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故事|李大同: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二哥是我们到草原上交的第一个汉人朋友。他是60年大饥荒时从口内跑到草原上来的。
和许多形迹猥琐的内地盲流不同,二哥身材高大,面如重枣,声音宏亮,说话做事颇显侠肝义胆。他还很有政治头脑,反对挖“内人党”,保护老场长,是牧场保守派的头子。
北京知青刚到这里,因为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被认为是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两派组织都来套近乎,积极争取站在他们一边。我们这些黑帮子弟却是天生的保守派,很快就和二哥打得火热。在二哥家喝酒的时候,听他讲老场长的种种好处,动情处,他两眼通红。我们很受感动,觉得他真是一条汉子。
吸引我们常去二哥家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二哥家养了好几条狗,这些狗和草原上寻常见到的体形庞大、尾巴卷起在背上、毛茸茸的笨狗不同,条条细溜溜的,毛发极短,挺胸抬头注视来客时,尾巴直直地横在半空。二哥说,这些可不是看家狗,而是猎狗,每年要给我抓几十只狐狸呢!
啊?!几十只?我们的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些狗当中,有一条特别吸引我们。这是一条青狗,母狗,三角形的耳朵高高树起,总是凝视着主人,它甚至还有两道眉毛,使它的表情总是像在思考。它从不像别的狗那样往主人身上扑着献媚,而只是轻轻摇几下尾巴表达心情,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它高贵又特立独行。
我们里面最爱狗的是小T。他被这条青狗迷住了。在二哥家,他总是搂着青狗,不停地抚摸它,爱不释手。青狗心有灵犀,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小T的脸。小T幸福得要晕倒了。
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有奢望二哥会把这条狗送给我们。据二哥说,这条狗是他去年专门从东乌旗一户牧民家里,用整整两篓酒换来的,这家人是著名的猎户,几乎在神志不清楚的状态下,才让二哥抱走一条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子。东乌旗是著名的蒙古猎狗的发源地。
那时,我们多数人只想着怎样才能有好马,对好狗的意义不大明了。惟有小T动了念头,一定要把青狗搞到手。
1969年春天,我们从北京返回草原,小T别的都没带,却带了整整一箱北京二锅头,还有一瓶茅台。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直到扒下狐狸皮后,才看见狐狸脖子上有两个淤血点。它是怎么咬的呢?!
我们听得入迷,个个跃跃欲试。
我很不走运,轮到我带哈利出去狩猎,那一天连个兔子都没碰到。问舍勒是怎么回事。舍勒问你是怎么走的。我说骑着马瞎逛呗。舍勒说现在不能骑马了,雪厚了,马蹄踩在雪上会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声音狐狸5里地外就能听见,就躲起来了。我的天,穿着毡靴在草原的雪地里走一天?这个罪是我不想体验的。
只有小T和L经常这样干。他俩早晨吃饱喝足,带上一块煮好的肉就上路了,一直到天黑才满脸疲惫地回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毡疙瘩”就像荷兰的木鞋,又直又硬,在雪地上时间久了会被浸湿,然后再冻上,每天晚上都要烤干,否则第二天没法穿。脚上套着这玩意儿,你走30里地试试……
但每有斩获,这点辛苦就烟消云散了。谁抓着狐狸回来,这天晚上要炒一个菜慰劳猎人,再开一瓶山楂酒,以助谈性,要把哈利怎么抓到这条狐狸的故事详详细细从头道来。
听着那些精彩的追逐,我很遗憾地想,这场面我大概很难看到了。谁想到,最壮观、最惨烈的一次抓捕,恰恰被我碰上。
这一天包里快断粮了。我上场部去买粮。哈利见我上马,兴奋地抢先跑出去,我们俩高高兴兴地往场部方向走。
走出十几里地后,要经过一片地形复杂的丘陵地带,这地方叫“高克斯台”,沟壑纵横,到处是小片小片的芨芨草滩。这时雪有15厘米厚,白天在阳光下,表面一层稍有融化,然后夜里就冻成硬硬的冰壳,马蹄踏上,冰壳塌陷,发出巨响。我压根就没指望这动静还能碰上什么狐狸。
就当我驱马大步冲下一个高坡时,刷的一声,一只火红的大狐狸就从我眼前跳出来了。我、哈利和狐狸同时受惊,一瞬间都停在那里互相观望。距离不过10米!
哇,好大的一只狐狸!光身子就有一米长,一身鲜艳的皮毛,大眼睛,我立刻就注意到狐狸脸上有一块罕见的白斑。
还没等我发出指令,哈利已经撩起一团雪雾冲过去了……这狐狸可真是临危不乱,因遭遇的距离太近,它已来不及转身加速,在哈利冲到它面前的时候,它竟来了个原地起跳,跳起一米多高,哈利从它腹下冲过去,旋即急停回转过身来,一场追逐就在我眼前展开。
这是一个盆地。好样的哈利,始终保持在狐狸的外侧,就是不让狐狸从这盆地里出去,它想在盆地里解决战斗。这狐狸几次往坡顶上冲,都被哈利圈了回来,而每次被圈回来都极为危险——下坡,狐狸前腿短,下坡远不如狗利索,哈利迅速接近,张嘴就咬……好个狐狸,竟然来了个前滚翻,哈利没咬住,腾起一团雪粉,狐狸跳起来,冲向一个直立着的戈壁,突然消失了!
