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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真的全球化了吗?

维克托·李 发展研究 2022-03-31

编者按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自2011年开始组办“农政与发展”系列讲座,国内外知名学者的演讲文稿正在陆续结集出版。已出版演讲文稿的精华版正陆续在微信公众号和微博推出,欢迎读者跟随我们一起重温学术大家的思想精华。


现有的很多研究均假设全球化是一种早已存在的现实或至少是正在形成的现实,从而认为对全球化的现实进行准确描述和分析非常紧要。然而,这些研究缺失了对全球化作为一种诠释或表征框架的审视,使这种表征框架形塑了我们看问题的方式,消弭了我们对全球化所假定的现实所应进行的讨论和争辩。尚待证实的全球化表征俨然已成为决定全球化研究基调的建构性现实。我们面临着这样一个逻辑问题:这些研究先将全球化的现实预设为一个既定的事实,然后再试图说服我们接受这种现实。

我将提出的是:全球化并不等同于世界的现实,因为全球化是对世界的一种框构,它划出了一个选择性的感知领域,彰显和刻画了世界的某些特定方面,却遗漏或遮蔽了其他方面。它清除了对世界的其他看法并引入了被宣称为世界真实表征的图景。也就是说,全球化对世界的框构有选择地清除了某些现实并有选择地将另一种现实呈现给我们,它试图说服我们远离真正的现实。


1

托马斯·弗里德曼框构的世界

我将以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的《世界是平的》一书为例,阐释全球化的话语是如何框构世界并使之可见或者不可见。弗里德曼在书中说,世界变得越来越平,因为我们拥有的全球化的信息通讯技术可以压缩距离并超越地理和空间的限制。全球性的超级连接不仅碾平了地球,使遥远的距离瞬间可及,还进一步导致全球经济竞争环境的多方面变化,例如使发展中国家的劳动力能够在更平等的基础上与北美和欧洲的劳动力竞争。弗里德曼提出了碾平世界及形塑当前世界的“十大动力”,由于他在很大程度上相信是技术碾平了世界,所以他提出的十大动力大部分与技术有关。

弗里德曼关于“世界是平的”的比喻清晰地阐述了一个关于世界的分析框架。一旦选定了“世界是平的”的框架,他就会去寻找适合的例子和故事去解释他的框架,从而将其他可能挑战这一解释框架的观点排除在外。而后者,即那些挑战性的解释框架看到的恰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他们看到的不是均衡扩散的全球化,而是经济与金融活动在某些主要城市和超大城市区域的聚集,这些城市和地区吸引着大型公司、创新企业以及有创造力的优秀劳动力资源,即世界并不是平坦的,而是有着高低起伏和结构上的不平等。金融流动并未像弗里德曼所想的那样在无边界的、平坦的世界范围内顺畅进行,事实上,金融资本仍然停留在少数国家和地区。

当我们用光发射来测量世界能源使用时会发现,在一些区域,光发射量很少,但在另一些区域,光发射量则很大,这意味着一些区域比世界的其他地方消耗了更多的能源,而且这些区域都聚集在特定的城市和地区中心。所以,理查德·佛罗里达教授认为世界不是平的而是尖的,他指出,如果我们采用一定的图例去描绘能源消耗、专利注册或期刊引用率等情况,我们将会看到在世界不同区域所出现的各种尖峰,这些尖峰意味着很高程度的能源消耗或人类活动。当然,毫不奇怪的是,这些峰值会出现在北美、欧洲、日本以及“金砖四国”的中心大城市而非这些国家的农村腹地。不均匀的尖峰情况不仅存在于国家之间,也存在于一国之内。因此,世界远不是平的,而是呈现出一种非常复杂的形态。

弗里德曼认为全球化是一种碾平世界的力量,信息通讯技术使网络空间中的即时通讯得以实现。然而,潘卡吉·盖马沃特指出,国家内部以及地区内部的网络流量增加的速度远远快于国家之间以及区域之间,也就是说,互联网在国家和地区内部有着很强的连接,但是在国家之间和区域之间的联系则很少。此外,弗里德曼认为互联网的使用在大幅增加,但另外一些框架也对这种乐观主义提出了质疑。互联网在全球范围内的使用也存在着很大的差距。而且,这些差距不仅存在于国家和区域之间,也同样存在于国家内部。全球化的另一个神话是将世界描述成“鼠标一点,大规模的金融交易即刻发生”的图景。只要点击鼠标,10亿美元就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的情形的确可能发生,但却只出现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如七国集团或二十国集团的某些重点城市、某些金融机构和某些非常小的人口群体中。

