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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金鱼: 新堰口的群娥

陆羽金鱼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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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堰口的群娥

/陆羽金鱼

 

以前,天门有个新堰公社,大家习惯叫“新堰口”。我母亲认的一个干女儿,就是那里人。她家住新堰砖瓦厂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名字叫群娥。中等身材,扎羊角辫,圆圆的脸上左右两酒窝,单眼皮配上小翘嘴。遇到熟人笑盈盈,沙哑的嗓音蛮动听。而她脸上挂着的还是那种带着倔犟的笑。
群娥的故事,还得从我母亲病退前两年讲起。
1977年秋,社会开始拨乱反正。我父亲已从江夏金口回到天门,在建设街医疗站工作。我母亲刚从妇产科调到门诊治疗室。
十五岁的群娥,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她左大腿后侧长了一个脓疮,一直在大队合作医疗站医治,伤情却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无法走路的地步。家人只得将她抬到天门县人民医院治疗。因病情严重,必须住院治疗。但她家庭经济条件太差,无力支付住院费用,几欲放弃治疗,在我母亲的极力劝导与帮助下,又重燃了一丝希望。他们一家开始积极配合,拖进抬出。
由于治疗进展缓慢,我母亲特别揪心,对我父亲说:“有个小丫头蛮可怜!腿上伤口面积如拳头般大小,脓肿恶臭,烂得能见到骨膜,局部已经发黑坏死。长期的病痛,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之儿时的发育迟缓,已将她折磨的骨瘦如柴、不像人样了。十五岁的丫头啊,还像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伢!”母亲对着父亲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李亚斌,搞不好她很有可能会造成败血症,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帮她、帮帮这家人!你一定有能力救她一命。那个小丫头真是可怜!”
父亲踱着步,思考了一下说:“根据目前的医疗条件,只能加大青霉素剂量,每天上下午各肌注一次。坏死的组织必须尽快处理干净!不过我得马上去了解她的病情……”
由于费用确实负担不起,群娥一家人中途又多次想放弃治疗,我母亲百般阻止,他们才没有继续犹豫下去。
经过我父母一段时间的精心治疗和照顾,群娥的病情慢慢好转,几个月后,不但个子长高了,而且身体也壮实了许多,她对我母亲的称呼也由“伯妈”改口为“妈妈”了。


群娥康复后,经常到我们家里来,跟着我母亲学绣花。小姑娘心灵手巧,蛮聪明,不久机绣贴花做得有模有样。后来,在自家附近的小场口摆了台缝纫机,靠帮人缝缝补补,绣花绣朵度日子。
十八岁那年,群娥嫁给本大队一王姓后生,小俩口恩恩爱爱,夫唱妻合,勤扒苦干,农活副业一齐上,虽说十分辛劳,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第二年喜得一千金。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发生在产科病房的一幕。那天我与母亲很早就去了病房,小王及父母热情地与我们打过招呼,大家焦急的在产房门外等待。不久,一名护士抱着婴儿从产房出来
“易群娥的家属!恭喜你们喜得千金。”
小王甚喜,抱着女儿享小曲,我和我的母亲也为之高兴。可是小王的父母竟像突遇雷击一般,一屁股跌坐在条椅上,紧锁眉头,一副沧桑的脸挂得老长,呆呆的四目互视。时而附合着我们点点头,挤出无奈而刻板的笑来,那种笑真比哭还难看。
“重男轻女”是几千年封建传统文化的流毒。在以男性劳动力为主的农村,这种文化越来越根深蒂固。“为壮大家庭劳动力而生子,为传宗接代而添丁。”在那特殊年代,无不“妇由子贵”,所以,生儿子成为了广大农村妇女的终极奋斗目标。也给那些生女孩的妇女,带来精神和身体的极大摧残。
相同的厄运降落在群娥身上,生了女孩的她,家庭地位急转直下,与新婚蜜月期相比,尤如从明丽的天堂跌入了暗黑的地狱。