我纵马过去,一看,戈壁上有个半米左右的洞口,狐狸情急之下,钻进洞里。哈利毫不犹豫,也紧跟着钻进去……
列位看官,在草原上,狐狸在被追逐时,绝不会轻易进洞,因为这等于进了棺材。通常的程序是,狐狸一旦被追进洞里,猎狗就守在洞口等主人过来。猎人会在洞口升起柴草和牛粪,然后往洞里扇烟,一会儿,狐狸就受不了往外冲,被守在洞口的猎狗一口咬住。死活不敢出来的狐狸,通常被熏得窒息而死。一般而言,猎狗也不会进洞,这洞呈细长的圆锥状,狐狸体型小,进洞后会转过身来面对洞口,如果有狗敢进来,越往里空间越小,最后会只有一个脑袋接近狐狸,优势全无,狐狸反倒占了攻击上风。所以,有这个经验的猎狗,只守在洞口,等待主人来处理后事。
显然,哈利还没有这种经验,它紧跟着狐狸钻了进去,我在洞口,只能看见哈利的一个尾巴尖儿。忽然,洞里响起了一阵咆哮和撕咬声,哈利迅速退了出来。我一看,糟了,哈利脸上被狐狸咬伤了一处,正在滴血……
受到这种攻击的猎狗,一般不会再进洞,因为知道洞里不是合适的战场,自己处于下风。然而哈利可不是凡夫俗子。
哈利退出洞来,盯着洞口眉头紧锁,看得出它在紧张地思考对策。它此生第一次受到攻击,负伤,不仅没有使它胆怯,反倒激起它的狂怒。眼瞅着哈利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哈利再次进洞。这次它接受了教训,进去半个身子后开始用爪子拼命地抓挠,扩大洞的直径。它简直是天生的工程师,竟然上下左右地转着圈地刨洞。
这可是草原上的冬天啊,地冻三尺,硬得像石头一样。我认为这洞绝对不可能被挖开,大声叫着哈利让它出来,可哈利根本不理我。我急了,往外拽哈利的尾巴,想把它拖出来。哈利愤怒地回过头来,对着我呲牙咧嘴,吓得我赶紧松手。“哈利疯了,丧失理智了!”
这要刨到什么时候呢?我无奈地把马上绊,坐在雪地上,点起一棵烟来,“至少要陪着它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哈利连口气都不喘,一小块一小块冻土被抛出来,慢慢成了一小堆……
终于,哈利的身子整个进去了。又一会儿,洞里发出激烈的厮咬声,听着这声音,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想哈利可能被狐狸咬得面目全非,这毕竟是在洞里呀!
哈利开始往外退了,我惊呆了。
它死死咬着狐狸的脖子退出洞来,脸上又多了两处伤口。狐狸看来早已断气,可哈利仍在狂怒之中。它咬着狐狸脖子疯狂地甩动,偌大的狐狸身体竟像空布袋一样在空中飘动。即便这样也未能使哈利泄出心头之恨,它张开嘴,从狐狸的鼻部开始,使劲下牙,塌陷一处,再向上挪一点,再咬,不一会儿,整个狐狸头骨都被咬碎……这种可怕的报复,看得我心惊胆裂。
当哈利终于筋疲力尽地躺倒在狐狸身边时,我过去一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哈利的两只前爪血淋淋的,连指甲都刨掉了。我心如刀绞,连忙将两支手套套在哈利的前爪上。来不及再剥狐狸皮了,我将狐狸拴在马鞍后面,抱起哈利,翻身上马,向回家的方向跑去。
哈利歪着头,被紧紧搂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它在向主人道歉吗?我感觉到他热热的舌头舔着我已经被冻僵的手……
这只硕大的狐狸皮筒在我们蒙古包外面飘扬。结果令人惊叹:我们分场和附近几个大队的有名猎人都过来“认证”:是它!“狗克星撒日太”(汉语意为“带月亮斑的老狐狸”)。
原来这是一条著名的狐狸,近几年里好几个猎手带着好狗来抓他,无一例外被他逃脱。这条潇洒得令众多猎手绝望的老家伙,栽在了哈利嘴下,死无全尸!
我第一次带哈利路过一个浩特时就发现它与众不同。那天,远远的几条大狗像几朵乌云一样向我滚来,我控制好马缰准备应付这场袭击,心想哈利这回惨了,会被这几条恶犬狠狠欺负一顿。扭头一看,哈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昂着头,眯着眼睛,尾巴直直地横在空中。我暗暗称奇。
等这几条大狗冲到跟前时,哈利仍然岿然不动。奇迹开始发生:领头的一条黑四眼狗,个头比哈利高出半尺,伸出鼻子在哈利后裆间闻了一下,突然扭头就往回跑,其他狗见状也跟着就往回奔逃。这是怎么回事?!不战而屈人之兵?
事实上,这样的事不断重演,只要哈利出现,这浩特的狗有气无力地哼两声就静默了,绝对是“臣服”。看来狗是靠嗅觉来确定地位的,哈利是母狗,体型较小,然而所有庞然大物嗅了她一下后,马上就老实了。从来就没有一条狗敢于攻击过哈利!连见多识广的猎户,也对哈利这种天生的贵族气感到迷惑不解。
哈利的忠诚也让我们赞叹。搬家进入冬营地时,要赶着牛车走上百里,一天到不了,途中要在路过的浩特住一夜。把马绊开,给哈利喂点吃的,我们就进包了。这时已经零下十几二十度了。
早上出去找马,发现哈利不在。走出两三里地找到马时,我惊讶地看到哈利正趴在我的马边上!原来,哈利看不见主人了,转而跟定了主人的马,她知道主人会来找自己的马!天哪,我太感动了!
第三年的夏天到了,哈利已经完全成熟了。一个难题摆在我们面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哈利怎么办?如要维持它的狩猎能力,就不能让她怀孕、生育,要给它做绝育手术;如要让它繁衍子孙,至少一年不能出猎,而猎狗最好的年华只有两三年。
怎么办呢?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实行“革命的狗道主义”——不能让哈利这辈子享受不到男欢女爱!
