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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金鱼:草民姑安

陆羽金鱼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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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姑安

文/陆羽金鱼

 

今天是给姑安送葬的日子,我与夫人早早来到天门火葬场,在酷暑的热浪中等待着由柳河开来的灵车。
姑安于2020年8月24日因脑血管瘤再次破裂,在天门市一医院逝世。逝世这个词在国内多用于达官贵人身上,他们活着能超常享受特定的和社会发展带来的红利,相同的死亡,所享用的词语也比普通人高雅许多。姑安是一个毫无建树的人,一生与悲哀相伴,是个命运极苦的小百姓。回想她的生活片段,心中徒增哀痛,不经意中又挪用了贵人们的专享词语,哀痛中又增惊恐不安,深感罪过。
在火葬车间的前厅,四五具灵柩有序排队,姑安安息的一次性纸棺夹在几副高大透明的冷棺之中,显得格外简陋和寒碜。她年过八十的大姐和二姐止不住悲从心生,抚棺哀嚎。
“可怜啦!我可怜的妹妹呀!”
惨烈的声声呼唤和凄凄哭诉划破长空。



姑安生于1954年,家住竟陵河南岸,那里紧靠天门大桥,是该地区唯一的船民区域,隶属建设街辖区。
对于船民的水上生活,许多人的感知可能停留在那色彩斑斓的油画印象上:那蓝色宁谧港湾的静静桅杆,那清清江面上的点点白帆,那伏尔加河岸边背着纤绳艰行的纤夫,以及纤夫们被深浅色泽垒砌出的块状肌肉......在这样的感知下,人们或许沉醉于想象的唯美意境中,对水上生活生出几分神往之意。
   现实果真如此吗?
那个年代的船民,住在木船上,一年四季漂泊在全国各地的江河湖泊上,靠运输各类物资谋生。木船生活舱极其窄小,一小截弧形的芦席片盖在舱头和舱尾,那便是他们的住宅,推开芦席片片,四面一片白水茫茫。由于特殊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他们的子女在受教育和生命安全方面,存在着难以解决的困难。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发生在县河上的一幕悲剧:
那年我十三岁,大家都去闹革命,学校停课,我整日无所事事,只得打鱼捞虾。这天我拿着竹竿准备到县河钓鱼。当我来到鸿渐码头时,县河水涨得厉害,泥浆样的河水夹卷着树枝、草渣等快速流动。当时有几艘木船停靠在那里卸货,我心想反正鱼是钓不成了,便站那里看热闹。
我看见中间的一艘木船上,有个年约四五岁的小男孩低着头,爬在船舷边伸出双手拨水,也许船上的大人都在忙碌,没有人顾及他。正在卸货的船体逐渐上浮,船舷同水面的落差越来越大,那男孩一不小心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一头栽进河里,立马就不见了踪影。很快就有几个大人快速跳到水中去营救他,不久大家都喘着粗气趴在船边,其中一名年轻的小个子搬运工不无遗憾地说道:“叹!我只碰到了他的背,没能抓住他,这水流得太急了。”
大家茫然地望着滔滔河水,脸上流露出无尽悲哀的神情。落水孩子爸爸痛苦的低沉吼叫和妈妈撕心裂肺的尖利哀嚎,长久在河面上声声回荡……
几年后,我看见木船上的孩子们背后,都绑着一个用红白网兜罩着的桔红色橡胶篮球,这是他们的救命装备。



