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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户、心户、家宅?——“家户”概念的不确定性

奥劳克林 发展研究 2022-03-31

编者按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自2011年开始组办“农政与发展”系列讲座,国内外知名学者的演讲文稿正在陆续结集出版。已出版演讲文稿的精华版正陆续在微信公众号和微博推出,欢迎读者跟随我们一起重温学术大家的思想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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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研究与发展实践中“家户”概念的悖论

发展研究与发展实践中“家户”(household)概念的悖论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我们在理论和实践中不断使用“家户”概念。“家户”作为一种通用的调查工具被用于国家内部与国际的广泛领域,但问题在于,地域之间的情况千差万别,“家户”概念本身在不同的地域背景下也是有差异的,所以这种用法也存在问题。

悖论的另一面是,性别分析和实践同样是发展理论及发展政策的一部分,例如在发展领域,人们始终在谈论社会性别主流化(gender mainstreaming)。这意味着,性别应当被用于探寻不同政策问题的所有层面。但是,性别分析的基本观点之一即是对“单一家户”概念的批判。所以,应该如何调和这种矛盾?

在本次演讲中,我首先想说明这一悖论的来源,并探讨在发展研究和发展实践中“家户”概念缘何重要;其次,我将讨论对“单一家户”的性别批判的理论根源、核心观点以及它们如何批判“单一家户”;最后,我想探讨这种批判对于发展研究的意义。我的目的是:通过实例阐明将性别分析应用于一个农村发展重要问题中的有效性,当然这也只是多种分析路径之一。另一方面,我们也承认性别在分析和实践中的重要性,以及它对“单一家户”(unitary household)概念的根本性批判。所以,我们处于既不断使用“家户”,又始终承认对“家户”进行批判的性别研究的悖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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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户”悖论从何而来?

“家户”悖论有三个主要来源

第一,“家户”是一个理论概念,受到不同语言阐释方式的影响:如果用英语界定“家户”,则涉及非常浓厚的财产意涵;在葡萄牙语里,人们称之为“家庭集合”而不是“家户”;非洲一些地方的人则认为,“家户”概念并不重要,它应该是“心户”(a heart-hold),即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还有一些人表示,“家户”其实是指家宅,强调的是居住特征。所以,如何界定“家户”概念存在诸多不同,而其关键在于,“家户”仅仅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现实。然而,当我们要使用这个概念去理解一些重要主题时,如何界定“家户”就变得十分重要。

第二,“家户”是政府用于统计和控制人口的治理术。换句话说,不管人们如何看待自己,他们的确被政府通过行政手段有意地组织为家户。此时,“家户”已不只是一个理论概念,还是一个行政管理概念,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第三,“家户”主要衍生于发展研究,特别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家户”概念变得尤为重要。

 具体来看:

(1)作为分析单位的“家户”

“家户”是一个比较性的分析概念,需要随着时间、空间和语言的不同,进行连贯性地界定。概括来说,学术界已有许多对现有“家户”的不同定义,例如以家庭为基础的家户、以共同居住为基础的家户以及“一个锅里吃饭”的家户,等等。

“家户”概念频频出现在人口学中。在此,我们需要正视两个问题。第一,“家户”是一个离散的单位,这意味着你只能属于一个家户而不能属于多个家户。在迁移人口体制中,这个理念很难成立。在非洲农村进行家户调查时,几乎所有人都会把他们身处城市的儿子也计算在家户内。所以,身处城市的这部分人,一方面被囊括到当地农村的家户之中,另一方面,在城市他们又会与他们的婚姻伴侣、情人,或共同生活的普通朋友,组成家户。所以,地域带来的群体分离,即大规模劳动力迁移制度,可能带来人口重复计算的问题。

第二个重要的问题是“户主”的概念。我们随机选择一个与家户相关的人,并决定这个人在家户中身处何职,这简单吗?未必。在我们的调查中,经常遇到一些人,他们被赋予了户主的职位,但却因为进城务工而长时间没有留在当地。以南非为例,实际户主与法定户主之间存在着区别。女人几乎被定义为前者,因为当她们的丈夫外出谋生时,她们就是一家之主。然而她们自己会说:“不是,男人才是一家之主”。