为哈利寻找到一个乘龙快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们的头等大事,决不能让那些丑陋的大笨狗染指哈利。我们到处打听哪里有品质较好的公狗。一时没有着落。
可时间不等人,初秋,哈利已经进入发情期,身上的气味引来好几条公狗,没有一条像样的,我们一天到晚拿着套马杆驱逐这些“色鬼”们。哈利已经春情萌动,但从主人的驱逐行为中理解了什么,不管哪一条公狗想骚扰她,她就立即转身开始猛烈的攻击,咆哮着一口咬住对方咽喉……半个月过去,没有一条公狗得逞。
终于,我们打听到白音乌拉分场知青那里有一条黑色公狗。据说这黑狗体能极佳,有追逐猎物的本能,追起黄羊来能锲而不舍地跑上10里地。这个消息打动了我们,因为哈利狩猎时决不白白耗能,像猎豹一样,所有力量在200米内爆发使用,一旦这个距离里没有得手,马上就停住不追了,因为只能越跑越慢。我们需要她的儿女比她有更出色的体能。
二话不说,我们直奔白音乌拉。找到知青包,黑狗正拴在门口。我们下马,仔细端详。
不错,真是不错。这狗体型高大,前胸宽广,四肢颀长,漆黑的身段,白色胸口,两只后爪也是白色的,很有特点。问这狗抓到过狐狸没有,说是没有,追上狐狸轻而易举,就是拐弯不灵,老被狐狸涮得满地打滚,就是咬不住。我们暗喜,知道这是从小缺乏训练的缘故。
在验证了长距离追黄羊的传说后(有一次竟追了半个小时之久),我们决定,就是它了!它叫“萨利姆”。
听到我们的来意,对方一口答应,甚至说狗就送给我们了!到底是知青呀,他们没有狩猎的兴趣,养狗只是为了看门。
说来很有意思,草原上只要是知青养的狗,视所有知青为朋友,甚至主人。萨利姆没有见过我们,但我们过去牵它时,尾巴甩得那叫欢。
哈利远远地看见我们牵了一条黑狗回来,飞快地迎过来。两条狗面面相觑,既而开始遍嗅对方全身。萨利姆马上就发现哈利已经发情,开始献媚了!
当在一个盆里吃完晚饭后,哈利已经明白这黑狗也是主人的,是新的伙伴,它竟然容忍了萨利姆在它的盆里一同进食,而往常,它进食时,只要有别的狗接近,哈利的胸腔里就开始发出低沉的警告了。
一切顺利。别的公狗纠缠数日,通通被我们打跑,现在哈利和萨利姆都别无选择了。
然而两情相悦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开始,哈利也不让萨利姆上身,尽管并不咬它。直到两条狗一起抓了几次野兔之后,关系才融洽起来。萨利姆很有丈夫风度,从来不和哈利争抢兔肉,总是等哈利吃完以后,才狼吞虎咽地连骨头渣都吃下去。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美好日子里,两条狗竟毫不避讳地就在我们蒙古包门前交配了。
我们坐在包里,开始打赌哈利的第一次生育能出来几条小狗,是青色的,还是黑色的……
哈利怀孕了,肚子渐渐大起来。我们就像保护孕妇一样看护她,给她吃小灶,经常吃奶豆腐,打兔子开始用枪,回来剥皮供哈利享用。
深秋,草原一片深黄,在第一次飘雪后,我们开始往80里外的冬营盘搬家。冬营盘在著名的浑达克沙地里,俗称“沙窝子”。
本来,分红后,我们都要回北京探亲,第二年春天再回来。可哈利要生孩子,我们可不放心让别人来伺候她,一致决定这年冬天不回去了。
草原上的猎狗,从来就没有狗窝,不管天多冷,有多大风雪,也只是在蒙古包背风一边铺一块毡子。可今年不行了,我们必须给哈利建一个合乎规格的“产房”,别把我们的小狗冻死了。在蒙古包后面,我们选了一块背风之处,挖出一个L形带直角的甬道,洞口冲东南,确保西北风灌不进来,里面铺上厚厚的干草,又将甬道上面用柳条子密密盖住,再蒙上一块毡子,用土压实。这是一个完美的产房。哈利很喜欢,当天晚上就自行入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原上的冬天,家家摆着一个大肉盆,装满了手把肉,狗的营养更好了。哈利油光水滑的。
有一天晚上8点多钟,我们吃完晚饭,正在闲聊,忽然蒙古包外面响起了小孩儿的啼哭声。“咦,谁家生小孩儿了?”我们嘟囔着,这浩特里没有怀孕的女人呀!静默了一会儿,这哭声越来越大,还不是一个小孩儿,好像有好几个。
“是哈利,哈利生了!”不知谁第一个醒过闷儿来,大叫起来。我们一伙大汉平地跃起,差点把蒙古包都顶翻了。
我第一个冲到狗窝前,二话不说就往里钻。看起来很宽大的狗窝,人往里钻还是很困难的。手电光下,哈利皱着眉头发出警告,待看清是主人,又继续低下头去使劲舔干她的儿女,这帮肉乎乎的小狗,团团挤成一堆,我好不容易才数清,“7只,生了7只!”其中一只比其他小狗要大上一圈。
退出狗窝,我们忙作一团。
“产妇该吃什么?”
“红糖,红糖熬粥!”
“小狗会不会被冻死?”
“弄个炭火盆进去!”