姑安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出于安全考虑,姑安的父母将她和哥哥两人交给出嫁不久的大姐照料,大姐比他们年长十多岁,婆家在天门县渔薪乡下,虽然那个地方离城关较远,但与在船上相比还是相对安全得多。童年时代的姑安是没有机会读书的,即便姑安与多数女孩一样,心中有着美妙的梦想。
我认识姑安是在1968年,那时的她个子不高,短发齐耳,眼睛细长,圆圆脸上有张薄薄的嘴唇,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事实上她真的很老实,太普通,老实得带点憨,普通得过目就忘,就像田间地头的草,无人注意,自生自灭。
我只知道她开始在天门塑花厂上班,以后又去了街道工厂。那一年,她嫁给了我夫人的一个亲戚全首贺。全首贺出生在竟陵城内靠北门处的一家小商铺,十多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从小便与自己的幺叔一道,跟随私塾老师在家中上学,因此对古文诗词比较通晓。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的全首贺,天生聪慧乖巧,能将琵琶弹出仙乐,因而十几岁就被招录到潜江县某文艺单位。
文革期间,全首贺和其他许多年轻人一样,加入造反大军,并当上潜江县文艺界的造反派头头。文革后期他与多数造反派骨干成员一样,因反革命罪被判刑入狱,押解到沙洋农场劳改,直到1977年出狱。由于早已被潜江的单位开除,全首贺一时间陷于无业状态,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天门城关,依靠母亲的微薄工资度日。
    婚后的全首贺夫妻俩在孝子里租了间低矮的小瓦屋居住,为养家糊口,全氏流落外县,利用自己听音特准的长项,靠给钢琴等乐器调音为业,赚些小钱贴补家用。1978年的夏天,全首贺到安陆县去找活干,某个深夜,在一家小旅社因突发心脏病去世。当时姑安已怀胎9个月……
丈夫的去世让姑安悲痛欲绝,多少个黑夜泪湿枕角。腹中的胎儿似乎明白母亲的痛楚,伴随着母亲的抽泣缓缓蠕动——未曾谋面的孩子,也许懂得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安慰母亲吧。姑安欣慰地用手轻轻抚摸着腹中那个幼小的生命,心中渐渐燃起生活的希望。



大下岗发生在企业改制的五年之后,姑安也下岗了。缺了唯一的经济来源,只得靠着婆家的微薄生活费勉强度日。那段时间她的儿子正好小学毕业,她心里蛮想送他去上个初中,却身无分文,只好硬着头皮去试图找亲戚借些钱,但在那段特殊的年代,许多人的生活都陷入困境,谁会有多余的钱借给她。最终,她实在无法缴纳当年那么低微的学杂费,只得让儿子辍学在家。
交不起学费,孩子可以不读书,但母子两人还得吃饭呀,即便只是人世间最贱的命,也还得想尽法子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姑安开启了流浪模式。她带着十多岁的儿子流落到仙桃毛嘴,找了个乡村鳏夫,两人临时搭伙度日,但对方儿子容不下这个继母和不同宗的弟弟,最后竟选择拳脚相向,将姑安娘俩撵出家门。姑安和儿子再次流浪人间。
度过了近两年居无定所和饥一餐饱一顿的漂泊生活,姑安于1995年与天门柳河的侯回耀成婚。由于历经了太多的磨难,她十分珍惜这段姻缘,她下决心尽力当个好妻子。男方原有三儿一女,而且都即将成人。她虽然是个毫无心机的老实女人,但这几年的教训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当不好继母,便难为人妻。
她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努力当上了称职的继母和奶奶,先后为三个继子照管他们的四个儿女,不惜放弃对自己亲孙女的照管。
那一年夏天,她急匆匆找到我,说她家大继儿媳听到邻居家放鞭炮,怕惊吓到几个月大的儿子,快速将儿子抱起来,结果一不小心将孩子的脑袋重重撞在床边的铁架上,造成颅内出血。
盛夏的夜晚,儿科老病房住滿了患儿,两台老式吊扇在房顶上呼啦呼啦地转动,热风一阵阵袭向人的肌肤。姑安半闭双目,满脸疲倦和忧伤地坐在病床边,手持芭蕉扇轻轻给熟睡的婴儿送去凉风。我一看她那眼神,便知道她已全心身融入了这个家庭之中。



