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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丨徐方:被时代耽误了的文科老“海龟”

徐方 新三界 2021-04-24

原题
五十年代老“海龟”



作者:徐方



  1949年,新中国成立。当时国家百废待兴,急需各方面人才。这时,在海外求学或已经毕业的一大批中国留学生,怀着拳拳报国之心,满腔热情奔向祖国。然而,他们当中一部分人,特别是学文科的,归国之后却被整得灰头土脸,遭遇令人扼腕。笔者在干校期间,就曾直接接触过这样几位。


汪友泉


  汪友泉阿姨是我们住在公社粮管所时的室友,当时已经五十出头,每天干完繁重的体力劳动,两只手都肿了,倒在床上唉声叹气。她是个直性子,敢讲敢说。我们俩的床挨着,晚上躺在床上经常聊天。

 
  汪阿姨在美国留学时学的是经济学,回国后到经济所经济思想史组工作。她的文笔很好,却很难写出合乎当时要求的学术论文,只在1962年8月写过一篇《新自由主义的反动本质》,批判资产阶级经济思想,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汪阿姨的丈夫杨雪章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毕业后在斯坦福大学任教,按说事业有成。可杨先生有化解不开的乡愁,他说:“就冲在美国吃不到豆腐,无论如何也得回国!”1950年代初,他们举家迁回。这下倒是能吃上豆腐了,可杨先生的事业也就此终结。他只在1962年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凯恩斯主义》,里面充满了对“美帝国主义”的批判之词,谈不上什么学术价值。 


  干校搞基建要脱坯,有一道工序叫“踩泥”,得光着脚在泥里面踩来踩去,起搅拌作用。军代表让汪友泉阿姨干。她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不知该怎么踩,可能也有点儿不情愿,结果被军代表狠狠训了一顿,骂她是资产阶级,训得她直哭。 


  干校没有自来水,我们得到水塘边去洗衣服。母亲身体不好,我不忍心让她干,于是一个人要洗两个人的衣服。当时正值十冬腊月,塘水冰冷刺骨,洗衣服绝对是个苦活儿。汪阿姨叹气说:“唉,想当初在美国,衣服都是用洗衣机洗的……”


我听了瞪大双眼:“什么?衣服还可以用机器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说洗衣机,别提多好奇了!赶忙问:“那机器长得什么样儿?”她反过来问:“你想象中会是什么样儿?”我说:“应该是一个大桶,里面装满水,有几根木棒来回搅拌。”她听了哈哈大笑说:“大桶里装水是对的,但没有木棒。”


没想到我们之间的闲聊,居然让人汇报给军宣队了,李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不点名批判:“有人到了干校还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说什么可以用机器洗衣裳。”汪阿姨听了气得要死,私下里跟我说:“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回国。” 


  杨雪章先生于1964年患肾病去世,躲过一劫。“文革”初他们家被抄,后来经济所落实政策,要归还抄家的东西。汪阿姨说别的都不要了,只要三个儿子的美国出生证。 


  从干校回北京后,我和母亲还去过汪阿姨家做客。她的大儿子杨安中回国时九岁,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出来就被外边的孩子欺负,还骂他是“美国佬”。可当我们见到安中时,他早把英文忘光了。他们兄弟三人因“文革”耽误了学业,没有一个上大学的,很是可惜。 


  改革开放后,汪友泉阿姨和三个儿子一起去了美国。听说她现在在加拿大,已经95岁了。


关淑庄


  土坯房盖好后,我们跟关淑庄阿姨同住一室。关阿姨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几,戴副金丝眼镜,满头银发,腰板笔直,一副学者派头。她讲起话来总是面带微笑,慢条斯理的。 


  关阿姨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毕业后在纽约联合国秘书处工作。由于当时台湾在联合国占据着中国席位,因此那些年她实际上是在为台湾当局工作。这使得她回到大陆后格外抬不起头来,“文革”初更被怀疑是美蒋特务。 