如今想起来,太搞笑了,狗哪里需要这些。可我们就硬是像对待产妇一样来对待哈利的(其实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对产妇又知道多少)。一个小时之后,红糖粥熬好了,我们将哈利叫到包里,它三口两口喝完,又吞下去一大块新鲜牛肝,扭头就回狗窝了。
哈利虽然是第一次当母亲,可十分称职,除了一次排泄,两次进食,她总是一头钻进狗窝里。除了主人,谁也休想靠近,连萨利姆也不行。我们很心急,想好好看看,可哈利不让碰小狗,我们只好耐心等待。
大概二十多天过去了,有一天阳光特好,哈利吃完饭不再急着回窝。我们走到狗窝前,发现小狗们正在往外爬,索性,我们把小狗都抱回包里,仔细端详。
太怪了,这7只小狗的颜色,我们谁都没有猜对。
据一个老猎户告诉我们,一窝小狗里个头最大的,是最先出生的;个头最小的,是最后出生的。而品质最好的,就是一头一尾。
我们很快就确定了谁是老大——一只青色的,比其他小狗大出一圈。这是只母狗,“肯定是哈利的种啦!”不过,它长得太奇特了:青色的躯体上,是白脖圈,脖圈正中有2厘米宽的白毛,向前延伸通过两耳直到鼻端,形成白鼻梁,而两眼正中,有一枚枣核状的青印。它的背上,有一条指头宽的黑线,一直到尾部正中,变成一个黑色的倒三角,四条腿自膝盖以下都是白色的。这种很少见的花色,让一个第一次进来看小狗的蒙古老乡,张嘴就问:“这是外国狗吧?”
最小的一只也很快确定,是一只黑狗,它身上有其他小狗身上没有的深黄色,两只眼睛上方,各有一个圆形黄斑,俗称“四眼儿狗”。一看,也是母狗,我们顿时感到扫兴,总不能要两只母狗吧?!最小的这只被我们放弃了(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只黑母狗是多么杰出,她竟然能突然跃起叼住飞过它眼前的麻雀)。
剩下的几条小狗无法确认出生次序了。不过我们都同意从中选一条公的。
有一条灰色(不是青色)的是公的,不仅毛色难看,而且毛很长。我们断定这狗上辈子肯定是条笨狗——猎狗没有长毛的。品质不纯,淘汰!
然后是一条黑花狗。这狗太让人爱了,因为它一边眼部有块大白斑,看起来特滑稽。这小狗自抱进包里来就没有停过,总想跑,然后一头歪在地上挣扎,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这狗应该是天生丽质。可惜,是母狗。忍痛割爱。
还有一条黑色的,是公的。样子不错,也有一个白脖圈和白鼻梁,不过看起来智商有点问题,两只眼睛呆呆的,别的小狗乱蹦乱跳着,这老兄打个哈欠睡着了!我们不禁有点迟疑,可只有它一只公的了,别无选择。
另外还有两条也是黑白花,母的,只能送人了。
我们要的小青狗起名叫捷克;小黑狗叫别克。因为它们的长相是“外国狗”,索性取了外国名儿。
四十五天之后,除捷克和别克,其他小狗都被抱走。我们这下有四条狗了。在那个普遍贫困的时代,养狗的成本相当高,要让四条狗每天吃饱,并不容易。否则我们一条也不会送人。
我们的选择至少有一只是正确的——捷克。她很快就显示出不仅仅是一条狗。
捷克从小就蛮横,它个大劲儿足,三拱两拱就把弟弟妹妹挤到一边去,总是霸占奶水最足的那个奶头。有时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想把它拿开让别人吃会儿,这小子竟然死死咬住奶头不松嘴,疼得哈利站起来就走。
狗崽子们会嬉戏了,互相扑来咬去其实就是玩儿,可捷克没有这个兴趣,也许她觉得这也太“小儿科”了。她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观看,经常把胆敢扑到他身上来的弟妹们摁倒在地,一口咬住咽喉,咆哮着甩头,直到下面的小家伙惨叫起来。我们于是知道她不是在玩儿,是在动真的。有一天,同一个浩特一家牧民的小狗跑过来串门,捷克很有领地意识,冲了上去,与那条小公狗打作一团,直到把那条小狗咬得发出凄厉的尖叫……我在蒙古包的门缝里看着,不知是应该把它们分开还是再看看结果。捷克得胜回朝,竟然还是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迟疑了半天,还是给了捷克一小块肉吃,这无疑是在鼓励它。
浩特里有一群羊。捷克稍大,开始好奇,独自一人跑到羊群边上去探秘。谁知羊也好奇,一只大个山羊看见这个小东西,过来闻闻捷克,又拿角去顶它。换做别的小狗早就尖叫着溜之夭夭了,可捷克感到了冒犯,它一口就咬住了山羊的脖子,山羊吓一跳直起身来,捷克竟然绝不松嘴,像荡秋千一样挂在空中。蒙古老乡见状大呼小叫起来,我们赶紧过去将它揪下来。浩特里一位邻居大嫂惊恐地看着捷克问:“这是狗崽子还是狼崽子?”