(2)作为治理术的“家户”

“家户”事关政府控制人口的方法,它是税收和控制劳动力流动的基本单位,也是确定人口是否具备社会供应资格的基本单位。在莫桑比克殖民地时期,强制劳动一直持续到20世纪60年代,即不管当地人愿不愿意,他们都被征召为劳力,并且必须按要求种植特定的庄稼。这种强制劳动力系统有赖于组织管理,如果不运用人口治理术,政府便不可能强迫人们从事劳动。另外,政府让人登记过去一年中每一户人员的出生、死亡与婚姻状况,这项工作是政府信息收集策略的基础,如果有人不缴纳赋税,就将被记录在案,再通过户主清理这些人或进行处罚。 

(3)新家庭经济学中的“家户”

在华盛顿共识中,新家庭经济学的角色维持了“家户”的重要性。新家庭经济学将“家户”作为基本的经济学单位,当作一个整体的人来处理,还引入了家庭策略的观念。在此,家户变成了一个人。我们通常会认为策略是由人创造的,如果你有策略,你就能有计划地去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相应地,如果你有家庭策略的话,你就有家户的集体意识。尽管不同家户成员的观念或行动可能存在冲突,但犹如仁慈的独裁者的一家之主会审时度势,为所有家户成员做出可能得到最佳结果的决策。也许这不是对每个人的最佳结果,却是有可能得到的最优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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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对“家户”的批判

女性主义者对农政变迁中家户研究路径的批判主要集中于两点:其一是“单一家户”的观念,其二是公与私的二元对立。

(1)女性主义对“单一家户”的批判

首先,家庭整体状况的提升并不总是被家庭的所有成员均享,所以,家庭成员也许不再像以前一样贫穷,但家户中一部分人处境的日渐提升可能伴随着另一部分人的每况愈下。其次,家庭内部的劳动分工和生活质量也是不平等的,甚至不是生物性制约下的最佳效用。这挑战了“现实是可能得到的最佳效用的必然呈现”这一观念,因为我们必须从生理角度反思并追问女人能做什么、儿童养育的需求是什么以及男人擅长且能做什么,等等。

(2)女性主义对“公与私二元对立”的批判

第二个批判是对“公与私二元对立”的批判。女性主义者认为性别和代际关系横跨了家庭、社区和政体,所以性别关系不仅仅建立在家户内部再生产的生物性别关系的基础之上,更是一种社会关系,需要从整个社会大背景的视角去考察。所有的圈子内部都蕴含不尽相同的社会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市场循环、国家再分配和社会再分配是经济利己主义的,而内部循环是互惠而冲突的。家户正是这样一个事关所有这些场域的变量,并且这些场域都被社会性别化了。

以非洲的一个建设评估项目为例,当一个国家对公众医疗健康方面的支持大幅削减时,家户内部的劳动分工随之发生很大改变,即妇女需要更多地承担赡养老人和照顾儿童的重任。政策的制定者在潜意识里已经假设妇女承担养护职责是理所应当的。因此,从事性别分析的大多数人认为,家户是具有性别色彩的社会关系的结果。可以说,社会性别不是唯一的要素,但的确贯穿于社会关系的整个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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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家户”悖论的不同理论方式

我们如何解决这一悖论?我想可能无法解决,这个悖论仍然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在发展研究领域内,有两股截然不同的理论思潮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第一种是新古典主义和制度主义思潮,第二种是以阶级为基础的政治经济学思潮

在这两股理论思潮中,前者主要在发展机构中而非在学术界独占鳌头。他们在实践层面仍然以家户作为基本的研究单位,因为这样操作将使事情变得很简单,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新古典主义认为,倘若要市场运行良好,女性就必须摆脱不能拥有个人财产的制度藩篱,所以其提出的政策目标是提升女性的谈判地位,在这种政策取向影响下,很多发展项目主要以女性为瞄准对象,例如针对妇女的小额信贷。

以阶级为基础的政治经济学家则持不同观点。首先,他们强调,社会是由社会关系而不是由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个体构成,其次,性别关系穿插于家户之间又与阶级关系交错。社会性别关系也是社会关系的一种,它必然与所有其他社会关系相联系,如阶级关系,二者之间可以用“交错性”(intersectionality)一词来形容,在政治上你必须同时面对它们。所以,在以阶级为基础的分析路径中,政策的重点应当放在转变劳动分工上,而不是对既有的后果进行修修补补。

上述两种思潮有着不同的立场,皆具争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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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处理研究方法论中的“家户”?

