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大师 | 在非洲大陆的最南端寻找格拉克曼的本科论文
文/李理 中国非洲人民友好协会理事、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特聘专家
再回到蓝楹花开时节的南非,疫情已在全球蔓延了三年。自从八年前与非洲大陆结缘以来,身为对非民间外交的一员,我几乎每年都要在金山大学开会。今年11月1日上午的会议才歇,我马上从科学馆会场移步到老校区,目标十分明确,那就是到图书馆寻访著名人类学家格拉克曼的本科毕业论文。
这是一项命题作业。尽管我的专业背景是国际新闻传播,但过往十余年全球旅行,特别是频繁到访非洲、亚洲腹地和诸如巴布亚新几内亚在内的大洋洲岛屿国家,少不了拿人类学家的经典著作作为枕边必读物。因此,年初我在海南度假屋和父母团聚的时候,马上就加入并参与了“法律人类学云端读书会”。后来也是在一场读书会中,听闻我要重返非洲,格拉克曼的追随者和研究者、湖南师范大学法学院刘顺峰老师,嘱我一定要在金山大学图书馆中,帮他查阅格拉克曼的本科毕业论文。
南非金山大学大礼堂。李理事摄。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对于顺峰老师的请求,我不仅愉快应承,更视为一次难得学习机会。其实,中国内地许多学术网页,给格拉克曼的标签是“英国人类学家”,奠定他学术地位的《南非的祖鲁王国》(1940)、《非洲习俗与冲突》(1956)、乃至后来学术成熟期的《非洲部落的秩序与反叛》(1963)、《部落社会中的政治、法律与仪式》(1965)都被中外学人所熟悉。可是,人们少有关注或者说几乎忽略了他的学术起步,就连英国人也仅仅轻描淡写说他1934年获得了人类学学士学位,殊不知在约翰内斯堡金山大学,才是一个学术巨人成长的起点。
在标志性大会堂前的广场,很顺利就打听到Warten Weiler图书馆的位置。我问了不下两个金山大学的同事,他们都一口咬定这个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会帮我搞定一切。但是,和中国“庙小妖风大”一样,刚被保安放进去,在信息咨询台我就碰了壁。一名本地男子听闻我的要求,三下五除二摆起了架子,“你不是我们学校的正式教工或者学生,你是来开会的,好吧,你可以让你开会的主办方开一封介绍信给我,这是规定,我必须要按照规定办事。”软磨硬泡,怎么都不行,我问他,那我找其他金山大学的同学用他们的学生证查询可以吗?对方不置可否,我和一旁两名正在复印资料的同学讲明情况,她们马上说愿意借出学生证供我登录图书馆页面,可是到了那个男人那,又是一番刁难。
可能是看我一副大有“不查到资料就不走了”的架势,这名男子无可奈何,把我转介到内间他的上司那。走进隔壁的服务处,我使出所有友好问候和套近乎解数,拥有着爆炸头的Nokuthuia女士微笑对我说,“别着急,我来帮你。”后来的交谈我才得知,她有一个名亲戚的孩子在中国学习音乐,因此她看到我穿着中国国家队的马甲,十分亲切。尽管效率不高,她还是在自己的电脑上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信息,“这本论文,就在不远Willam Cullen 图书馆中。她给对方的安保人员打电话,说了我的姓名和身份,在小纸条上贴心表明了自己的内线电话和索引号, “你尽管去找他们就是了,如果有任何问题,让保安来联系我。”
位于地下二层的论文馆。李理事摄。
Willam Cullen图书馆和Warten Weiler图书馆隔着一个大草坪,前者似乎更古老,后来我做了一些研究佐证,这个图书馆始建于1934年3月12日,距今已经有88年的历史,是名副其实百年金山大学的历史建筑。开馆剪彩的人就是当年才获得封号的肯特公爵、乔治王子,他父亲是威尔士亲王乔治王子(后来的乔治五世),母亲是威尔士王妃玛丽(后来的玛丽王后)。他出生时是英国王位的第五顺位继承人,排在其父王与三个哥哥(爱德华王子、艾伯特王子、亨利王子)之后。