坐月子期间,群娥便感受到了来自丈夫家庭成员的冷暴力,双耳尤如灌脓,经常听见公婆指桑骂槐:“王家不幸,生打个没用的赔钱货。”
“这拐打,找了个背实佬,让我们王家框了香炉碗。”
有一次,群娥的公婆,与邻居张家婆婆因琐事引发口舌之争,双方各执一词、互不让步,张家婆婆自知理亏,但决不认输,顺口还来了一句射影的攻击性毒咒:“我们前世今生都冇做怂亏心事,将来随朗都不得当孤老。”
发怒而争吵中的人,口中言辞,句句充满了恶毒。张婆婆的这句话,尤如点燃了火药桶,除了双方矛盾不断升级、两家叫骂得不可开交外,无形中遭殃的却是群娥……
“孤老”二字,尤如万箭穿心,让王家人非常震怒,却非常无奈,尤其是老实善良的群娥,为此话伤透了心,双手捂面,泪如泉涌。同时,心中自认为对不起王家,暗怪自己“是朗怎不争气!”,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常言道:“一个鸡憨,十个鸡沾。”自从这次与邻居唇战后,婆家人的怨气陆陆续续发泄在了群娥身上……
接下来的一个秋夜,皎洁的残月高挂天空,发出柔弱的白光,显得那么冰冷,那么凄婉,零散的繁星仿佛在它周边眨着泪光。群娥忧心重重的看着窗外,丈夫靠在木床的上,劝慰着憔悴的群娥:“算了,别怄气了,生不出儿子总归没办法。”
缺心眼的丈夫读书少,说话说不到点子上,更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一直责怪着老婆没给自己生个儿子。以前,小俩口还为此事闹腾过一阵子。而邻居那句刺心话,最终在这个月夜,让群娥横下心来:“今生今世,老子拼了性命,也要为你王家生个传宗接代的人!”
就这样,群娥变了,变成了铁打的人,为生儿子入了魔,心中只剩一个信念:“就不信我易群娥这辈子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她到处寻访生儿秘方、偏方,回到家中不问青红皂白,煎熬后就往胃里送,几次几乎中毒;除此之外,她到处求神算卦、烧香拜佛。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群娥半夜做的尽是抱着白白胖胖小儿子的梦境。醒过后明知是梦,却不想睁开自己的眼睛……
为了当个“争气”的妇人,为了实现生儿子的梦想,多次找江湖郎中做非法“B超”,以鉴定胎儿性别。
那些年,计划生育还没有取消,广大农村又普遍存在的重男轻女现象,便催生出了千奇百怪、危险丛生的违规胎儿性别鉴定活动。有些人为了自身的经济利益,披着医生的合法外衣,无所不用其极,长期在本县城区周边开展“两非”违法犯罪活动。他们采取残忍的手段,给那些怀上女孩的妇女终止妊娠。
那时,在全国各地,千千万万女婴被亲生父母忍痛遗弃。曾经一段时间,湖北日報每天增加整版整页的篇幅,甚至占用正文中缝,向世人公告:“某某,女。某某某,女……在武汉被遗弃……”这样的公告,当时真是触目惊心!如无人认领,则由民政收养。这只不过是少部分而已,更多的女婴早已被扼杀在胚胎期间。


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家,看见群娥正在与我母亲聊天,本来丰腴的她,一脸蜡黄,整个人十分消瘦和衰弱,苍白的脸上开始长出了皱纹,全无正常人应有的血色。如鬼片中走出来的僵尸……令人心酸。
我不解的问群娥:“上次你来我家时,身体和气色都不错,现在怎么如此虚弱?”
群娥脸露羞涩的垂下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话,而是继续与我母亲谈话,我知趣的不再追问,进房间忙自已的事,以免影响她俩交谈,忽听我母亲大声的责怪着:“你怎么这么苕哦,是不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我真的没有办法。”
“生男生女不是取决于女方,而是处决于男方,男方的染色体起着决定性作用。”
“落是朗全家人都采地怨我呀?”
群娥带着哭腔悲哀的提高了嗓门,泪水涟涟,委屈与痛苦如决堤一样,倾泻而出。
原来,小俩口决心生育二胎后,她丈夫小王向他父母表白心事,得到了全家的坚决支持,大家统一了思想:“不怕拆屋和罚款,一心保往香炉碗。”
态度鲜明,全部希望和与之相等的压力,都落在了群娥身上。不久,群娥再次怀孕了,全家人喜忧参半,男伢?女伢?反正不敢细思,带着疑惑整天猜想,特别折磨人。
不日,喜从天降,有位远房亲戚偷偷带来个大好消息:“天门有专职医生在家中专门做胎儿性别鉴定。特别准!”
又是一个深秋的午夜,薄云遮月,寒星寥落,阵阵冷风吹过,在路边不远处小树林里集结着七名村女,她们虽然都是来自临近的村庄,却相互不认识,都是从远处嫁过来的年青姑娘,而且多数是首次怀孕,大家为了一个“生儿子”的共同目标,拥挤一团。
“先喝水,多喝水,要喝到尿胀,才能看清伢儿的性别。”
看来还有两个经验挺丰富的女人,大家齐整整注视着公路的远方,静静地等待着。年纪最小的尖脸长发女焦虑的问道:“只怕转钟一点了,是朗还没看见来接我们车呀?”
“别着急,快了,应该快了。”
那名负责组织联系她们的王姐,个子不高,一头齐刷刷的短发,宽宽的前额,胖胖的圆脸。讲话蛮有精神,她尽力安慰着大家。
远处有汽车灯光晃动,不久便听得见发动机微弱的声音传来,王姐叮嘱大家蹲下,那情形与敌后武攻队打伏击不分上下。只见王姐只身一人猫着腰,跨过小沟,来到公路边,掏出手电筒对着汽车照射三下,汽车灯光也连续明灭了回应了三下,应该是接头暗号对上了。一辆小面包车调头后靠路边停下
“大家快点上车,后面的人跟上!”
面包车在乱石公路上“咯吱!咯吱!”的左右摇晃,(那时新堰砖厂至城关的这段公路是全县路况最差的,其原因是这里盘踞着全县最大的两个砖瓦厂,每天许多汽车和拖拉机载着超重的砖块驶入城区)。不久就看见城区的零星灯光,车到达城区后,驶入北门在一栋两层楼的房门前停下。黑暗中隐约可见、这里全是刚刚建成或还来不及完工的私居房。
六名村姑在王姐的带领下,进入二楼一个小房间,床边摆放着一台黑白B超机,大家轮流躺在小木床上接受探头的扫描。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轮到群娥扫描完毕,那个女人果断的告诉了一个令群娥全身冰凉的结果:“你怀的还是女伢!”
面包车在回家的路上晃荡,群娥与两位同伴如霜打的茄子,难过的咬着嘴唇低垂着脑袋。另外几人如枝头小鸟,拥在一起高兴得叽叽喳喳……
就这样,倒霉的群娥,在短短的几年里,先后做掉了四个女婴。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女孩有什么不好?比男孩更孝敬自己的父母。她们会真心体贴的关爱自己的父母。你看好多男孩成人后,只会顾及自己的家庭。再说,你这么频繁的刮宫引产,是会要你的性命的!”
听完群娥的遭遇,我母亲心中异常沉重,她这一生一直想个女孩,却生了三个清一色的儿子。想要女儿的心结一直困扰着她:“我认你为干女儿!但你真的不能再刮宫了,你要想清楚,是生儿子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
“嗯!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命中注定的东西是争不来的。”群娥伤感的话中,似乎痛下了决心:“我与小王商量过了,决定最后赌这一次,是男是女我都会留下来。”
“你这么差的身体,是么样熬过来的呀?”
“我…我…那名医生见我呔精灵,要我在自家周边帮她联系做胎儿性别鉴定的妇女,每六人为一组,带去检查可赚十元钱……”
在八十年代,一次能赚十元钱,的确算得上是不菲的收入。群娥讲到这里,露出少许慌乱而有点骄傲的眼神。我母亲吃紧眉头:“这事做不得,做不得!这样有违伦理!”
“妈妈,好叻!好叻!那我再也不干这事了。”
群娥看着我母亲的表情,一个劲的眨着那双单眼皮,不停的点着头应付着,我感到喉头被堵塞,心中一阵发紧……
 