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竟使我们一时语塞。
小狗长到两个月了,奔跑已无问题,我们开始狩猎训练。在一根马杆子头上,系上一根狐狸尾巴,让小狗追;追上并能咬住,给一小块肉奖励。训练由易到难,直线、弧线、S线、Z线以及变速、变线等等。是否经过这种训练,对日后狩猎是至关重要的。
捷克和别克是猎狗后代,基因里就有追逐猎物的本能,只要有东西在动,他们马上就会兴奋起来。不过,公狗和母狗的智商是有明显差别的,母狗的智商要高得多。小别克总是将追逐当做游戏,欢天喜地地在狐狸尾巴后面狂跑,经常被溜得一滚一滚的,却从不改变追逐方式,傻蛋一个。捷克则不然,在被晃了两个跟头之后,原地不动紧紧盯着这尾巴的走向,然后突然发力切直线,往往我们还来不及加速或变线就已经被她咬住。一旦咬住就死不松口,咆哮着乱甩。等她发现只要咬住尾巴就有肉吃之后,又变得十分功利,只要咬住了,立刻就跑回你的脚下,盯着你的手,看那块应得的奖励是否拿出来了。“捷克实在是太鬼了!”我们感叹。
狐狸尾巴的追逐训练完成后,要开始活物训练。在我们所处的浑达克沙地里,有一种跳鼠,模样很可爱,脑袋既像兔子又像黄鼠,大耳朵,短短的前腿,长长的后腿,基本上可看作是一种微型的袋鼠。这小东西跑起来就是两条后腿发力弹跳,而且几乎每一跳都改变方向,一般的狗根本不可能咬住它。
一个老猎户教我们捉跳鼠:先找到沙丘上的跳鼠洞,洞口极小,只有乒乓球大小,往往有几个洞口,留下两个,把其他洞口均堵上,然后用水灌洞或用烟熏洞,一会儿跳鼠就从另一个洞口钻出来,正好进入扣在洞口的粪筐里,逮个正着。捉住跳鼠后,再用一根尺把长的芨芨草棍穿过跳鼠的两只耳朵,防止它钻洞。这时就可以放开让小狗追了。
狗追跳鼠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具有高度娱乐性的场景,跳鼠那种神出鬼没的变向跑让人目不暇接;而小狗们被涮得七倒八歪,经常以头抢地甚至倒栽葱的样子让人笑破肚皮。我们理解,这种追逐训练是让小狗具有原地变向的能力,而且毫无规律,不像追狐狸尾巴那样只需在5米半径里转圈。
第一次追击,即便像捷克这样聪慧的母狗也未能“得口”,别说傻乎乎的别克了,最后还是哈利见猎心喜,横刺里在空中叼住跳鼠。谁想到捷克立即就从母亲那里学了这一手,第二次追逐时,她就是在跳鼠腾空的一瞬间下嘴得逞——对狗而言,跳鼠太矮小了,猎狗头贴着地面追其实大大限制了速度,于是老谋深算的哈利才会来个“空中作业”,捷克顿时心领神会。
经过五六只跳鼠的抓捕训练,猎户告诉我们,捷克现在有能力抓住任何猎物了,下一课,是跟着父母实际狩猎,主要是学习如何下口又不能被猎物反咬,只要抓获几次,基本上就“出师”了。
几个月过去,已经有点春天的气息了。
让我们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捷克的体型:她太不像一条母狗了!仅仅四个多月,她已经差不多和哈利一样高,然而绝不像哈里那样细溜可人,反倒像她父亲一样孔武粗壮,只有她的头脑和敏捷像她母亲。
当初指点我们选择一大一小的另一个大队的老猎户,有一次路过这里,看到捷克,问清楚是条母狗后,不禁嘬起了牙花子:“这很特别,很特别,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母狗!”他看来很不情愿地告诉我们,“像公狗的母狗可以抓狼……”我们将信将疑。
捷克的第一次狩猎竟然就发生在这个冬营盘里。
浩特里的另外两家已经搬走了,我们知青还没有畜群,最后一个搬。这天早晨,我和L先起来,准备起火烧茶。我去抱柴火,L去方便。几条狗见主人出来,撒着欢围过来。哈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跑上了蒙古包旁的一个高高的沙丘,向远处凝视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下,消失了。奇怪的是,其他三条狗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起向那个方向追去。
我没有在意,钻进包里点火。不大一会儿,突然听见L在外面大叫,“拿相机出来,快点儿!”
这是怎么了?我打开柜子,掏出相机,钻出蒙古包门,只见L正提着裤子往回跑,定睛一看,好家伙,四条狗呈扇形圈着一条狐狸正向蒙古包冲过来,左右是两条大狗,后面是两条小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哈利一个加速,狐狸翻滚起来,紧跟着捷克扑上去咬住狐狸咽喉,而萨利姆和别克,则在狐狸身上乱咬一气。
我的天哪,哈利一个冬天没有狩猎,想必身子骨闲得难受,竟然以这种方式来玩儿一次,连主人都省了,我给你赶到家门口再咬!
我赶紧照相留念,可惜没有拍下追逐的场面。事后我们久久不能平静,反复讨论这几条狗是如何形成默契的,哈利一声没吭呀,她的指令是如何发出,又如何被领会的呢?真是个谜。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几条狗把猎物赶回主人家门口再擒住的行为,绝非一般的狗所能完成。这必定是经过复杂思考后采取的行动,这个思考发端在哈利脑中,又传递给了其他狗,然后开始合作,发现猎物、分工、保持方向、保持速度、保持队形不让猎物逃脱,这绝对已经是复杂劳动!
这张历史图片就是这次神奇的猎狐行动的留影。仔细看照片很久,由于看不到脸,辨不清这四条狗姓甚名谁,最左边很苗条的“好像”是哈利,远远那一条“大概”是萨利姆,最小的那只“像”是捷克,正中间的大狗“有点像”老杰克。老杰克也是二哥的狗,常常来帮哈利围捕。
最确定的只有:被咬死的那个,肯定是狐狸;还有,提着狐狸尾巴的,是刚提上裤子的L。咳!