通过怎样的方式、如何运用这个概念才不至于扭曲分析应有的方向?在我看来,处理研究方法论中的“家户”概念应该注意以下三点。

第一,基于人口普查和调查之间的区别,在不削弱可比性的前提下调整调查工具。人口普查是一种治理术,有明确的要求,但存在的一个大问题是,人们只是机械地将统计要求应用到调查的设计中去。所以,我们需要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

实际上,调查中个人被重复计算也可能不是问题,前提是你必须知道你如此计算的标准,并在调查中保持标准的一致性。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可比性将是个问题。如果你在调查的过程中要改变什么,你需要确保还有其他的计算方法。以莫桑比克的国际调查为例,最初,他们并不统计非市场生产,因为根本没有非市场生产的数据。随着经济结构的调整及相关改变的发生,他们决定开始估计非市场生产。结果让我们看到了巨大的增长!这意味着,如果你们从未测量过非市场生产,然后突然开始测量它,等待你的将是经济增长的壮观结果。

第二,在解释调查数据时要认识到特殊数据的歪曲与无效,要知道哪些信息是研究者无从得知的。尽管有时令人沮丧,但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一些特殊数据的有效性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知道搜集的数据有缺陷,那你就不能视而不见。

为了认识到特殊数据的歪曲与无效,研究者还应该做到以下两点。(1)必须了解数据的收集过程,必须阅读问卷,知道访谈了哪些人。(2)了解调查背景也极其重要。如果你了解研究地点的历史和大背景,你将能设计一个非常不错的研究,而很多国际调查的缺点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

第三,根据研究问题,以一种有别于人口统计调查的方式来设计我们的研究,包括设计所使用的分析单位。几乎所有的调查都关注社会进程,事实上很少有人需要做人口统计调查。所以,我们设计研究方案时可以放弃人口统计调查及其以“家户”为研究单位的假设,而假定家户是“离散”的单位。这是当前一种普遍的方法论,已经适用于很多地方,用以观察某一地域在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人口学变化。如此一来,通过引入离散“家户”的概念,研究者不仅仅可以关注户主和其他成员的关系,还能看到所有人和其他人的互动关系。

当然,这取决于你打算发掘什么,如果探寻家户中的所有成员及他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对你的研究很重要,那么,你就应该竭尽所能调整方法以完成任务。因此,在调查设计中引入不同的分析单位是可能的。对于某些事情来说,家户并不是我们最需要的分析单位。例如,当探寻土地继承问题时,你可以以土地流转为分析单位;而如果需要以登记的土地流转为样本框,则家户是一个合适的分析单位。当然也可以再仔细想想,是否还有其他的分析单位也对研究设计十分重要。


作者

简介

布里奇特•奥劳克林:荷兰鹿特丹伊拉斯谟大学教授

布里奇特·奥劳克林(Bridget O’Laughlin),1943年生于美国明尼阿波里斯市,1973年获耶鲁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曾长期在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的爱德华•蒙特拉尼大学非洲研究中心和经济政策与发展系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其研究领域包括社会发展、公共政策、性别政治、非洲南部的农政变迁等。她极具影响的研究成果包括《世界发展中非洲家庭的神话》《性别贫困,性别增长:莫桑比克农村的自由化、土地和劳动力》《小农与全球化:政治经济学、农村转型与农政问题》等。



作者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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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政与发展当代思潮》

(第一卷)


      主    编:叶敬忠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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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蒋燕、许惠娇(本期讲座文稿翻译整理:王为径、王维、许惠娇、高瑞琴、姚会美)。除作者照片外,正文中所用照片均来源于网络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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