不用我多介绍,读者读到这我相信完全可以理解,这真的是一座非洲研究的学术殿堂。女保安知道我要来,热情带我通过电子防盗门进入图书馆一楼,顾不上欣赏四周天花板上的油画,我被告知可以到地下室“寻宝”。在地下一层的服务台,一名戴着皮帽的中年男士只是一瞥我递上的索引号,我耳边马上响起他低沉的嗓音,“我们继续下楼,论文资料都在楼下,请跟我来。”
又下了一层,每排书架上的封皮都差不多。就这样,我来到了一百年来存放从金山大学大学毕业的学生论文文献馆。在昏黄的灯光下,这名管理员像变魔法一样,在许多装订好的论文集书架中翻看,最后他指着一本红色封皮的论文告诉我,“这是你找的资料”。
我迫不及待地把这本论文集抽出来,烫金书脊上赫然印着“REALM OF THE SUPERNATURAL AMONGE THE SOUTH-EASTERN BANTU”题目,下面便是作者“GLUCKMAN”。只是隔着飞行一万多公里的距离,差不多90年后,后来的法人类学奠基人,时年23岁的格拉克曼的论文,摆在了我这个已经硕士毕业快12年的中国人面前。我轻轻翻开,首页上从上到下依次是他的名字,论文付印日期1934年6月,题目,以及他因为这个论文被授予了金山大学社会人类学的学位。
中国内地对于格拉克曼早年学术思想资料介绍少之又少,我匆匆翻看了这本论文,从我的视角看来,他对马林诺夫斯基所提倡文化接触观点并不持反对态度。在这本论文中,他花了很大篇幅来撰写在与欧洲人接触的过程中, 班图部落环境所发生的变迁。最有争鸣的是,我看过顺峰老师在南开求学时发表的一篇论文,说格拉克曼没有选择全景式的调研方法,但摆在我面前的事实证实,他也是在学术前辈的滋养下起步,至少在他23岁提交本科论文的时候,仍旧选择了“全景式”的田野调研。
在这个地下室的昏黄灯光下,我从头到尾翻看了论文。在这本将近500页的论文尾页,不知道是他本人还是装订者,用铅笔标注这是第五本。借阅卡则显示,最早的借阅记录是1949年9月27日,最后一次是2008年2月18日。粗略数了一下,我差不多排在20人之内的阅览者。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和身在上海的伟臣老师做了短暂的视频连线,想让他也隔空感受一下与23岁格拉克曼见面的感觉。他说,可能格氏连同他在罗德斯李文斯顿研究所(Rhodes-Livingstone Institute)的多位同事,以及他在曼彻斯特大学的嫡传弟子都没有我幸运,可以亲阅恩师的学术起步论文。
格拉克曼本科论文的借阅记录。李理事摄。
以我对格拉克曼粗浅的理解,最欣赏的一点就是他透过引进具有马克思学派讯息理论、以及曼彻斯特学派对冲突及其调解的强调,他们学术共同体对社会结构与利用社会结构下个体妥协可能性的关注,将英国社会人类学带往新的高度和层次。
实话实说,我错过了午餐以及后来本应我主持的会议。但是,这样的学术作品滋养了我,当我在论文馆摩挲格拉克曼和其他认识和不认识的学术先贤论文时,我真切听到了到内心中那个无限回荡的声音,“尽早全职回到学术世界中吧“。
最后,和大家分享一个小秘密,格拉克曼本科论文的第一句,引用了泰戈尔的诗句,
The sea of danger, doubt and denial
around man's little island of certainty
challenges him to dare the unknown.
“危险、怀疑、否定的大海,包围着人的已知的岛屿,向他发出直面未知的挑战。“
刚看到这句,我不由得浑身颤抖。因为数年在无垠大海中漂泊的我,也曾也引用过这句,并发在微信朋友圈中。
是啊,命运就是这么的神奇,指引着我们在冥冥中相遇。总有一股力量,让我们远隔千里,却近在咫尺。
本文作者和人类学家格拉克曼进行了一场世纪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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