在我们带到草原上去的众多书籍里,有一本薄薄的《摘译》(外国文学的前身),里面有一篇美国作家的短篇小说《农民的狗》。故事以一场争论开始,几个贵妇和绅士争论狗会不会思考,这个命题受到嘲笑——当然不会。争论引起了旁边一位秃顶中年男人的注意,他礼貌地问是否允许他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其实就是他的故事。
他偶然机会捡到一条杂种小狗,多重血统,禀赋天成。二战开始时,德军占领了他的国家,为建集中营遍地搜集良犬,只要纯种犬,但这条杂种狗太让人过目难忘,也被抢走。
两年过后,他被抓进集中营,惊讶地发现他的狗已被训练成恶犬,只要营区里的犯人越过一条警戒线,负责看守的这些恶犬就会群起扑过去将犯人撕成碎片。他的狗看起来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亲眼看见这条狗扑倒撕碎企图逃跑的犯人。然而他无法完全相信曾与他朝夕相处的这条狗会完全忘记他。他终于决心做了测试:有一天,他尝试把脚迈过警戒线一尺的距离,这条狗当即扑过来咬住了他的脚踝,按训练,下一口就是犯人的咽喉,可这条狗突然松了嘴,继而开始凝视他。
这个测试使他相信狗闻出了他的味道。以后若干天里,他不停地接近这条狗,并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这条狗面始终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终于,他下决心要越狱了。同室的狱友劝他千万不要冒险,这些狗已经完全被训练成猛兽,跑不了的。然而他相信这条狗已经认出主人,不一定会攻击他。
第二天,他看准机会,突然大声叫着狗的名字开始奔跑,这条狗条件反射般的扑向他,突然又站住。这时远处的两条狗追了过来,一个德国兵也开始追。就在这个空挡,他已越过铁丝网,跑进了玉米地。
下面的故事是几年后狱友告诉他的:当追捕他的另外两条狗和德国兵追进玉米地时,他的狗还在原地未动,十几秒钟后,这狗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冲进玉米地,须臾,玉米地里传出一阵狂野的撕咬声,又响起了冲锋枪声。狱友以为他完蛋了,一会儿却看见那个德国兵满身是血的走出来,对另外的德国兵说这条狗今天疯了,咬断了一条狗的喉咙,另一条狗的腿,转身又扑过来攻击他,他只好开枪打死了它。
故事讲述者问:在这条狗停顿的那十几秒钟里,它有思维吗?它在老主人和严苛训练它的新主人之间做了选择吗?听过这个故事,所有对狗是否有思维发出嘲笑的人都不再作声。
可以肯定地说,这个曾让我们争论是否是真事的故事,现在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而且还会让我们再次看到神话!
带到草原上的数百本书,如今只剩下这本舍不得丢,就是因为这篇《农民的狗》。
开始往春营盘迁徙了,这是一次长达八九十里地的跋涉,其实草原上的距离没人知道真有多少,蒙古话“特勒白那”是“在那儿”的意思,大概有十里地的样子;“特—勒白那”,20里;“特————勒白那”,这声调拉得起码有50里了。到春营盘从早到晚要走整整两天,牛得听话,牛车还不能散架。
所有的家什都打包捆在牛车上,我们没法做饭。第一天晚上借宿在人家,也不好意思让人给这4条狗喂食,只好饿着。我们想狗饿一天应该没有大问题。第二天一早再出发,两条小狗就不像昨天那么有精神了,不再跟着父母四处溜达,而是慢慢地跟在牛车边上。我们不忍心,想为他们节省些体力,将两只小狗放到牛车上拉着走。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竟然晕车,一阵阵干呕,只好又放下来。
一出沙窝子,哈利就独自消失了。我们几个打趣说,今天哈利好像没有下令让别的狗跟着他,也许是想自己赶一只狐狸回来。个把小时过去,哈利回来了,肚子鼓鼓的,好像吃了不少东西。两只小狗一见,立即扑上去迎接,拼命地舔哈利的嘴。哈利退后两步,低着头呕吐起来,
在草原上那么多年,这样的喂食我仅见过这一次!多少年后看各种关于动物的纪录片,才看见野生狼、鬣狗、野狗是这样喂食后代。哈利竟然完全保留着祖先的本能,这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按说家养犬这种本能已经消失。这个“狼性”信号没能引起我们的注意,也许就此埋下了灾祸。
捷克越长越大,6个多月时,已经比哈利还高出一拳,身量几乎和萨利姆一样,但是她远比父亲有心计,百米冲刺的速度惊人,我们根本看不清她的腿,通常只见她身子一矮,箭一样就射出去了。兔子、黄鼠、喜鹊甚至麻雀,只要这东西在动,她就要想方设法追捕。眼看捷克就要出落为一只甚至比她母亲还要出色的猎犬,我们已经在计划是否一人来一件狐皮大衣的事儿了。我们估计,这样的天分,如此完备的训练,捷克这个冬天抓30只狐狸应该是轻松愉快的事儿。
可是她抓了什么?“以希格”——山羊羔!初夏的一天下午,我们正躺在包里看书,L钻进包里,脸色阴沉地说“不好了”。“怎么啦?”我们都坐起来。L压低声音,“我刚看见捷克咬死了一只羊羔!”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在草原上,不管是多么出色的猎狗,只要你吃羊,就立即会被认为是“敲闹”(狼),格杀不论。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小T说:“念她初犯,还有救吧?”其实,老乡们早就告诉过我们,家养的猎狗绝对不能让他品尝到热的羊血,那就会一下记住滋味,永远不会忘掉了,有机会就会吃羊。事实上,猎狗从来不喂生肉,就是怕他们记住活的牛羊的滋味。我相信那时我们心里都明白“完了”,可谁也不愿意正视——这是一条多么杰出的猎狗啊!
