之间的远距离信息传递,只能靠邮件。除了给母亲、大哥写信外,我主要是与插队下乡的同学、校友通信,也与1968年3月当兵入伍的同学、校友通信。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能缺少的精神交流,也是坚持用脑的一种有效方式。此外,我的硬笔书法还能拿得出手,也是我乐于笔命的一个原因。至今,我还存有别人写给我的100多封信。而我在知青小屋中写的信,肯定超过200封。
寄出一封信,须贴八分钱邮票。说来难以使人相信,我有过几次特别窘迫的情形,信写好了多天,兜里就是拿不出八分钱!
我和林生分红所得的钱,大部分给了母亲。剩下的钱,要买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牙膏、肥皂、食盐、酱油、食糖、煤油、毛巾,还要备些回城及去老同学处的车费。日常生活中,茶和醋是没有的,更甭提水果什么的了。除了分红,一年中我还能存有几元私房钱:我有分作口粮的稻谷开砻后的米糠,还有小麦磨面后的麸皮,及从自留地上拿回家晒干后的山芋藤。将他们卖给养猪的农民,兜里就不是空空如也了。一斤米糠的钱,可买3枚8分钱邮票。但是,当私房钱也告罄时,写得的信就寄不出去了。
下地干活,需营养。读书写信,费心力、脑力和体力,同样需营养。我这样干活、读书两不误,对营养需求就更大了。幸运的是,在下乡种地的四年中,我有过四次集中补膘的时机,那就是1969、1970、1971和1972年春节期间。
那四个春节,叫“革命化春节”。革命化春节怎么过?就是干活要干到腊月二十九,而到正月初四,则又要下地了。于是乎,大年三十上午,我和林生从翁家庄乘车回城。到家与母亲及弟妹们大团圆后,欢欢喜喜吃年夜饭;再与家人和老同学们开开心心度过初一、初二和初三。初四上午,我俩就动身回到队里。而真正的补膘,就是从回到队里开始的。
不错,革命化春节的口号是喊得十分响亮,但说句实话,从正月初四到正月十五,农活的确是有,但都是短活、轻活。农民们压倒一切的活动,还是利用一年中这段难得的时光,善待自己,款待来客。农民们在家中摆桌招待亲戚时,就叫上插队青年作为宾客一起入席,并且,决不期待知青们的回请。这种风俗不是使我心中窃喜,而是让我乐不可支。
在那幸福感爆棚的十来天里,农民们提前和我们打好招呼,约定时间去吃一顿午餐或晚餐。这样轮着到各家去吃,20多户人家吃下来,已是元宵节前后了。
春节时间到农民家中去吃的,可不是一般的便饭。辛劳克俭了整整一年的农民,要好好犒劳自己,要让亲情和友情得以热络和升华,因此,倾力办好春节家宴是没有商量的。坐上他们的八仙桌,自酿的米酒管够不说,冷盘、炒菜、蒸菜、甜点,品种齐全。鸡、鸭、鱼、肉,样样不缺。什么叫大补?那就叫大补。什么叫长膘?那就叫长膘。
和我们一起插在季家塘的周培文、周培明姐妹俩,也是腊月二十九还在地里干活,大年三十才返城。不过,她们在城里的活动比我们多,一般要到初八或初十左右才回到队里。她们回来后,农民们当然也请她们共赴家宴。于是,在炊烟袅袅的喜乐氛围中,我们四个插青占了八仙桌半壁江山,频频举杯与农民们共度 “革命化”的新春佳节。
朴实的农民对我们的诚意款待,我一直铭记在心;50多来,未敢相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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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江棋生:一枚园地耕耘者。
作者的素描像 。(画像作者:Xiaohui Q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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