  关阿姨原来学的是计量经济学,回国后根本吃不开。她曾对赵人伟叔叔说:“你们所受的经济学教育跟我所受的完全不同。你们的教育背景是两因素(指商品两因素),我们是两条线(指供给曲线和需求曲线),你们那种论文我写不来。”写不来只好不写,结果业务就逐渐荒废了。 


  关阿姨回国前其实一直有顾虑,可是先于他回国的夫君丁声树先生一再写信催促。直到1956年的一封信,才促使她最终下了决心。信中说“我所以劝你和孩子早日归来,是因为新中国需要你,你也需要在新中国的新鲜空气中陶冶一番。孩子更不用说了,她本是新中国的女儿,不该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住。我们作为中国人,应该为祖国服务,这是多么光荣多么美丽的事啊!” 


  说到丁声树先生,那可是非同凡响。他是学部语言所一级研究员,在语言学几乎所有的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并且做出了重大贡献,这在中国语言学界是不多见的。1932年,他刚25岁,就写出成名作《释否定词“弗”“不”》一文,发表在《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里。本来这个论文集是没有稿酬的,可时任史语所所长的傅斯年看到该文资料翔实,论证严密,观点新颖,功力极深,竟破例给了他二百大洋稿费。这件事说明丁先生早年学术水平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 


  从1961年开始,在周总理的亲自过问下,丁声树先生继吕叔湘先生之后,主持编纂《现代汉语词典》。这是中国首部权威的现代汉语规范型词典,凝聚了丁先生后半生的心血。1966年“文革”开始后,丁先生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惨遭批斗、游街,研究工作戛然而止。 


  1970年3月,丁声树也来到干校。语言所还算照顾他,只让他干烧茶炉、养鸡等轻活儿。虽说是两口子,可他们却只能各自住在本所的集体宿舍里。干校学员每隔十天休息一次,叫大礼拜。这时丁先生会从语言所干校点赶来探望夫人。因为是休息日,宿舍里的人都在,完全没有隐私。结果他俩说的都是一些桌面上的话,什么“你要好好改造思想啊”,听起来怪怪的。 


  关阿姨有时也会跟我们拉拉家常。她说自己实际上是满族人,原姓瓜尔加。后来满人统一改姓,他们就姓关了。她家隶属镶黄旗,是前清贵族,因此才有可能在年轻的时候上燕京大学,继而赴美国留学。在哈佛读书时,有一次看到一帮人手持乐器吹吹打打朝她走来,还以为是什么节日。结果人家说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特别优秀,打破了哈佛经济系多年的纪录,为此授予她金钥匙奖,那些人是来向她祝贺的。 


  关阿姨1956年决定回国,联合国秘书处为她送行,专门打制了两个巨形木头包装箱,把她家所有的箱子、家具、钢琴等都装了进去。托运的大木箱到达北京后,她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国家统计局,找来十轮大卡车和吊车将其运往三里河宿舍,结果把那一带的交通都阻塞了。后来统计局征得他们夫妇同意,把大木箱拆了,用那些上好的木材,打造了多套办公桌椅。 


  “文革”后期,丁声树先生又重新主持《现代汉语词典》编纂工作,社会地位迅速跃升。这时他们的女儿丁炎已二十好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心地非常善良,又听父母的话,关阿姨为女儿择偶开出了极其苛刻的十大条件。如今我已记不全那十大条件,只记得其中四条:一、共产党员;二、红五类出身;三、大学毕业;四、身高一米八以上……让人不禁想到按图索骥的故事。 


  当时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可一看这十大条件都摇头,说这些条件不可能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结果居然就有人介绍了一个完全满足这些条件的年轻人。年轻人是贫农出身、共产党员、清华大学工农兵学员、身高一米八几……丁家一看,乃大喜,于是很快就成了亲。丁炎跟他头几年过得还行,生了一个女儿。可到了1979年10月,丁声树先生突发脑溢血住进医院,后来病情逐渐恶化,竟成了植物人。丁家这位乘龙快婿认为时机已到,决定抢班夺权。他要求丁炎交出装有贵重物品的柜子钥匙,丁炎不肯,他竟把丁炎关在厕所里痛打一顿。这位顶着十大优越条件的女婿,不良居心终于暴露。关淑庄和女儿丁炎痛下决心将其扫地出门,结果他留下孩子,离婚后净身出户。 