终于,L说,“这次狠狠教训他一次,如果再犯,那就没办法了!”我巴不得有人这样说。
捷克趴在芨芨草丛里,旁边是一只山羊羔子,脖子上的一片血迹在雪白的毛皮上格外扎眼。这里离正在扎堆儿的羊群有200多米远,不知捷克是把羊羔赶到这里咬死的还是咬死后拖到这里的。看到主人过来,捷克摇起尾巴,可她立刻就觉出了气氛不对,五体投地趴了下去。
这一顿好打。L拿着一根细细的马鞭,将羊羔往捷克的嘴上放,每沾到一下就是一鞭,疼得捷克哭天抢地的狂叫,打到最后,捷克一见递过来的羊羔就如见鬼魅般瑟瑟发抖,我们方才罢手。她记住这个教训了吗?天知道。
一个多月过去,已到盛夏,捷克又有了一次惊人的表现。
那年内蒙正在军管,民兵的枪支都回收了,没有人再打黄羊。黄羊顺利繁衍,也不怕人了。一天中午,一大群黄羊来到我们蒙古包外几十米远的草场上,足有五六百只,黄压压的一大片。黄羊们低头吃草,根本无视这里是人类的领地。
天热,蒙古包下部的毡子都掀起来通风。“看,捷克想干什么?”小T招呼我们。我们转身趴下,从哈那下部观察。这捷克,竟然在匍匐爬行,她全身尽量贴在地面上,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向黄羊群接近。“她还想抓黄羊吗?不自量力呀!”我们小声议论。
50米、40米、30米,正当黄羊觉得有什么异常抬起身来观察时,捷克启动了。只见一道青光闪过,直插一对黄羊母子。这对母子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冲散,小黄羊一跳一跳的不知往哪边跑。看来这正是捷克的计划,她弓起身子,猎豹一样发力,一阵尘烟腾起,再落下时小黄羊已经在地上抽搐,捷克趴在一旁冷眼看着,大口喘气,并不再咬第二口。
我们都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所看见的。“她捉住黄羊了?”震惊、狂喜一时裹挟了我们,冲到黄羊跟前一看,并不算小,有二岁羊那么大,出十几斤肉没有问题。
突然有人问:“黄羊算羊吗?”
这把我们问住了。难不成还得揍捷克一顿?要知道,我们这片草原最牛的猎户,也不敢说他的狗能独自抓住黄羊!
尽管这是捷克一人之功,我们还是一点黄羊肉都没给她吃,因为这太像羊肉了,只是味道更膻而已。
人有时会犯错误,犯那种莫名其妙、无可挽回,甚至无人应当负责的错误。
这年的7月底,我们决定来一次骑马北征,到北部公社去看看L的哥哥。那里离我们这里的直线距离大约有400多里地,来回就上千里了。有三个人参加北征,计划半个月左右回来。出发那天大雨,但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动了。红星大队的小Y同行,四个人八匹马四根套马杆,蔚为壮观。那么狗呢?这么远的路怎么跟着我们走,当然是留守的人管了!
这一年旗里开运动会,牧场要组织一个篮球队,队员当然要首先从知青里找。也巧,我们剩下的三人,原来不是什刹海业体校就是校篮球队的,一听有比赛,手先痒起来,焉能不去。他们到旗里打篮球去了。狗呢,狗谁管呢?不是还有两个女生吗!他们当时就这样想的。
两个女生正心里不平衡呢,你们都玩儿去了?我们也走,到旗里看球去!狗呢?狗历来是男生管,没交代给我们,肯定是托付给别人了呗!
你看,就这样阴差阳错,我们的狗没人管了!而这伙人都想当然认为没有问题!
十几天过去,我们北征回来。远远地看见我们的蒙古包,冷清,没有人气,也看不见狗。下马,蒙古包顶毡没拉开,显然无人。打篮球看篮球的都还没回来。他们更不可能带狗走呀!这事儿蹊跷。
我和L立马去50米外羊群人家去问。回答说,你们全都走了,那几条狗围在你们蒙古包外,趴了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动。你们的狗厉害,主人不在,我们也不敢过去。后来,几条狗向东面去了。
“东面”?东面就是呼格吉图大队,那里没有任何人与我们有关系。再往东呢?是红星大队。红星大队的北京知青和我们一样是盲流,家庭背景也都相似,我们两队知青情同手足往来频繁,甚至这两个大队的蒙古老乡对这些来来往往蒙语流利的知青也都很熟。
几条狗会去红星吗?向东还有30多里地才是红星的地界,哈利曾跟我们去过两三次串门,然而狗们怎么知道红星知青现在住在哪个夏营盘呢?这个判断像是一个神话:几条狗不知道主人去哪儿了,忍饥挨饿等了三天三夜,绝望之后决定去找“第二主人”,以往经常来访的红星大队知青!
此时此刻,这几乎是唯一的解释。即便是神话,我们也必须马上验证!我们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主人,这几条狗将会立刻变成狼!
我和L上马直奔红星。进入红星地界,路过一家浩特,打听到北京知青在白音高勒河边的挤奶站,立即直线插过去。
河边高高的台地上,并排一溜九座蒙古包,这就是挤奶站了。我们老远就看见了那几条狗。离蒙古包100多米时,狗认出了我们,狂跑过来。我们下马,蹲下搂住它们,几条狗扑在我们肩膀上暴舔,喉咙里发出喜不自胜的呜咽之声。我们不禁泪水涌出。“它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呀?!真是奇迹!”
进到蒙古包里,只有女知青X在家。还没等我们询问,她就说:“是我的错,我来赔!”
“赔什么啊?”我们摸不着头脑。
“你们的狗吃羊了。怪我没有喂好它们……”
原来,几天前,这几条狗突然出现在这里。别的知青都不在家,X每天早晚两次挤奶,很忙、很累,没有顾上给几条狗做饭,当然也没想到这是一群饥饿之师。就在前天,这几条狗终于野性大发,在河边放倒了8只羊,还有一头马驹子!红星举队震惊,得知这是我们的狗,没有当即处死,算是给了老大面子,但老书记照日格图明确说:“这是一群‘敲闹’(蒙语:狼),他们知道怎么办。”
真是五雷轰顶!一只还不够,8只!还有马驹子!上帝呀,这些年狼吃羊偶有发生,但狼吃马驹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很显然,这几条狗并非纯粹由于饥饿犯事,要是这样,我们自己浩特的羊群它们不杀,要跑到红星来作案?一只羊还吃不饱,要再加7只和一头马驹?很可能,失去了主人的约束,这几条狗的狼性开始觉醒,扑杀这么多牲畜,很大程度是狩猎本能的驱使,他们就是在撒欢、在玩儿!