所以,一旦我们意识到像弗里德曼等人的全球化的描述只是框构世界的特定方式,我们也可以提供关于世界的其他看法或概念框架来挑战全球化的框架,使那些被某些框架所遮蔽的元素变得可见。


2

皇家信托框构的世界

现在我将提出另一个框构世界的例子,为大家介绍一种全新的世界地图,它是根据全球化认为的金融资本自由流动的全球边界所绘制的。我将考察这一地图如何凸显了世界的某些区域而将其他区域变得无形,以及某些特定的暴力概念如何以框构世界的方式参与其中。通过审视这一地图,我们可以建构新的分析框架来呈现不同于全球化视野甚至挑战全球化框架的内容,并最终展示出一个不同的世界。来自皇家信托(Royal Trust)的一幅非常富有启发性的广告,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思考全球化是如何框构世界的。这个题为《根据股票市值绘制的世界地图》的广告占据了《加拿大商业》(Canadian Business)杂志的两个版面。在这幅相当令人吃惊的地图(图a)上,国家的规模根据1992年股票市值的大小进行了调整,因此,很多国家以及大部分的大陆几近消失或急剧缩小,只有少数国家散发着奇异而不成比例的光芒。

图a  根据股票市值绘制的世界地图(1992)

皇家信托地图背后隐含的不仅是一种引人注目的修正主义,也是一种大胆的选择性描绘和框构真实世界的意识形态。金融资本主义关于全球化的观点是:他们笃信这是一个通过电子技术和网络日益紧密联接起来的、跨越边界和难以管制的世界;同样,皇家信托地图也宣称,他们所看到的这个能够使钱全球流转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皇家信托地图及其配套文字所展现出来的是世界的一种框构化表征,它通过展示现象背后更深层次的事实,揭示出一个比地理世界更真实的金钱世界。

根据股票市值缩放和框构的世界不只是一种表征或描述,也是一种经济或政治的处方。制图所依托的暴力不仅在地图上抹除了许多国家和大洲,还将它们污蔑为失败的经济体,而这些国家和大洲的消失意味着他们已经毫无重要性且无需任何关注。这种基于选择性地缩放和框构的全球化表征,也存在着被批判性地解构的可能性,因为在这张地图所“选择”的现实中,我们也能观察到对其他现实的歪曲和偏离。

图b  每天不超过1美元人口的世界地图(2000年)

图a使用的标度将那些因资本流动而富有的国家置于显著位置,但它也创造了使用其他标度并产生其他解释框架的可能性。我们还可以使用另一种标度或解释框架。例如,当我们用类似的办法绘制出全世界每天只有1美元的人口的分布状况时(图b),我们会突然看到北美是如此之小,而非洲、印度等的某些区域却变得很大,等等。

这是一种不同于皇家信托地图的框构世界的方式,在截然不同的标度下,那些在皇家信托地图上显得很大的国家在这个地图上则变得很小。可以说,所有标度本身也是一种框构,使用不一样的标度就可能得到非常不一样的世界图景。


3

隆巴迪框构的世界

皇家信托地图对世界的框构表征了全球化最珍视的信念之一是,在一个无疆界的世界经济中,金融可以在全球范围内顺畅流动。但是,这种框构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进行批判性地重构,在这种重构之下,顺畅的全球金融流动并不是经济增长和繁荣的证据,而恰恰是金融犯罪的明证。在美国艺术家马克·隆巴迪的题为《叙事结构》(Narrative Structure)的系列绘画中,我们就能发现这种对金融全球化进行重新框构的例子。

隆巴迪采用宏大的比例描绘了后帝国主义世界在跨国资本主义和消费资本主义取代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的金钱流动特征,传达了一种微妙的债券信息。这些信息通常附着于全球金融交易及离岸银行业务中,传达了一种类似于蜘蛛网一样的犯罪警告。其中一个特别的例子是一幅名为《乔治·W.布什、哈肯能源公司、杰克逊·斯蒂芬斯(1979~1990年)》的画(图c)。

图c  乔治·W.布什、哈肯能源公司、杰克逊·斯蒂芬斯(1979~1990年)