她的亲生儿子由于读书少,只得与爱人常年在广州帮人加工服装,每天起早贪黑忙碌不停,虽然辛苦,但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也许命运逃不过“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魔咒,他的妻子几年前患上严重的肾病,后期因肾衰竭转为尿毒症,一直靠价格昂贵的血液透析治疗保命。为了治病,他们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还欠下了许多债务。紧跟着,他的母亲也住进了ICU。
他母亲从入院直到病亡,我们都打电话通知过他,而他最终却没有踏上回天门的路,痛失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为了反映当时的真实情况,下面我节选与他通话的部分对话:
 2020年8月10日晚上8:25
“你妈妈因脑出血住进了市一医ICU病房,你能回天门一趟吗?”
“她的病情严重吗?”
“很严重!”
“好!我想法尽量赶回天门。”他稍作停顿后说:“前几天我爱人住进医院,每天都是我在照看她。等我与她姐姐商量一下,看能否代我照看几天。”
 2020年8月23日晚上9:20
“你母亲脑血管瘤再次破裂,已经不行了,你赶快回天门。”
“我真不能回来,我爱人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已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她现在需要我照料。”
“你去求求她娘家人帮着照看两天,你回天门给你妈妈办完后事马上赶回去。”
“我找过她姐姐,让她帮我照看两天,她说还要照顾自己四个月大的孙子,拒绝了我的请求。看样子,她全家人都害怕我抛妻弃女一去不返。”
“你总得回来两天。”
“难啊!这几天我爱人病情加重,每天都需要帮着她翻身、喂饭、处理屎尿。也许我离开一天她便会死去,其结果只会弄成两头赶着送葬。”
“无论如何你也应该回来送送你妈妈呀!”
“我……我何尝不想回来,但……真的回不来!”电话那边传来抽泣声。“我……我……我真冇得钱,现在两手空空,能借的我都去借了,该还的却分文未还,说句丑话不怕您笑,我现在连买张回天门的车票钱都拿不出来。”
话已至此,瞬间,我只觉整个世界都似已凝固,刚刚梳理好的劝导话语全部冻成了冰块。我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



半个月前,姑安因脑血管瘤破裂入院,候回耀第二天找到我,托我帮忙找她的管床医生,了解下她的病情。我便去ICU找到郭主任,尔后通过医务科李科长联系上脑外管床的罗医生,罗医生告诉我:“患者突发脑血管瘤破裂,其症状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剧烈头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由于送医及时,经对症治疗,目前情形尚可,四肢活动自如,无语言障碍。不过,如果血管瘤再次破裂,那后果将是……建议尽快手术。”
我立刻向一脑外科田主任咨询情况,并自作聪明地代他们选择了低价格的开颅手术方案。
我满怀希望地向候回耀诉说实情,建议尽快给姑安实施手术。他听后结结巴巴、东扯西拉说了许多,表明自己手中无钱,希望自己的三个儿子能帮着先垫付些。
通过再次与田主任交谈,我得知:在姑安入院的当天,候回耀和其儿子、女婿们已经在一起商讨过了,并达成了共识,为姑安选择了所谓的“保守疗法”。
后来我向侯回耀举了许多例子,耐心地解释脑血管瘤复发的危险性,并进一步劝慰他:
“尽快想法给姑安做手术吧,她活着你还有个伴。再说你们所支付的医药费,医保局是会按比例给予报销的。”
“我女婿说他家里有个婆婆,几年前患脑血管瘤,采取了保守疗法,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每个人病情都不一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lCU每天得花一千多元,你说我们乡下人到哪里去弄钱?”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我是真的冇得钱了!”
说来说去,最终,等来的却是世上最让人绝望的一句话,给一切“可能”和“也许”都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
尽管我们双方心中都十分清楚,脑血管瘤复发的后果,是浸出的血液会再次压迫大脑,届时姑安的生存机率将会十分渺茫。但我更明白任何建议和规劝都是白搭,我最终只能选择世上最无奈的方式——沉默。
姑安走了,走得很干脆,没留下一句话,连个眷恋的眼神都没留下。是啊!人世间有些路专为富贵者铺垫,天国的门总为穷人敞开。既然活着这么可怜,倒不如早日奔向天国,传说那里很美,无论是富是貧,是树是花还是草,都过得很快乐。
                             2020年9月5日于竟陵
(责编: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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