“哪儿能让你赔呀,这是我们的狗……”我们软弱无力地嘟囔着。如果赔款能够摆平此事,那我们就要乐得翻跟头了。按那时的价格,一只羊也就十几元钱,总数大概200元就差不多了,300肯定绰绰有余。
可是我和L都明白我们的老朋友、红星老书记照日格图那句话的含义,“他们知道怎么办。”
谁造成损失,照价赔偿,这是汉人的规矩,不是草原上的规矩,也不是蒙古文化。草原规则是以物换物。如果狗吃了羊,要的是以命抵命。
如果我们就按汉人的规矩,赔偿损失然后带狗回家又怎么样?当然也可以,不会有人上门来问罪,我们毕竟是北京来的。但是那会在草原上留下什么影响是可以想见的——不幸那时我们正高度自觉地处在“蒙古化”进程中,要求自己的全部行止,都符合蒙古规矩——狼吃了羊,当然格杀勿论,根本没有其它选项。
我和L走出蒙古包,对视一下,心里都明白该干什么了。
“我可下不去手。得你来。”我艰难地对L说。
L点点头,从马靴筒里抽出那把锋利的蒙古刀。他是狩猎狂,素来心狠手辣。
我们推了一辆空牛车到距蒙古包50多米处,作为刑场。哈利、萨利姆、别克依次服刑,最后是捷克。看见母亲倒在地上,捷克过去嗅了几下,扭头就跑,一直跑出七八十米才停下回头张望,她已经知道大事不好。我心里真巴不得她一溜烟跑回我们蒙古包去,已经杀了三条,可以交代了,特赦一条“未成年”小狗应该说得过去……
L向捷克走去,叫她。捷克低着头垂着尾巴向远处走,走出20多米,站住,回过身来,趴下,五体投地趴下,尾巴急速摇动——她做了选择,在逃跑和服从主人之间,最终选了后者,但期望能饶恕她,两只眼睛向上凝视,楚楚动人……
直到今天,牧场蒙帮聚会时,这几条狗仍然是不朽的话题。它们中究竟谁充当了杀手,成了一个争论不休的谜。四条狗当中,哈利当然是领袖,然而她从无劣迹,从未见她对牛羊发生过什么兴趣。萨利姆和别克,傻乎乎的,生性淳厚,真让他俩咬死一只羊没准都不知道怎样下口。唯独捷克,既有放倒山羊羔的前科又有嗜血黄羊的经历,在饥饿并且没有主人约束的条件下,潜伏在它基因和血脉中的狼性喷薄而出……几乎可以肯定,是捷克断送了一家子的性命。当初那个牧民“狗仔还是狼崽”的问话,一语成谶!
可这是一条多么罕见的猎狗呀!
这一年冬天的狩猎自然是告吹了。一人一件狐皮大衣的憧憬也破碎了。我们自然不甘心,还想重振旗鼓。
哈利的后代,如今知道确切下落的,只有送给红星知青的那条黑白花母狗了,她是捷克的妹妹。
我们把“小花”带走,养了一个月,观察她的禀赋。小花看来更多地继承了父亲,速度快,喜追黄羊,在数百米的距离内,竟不会被黄羊落下,奔跑姿态极为优美,腰肢伸展一如猎豹。可惜的是,小花太善良了,也许还有些胆小,她可以在野兔头上跳来跳去,就是不下口咬。不过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希望“隔代遗传”。我们送回小花时叮嘱红星的弟兄们,小花一旦分娩,立刻通知我们,在我们挑选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抱走狗仔。
那年冬天,我一人留守。消息来了。我骑着一峰大骆驼去红星。小花也生了7只小狗,只有两只是青色的,我则毫不犹豫:“就要这两条!”
一切训练都从头开始。母狗小青在聪慧上继承了姥姥,然而在体格和凶狠程度上却差了很多,他哥哥公狗小蓝则一无是处,空有一身青狗皮毛,投错胎了(后来发情跟着一条母狗不知所踪)。
狩猎季开始,小青抓住了几条狐狸。开始有些名声。我们的好友,牧场医院院长姜大夫也喜欢狩猎,一定让我们把小青借给他,也抓两条狐狸玩玩。没过几天,姜大夫就把小青送回来了,说它太有心计了,“遇上狐狸,如果我能看见她,它就猛追;一旦脱离我的视线,立刻就站住不动了!”这智商有点像捷克。
可是小青就像林妹妹一样脆弱。冬去春来的一天,她突然后半身不能动了,高位截瘫的样子。那天,我给她做了浓浓的肉粥,放在她的嘴边,小青已经没有力气吃东西了,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长久地坐在她身边,不停地抚摸……
第二天一早,我去“崩克”(柳条编成的小屋)里看小青,小青却不见了。
“已经完全不能动了呀!”我大惑不解。循着草地上一条依稀可辩的痕迹,我走出五六十米,再登上我家门口一座高高的的沙丘,看见小青躺在沙丘底部的一丛红柳树下。它竟用前腿拖着后半截身体,爬行上百米,静静地死在这里。
一个老猎人后来告诉我,真正的蒙古猎狗从未见过死在主人家里、主人面前。当它感到生命即将结束,它一定会重归祖先驰骋的苍茫原野。它生而为狗,死而为狼。
小青没有来得及留下子嗣。青狗哈利和她的血脉,至此消亡。
半城编辑部
文编|MISS半城 美编|李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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