图c描绘的是哈肯能源公司的大股东小布什、哈佛管理基金和阿肯色州小岩城投资银行——杰克逊·斯蒂芬斯三者之间复杂的金融交易和投资网络。哈肯能源公司是一家位于美国达拉斯市的石油公司,20世纪80年代小布什在成为得克萨斯州州长之前(后来成为美国总统)曾是这个公司的主要股东之一,并且还是哈肯能源公司董事会成员;哈佛管理基金则是一家管理着哈佛大学巨额养老投资组合的基金会;杰克逊·斯蒂芬斯则是比尔·克林顿的朋友,他还与位于巴基斯坦卡拉奇的国际商业信贷银行(BCCI)关系密切。国际商业信贷银行臭名昭著,因为它为毒品走私者、犯罪头目、军火商和腐败官员处理黑钱服务,这其中就包括萨达姆·侯赛因政权官员的钱、曾经控制巴拿马的曼努埃尔·诺列加的钱、20世纪80年代从美国中央情报局流向阿富汗圣战者的钱以及为“伊朗门事件”提供资助时流向伊朗的钱,而这些钱又从伊朗流向了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和尼加拉瓜反抗军,等等。

图c也是对金钱之神奇力量的一种可视化描述,它能够跨越国界并化解文化差异,将意识形态的敌人转化为金融合作的伙伴。然而,它并未使我们看到一个新自由主义描述下的全球化的美好世界,而是一个用金钱施加腐败力量的邪恶世界。与皇家信托地图一样,隆巴迪的绘画也是一种框构世界的方式,但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异在于,隆巴迪的绘画呈现的是一个黑暗和批判的视角,而皇家信托地图所展现的是一个金融全球化的美丽图景。


4

总结

由此可知,皇家信托的地图和马克•隆巴迪的全球网络图呈现给我们的是同一世界的不同图像。在皇家信托地图中,世界是一个全球金融流动的地方,它意寓着经济增长与财富;而在隆巴迪的画作中,世界则是由非法或者半合法的金钱流动纵横交错而成,它揭示了腐败与犯罪的网络。所以,当我们开始关注一个解释框架或表征框架,而非只注重这个框架内所划定和描述的世界时,我们就会意识到,不同的框架产生了对世界的不同理解。批判性思考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研究权力以什么样的形式切入解释框架中,而我们却常常不去思考用于呈现或描述世界的框架本身。当我们开始这么做时,就可以分析或解释框架本身,从而引发对框架本身的批判,就像我们对弗里德曼的书和皇家信托地图的分析一样。

我的演讲试图表明,以某种特定方式框构世界的全球化解释,使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一解释框架中变得可见,但同时也将世界的其他部分排除在外。全球化对世界的框构也是一种对我们认知的控制,因为在全球化对世界的框构中,观察世界的前提条件恰恰是不要去看透它。我们只有逐渐意识到并能够去质疑全球化对世界的框构以及这种框构所强加的感知界限,才能开启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弗里德曼乐观期待的经济机会将变得更加平等的“平坦世界”或皇家信托所描述的没有边界的金融流动世界之外,我们也许可以思考世界的另一种愿景:它承认不同的感知框架的作用,并能够从中选择一种足够宽广和包容的框架——能够包含被欢欣美好的全球化描述所排斥的另外99%的世界。


作者

简介


维克托·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授

维克托·李(Victor Li)1982年获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博士学位。1981年以来曾先后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和加拿大达尔豪斯大学,现为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英文比较文学中心教授。其教学和研究兴趣集中于当代理论与批判、后殖民主义理论和文学、当代英国文学以及全球化与文化。目前正致力于当代批判思想中的新原始主义研究、全球化与文化研究。他的代表作是《新原始主义取向:对他者、文化和现代性的批判》。

作者寄语


全文阅读



《农政与发展当代思潮》

(第一卷)


      主    编:叶敬忠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10月


往期回顾

4. 圭多·瑞文卡普:生物技术:制造问题抑或解决问题?

5. 克里斯托瓦尔·凯:发展战略中的农业与工业 ——孰先孰后?

6. 迈克尔·伍兹:全球化进程中的乡村和农民

7. 文图拉:农业多功能性与农民赋权

8. 保罗·彼得森:应对现代农业危机的农业生态学

9. 詹姆斯·弗格森:授人以鱼抑或授人以渔?

10. 邓正来:法律都市化对乡村的忽视

11. 塔妮娅·李:乡村剩余人口——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12.詹姆斯·C. 斯科特:赞米亚与“逃避”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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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蒋燕、许惠娇(本期讲座文稿翻译整理:刘娟、王维、许惠娇、高瑞琴、王丹)。除作者照片以及图abc外,正文中所用图片均来源于网络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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