  这段婚事伤透了丁炎的心,从此以后再也没嫁。她的不幸在很大程度上是母亲一手造成的,也许关阿姨事后会很自责吧。 


  20世纪80年代,一次哈佛大学教授、世界银行第一副行长霍利斯·钱纳里(Hollis B. Chenery)到经济所访问,见到了关淑庄。这时翻译赶过来帮忙,钱纳里笑了,说:“我跟她之间哪里还需要翻译?”原来他跟得过金钥匙奖的关阿姨在哈佛是同班同学。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再次相见他们两人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 


  改革开放后,丁炎赴美国马里兰大学读书,继而到哈佛深造。后来关淑庄阿姨带着外孙女也去了美国。1992年,经济所赵人伟赴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还专程探望了关阿姨。看到她们祖孙三代三个女人同在一座屋檐下,所租住的房子就在哈佛大学附近。我猜她们住在那儿是缘于关阿姨的怀旧情结,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关淑庄于2012年11月6日病故,享年93岁。


孙世铮


  孙世铮伯伯跟我母亲是好朋友,在干校的时候我们经常聊天。 


  孙伯伯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后在北京大学任助教,之后赴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专攻经济计量学。解放初期,他满腔热情奔向祖国,参加新中国建设。 


  孙伯伯与杨振宁在西南联大时就认识,到了芝加哥大学更同住一室。杨振宁因其岳父杜聿明是共产党阶下囚而不能回国。孙世铮临行前,杨对他说:“我虽然现在不能回去,但爱国心一点儿也不比你少,将来也要报效祖国。” 


  孙伯伯回国后到经济所工作,领导说他学的经济计量学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让他彻底忘掉,从头学习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从那以后他一蹶不振,业务多年来处于荒废状态,只在1962年与巫宝三、胡代光合作编写了一本《经济计量学》教材,1984年出版过一本《经济计量学》;而杨振宁却获得了诺贝尔奖,誉满天下。孙伯伯与杨振宁两个人受教育的过程几乎完全相同,又都非常爱国,可之后在各自的学术领域取得的成就却天差地别。虽说个人才能和机遇不可能都一样,但结果总不至于差得那么远吧? 


  孙世铮伯伯特别喜欢古典音乐。一次听到广播里放舞剧《红色娘子军》选段——《快乐的女战士》,他说:“我怎么老有一种错觉,这个时候从舞台侧幕翩然而至的不是女战士,而是扑棱着翅膀的小天鹅呢。”他解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红色娘子军》的两位作曲者——吴祖强和杜鸣心都是1950年代留苏的学生,就读于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深得老柴的真传。因此,写《红色娘子军》时借鉴《天鹅湖》也就不足为奇了,“洋为中用”嘛!我那时候学小提琴,可对他说的这些却一无所知,只是感到特别有趣。 


  孙伯伯知识面很宽,博古通今。他说起什么,都能讲出背后的故事,人称“孙典故”。他常讲一些名人轶事,如杨振宁的父亲是大数学家杨武之,可他却不让自己的儿子学数学。当时人们不解,说子承父业该有多好呀。可他却说,之所以不学数学,是因为诺贝尔奖里面没有数学奖。人们听了都说他太狂妄,简直是说疯话,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 


  孙伯伯还谈到这样一件事: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后,大家都觉得了不起。有个美国人问他:“中国得过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你这样的奇才?”杨振宁笑了,说:“你错了,中国人聪明得很,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想至少得有一千个吧!” 


  孙世铮于2013年2月15日病逝,享年94岁。



  (本文摘自徐方著《干校札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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