1997年我调入天门市第一人民医院。夫人随我调迁,暂时在医院做临时工,安排在外科楼做管理电梯的工作。
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夫人对我说:
“今天群娥来找过我。”
“她现在怎样?”我赶紧追问:“找你有事?”
“看样子,群娥过得不太好。整个人样子全变了,人又黑又瘦,而且看上去似乎有些精神恍惚。”
原来,尽管群娥受尽了歧视与苦难,但欲为王家延续“香火”的心还没有死!她从新堰口过来找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帮她办一件所谓“重要事情”。她找到我夫人后,几经犹豫才开口:
“姐姐,听说你俩人都在医院上班,我有一件好重要的事,想求你们帮哈忙,我想也只有你们才能帮我这个忙……”
“群娥,只要我们能够办的事,一定帮你!”
“我……我想要……要你们找下医生,帮我开个死亡证明。
“帮谁开?”
听说她要开死亡证明,我夫人心头阵阵发紧。以为是她家里有人去世,要开证明去火化。但从她说话时吞吞吐吐、断断续续的语气来判断,我夫人感觉没有那么简单。
“我想把女儿先送到远处的亲戚,然后求你们……给……给,给我的女儿开一个死亡证明。”
“给你女儿开死亡证明?我冇听错呀?”
“是这样的,我还想再拼一次,再生一胎。只要证明我女儿死亡了,我才有资格再生一胎。才不会处罚我们……”
“这……这……这怎么行呢?”轮到我夫人张口结舌了“医院的死亡证明管理很紧,如果医生随便开死亡证明,将会受到严厉的处分,甚至有可能丢掉饭碗。”
“姐姐,求求你们了!”
“你求我也没用,这是绝对不能办的事。”
我夫人一口回绝,群娥失望而去。我夫人望着群娥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噙满了悲悯的泪水。
听过我夫人的讲述,只觉得心中无比哀伤,回想当年那个纯朴的小姑娘,如今不惜生命,甘冒风险,采取各种非法手段,只为能生个儿子。她早被传统的世俗观念彻底摧残!


由于这类违反人类自然生育规律的事件太多太多,造成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社会现象。并由此引发一连串社会问题。
我有个朋友家住九真郭大村,育有个一儿一女,前几年儿子到了适婚龄,媒婆上门对他说,现在女孩依质论价:
一、彩礼钱10万元至20万元。(指女方父母养女的辛劳费,一般不退给男方);
二、城区购买一套单元房;
三、小车一辆;
四、儿媳的改口费10万元至20万元。
由于他的儿子年纪不小了,一直“冇雪姑娘”。他便打了个小算盘,决定先嫁女儿。因为他深知,没有钱,为儿子娶个儿媳是很难很难的!要买房、购车、彩礼和各种费用,每走一步都是用钱开路!钱!钱!钱!所以,他先嫁女,可以筹得一分彩礼,然后东拼西凑,给儿子亲家先送去10万元,接着是房子、车子……好歹算是帮儿子找了个“姑娘”。儿子结婚那天,宾客盈门,喜气洋洋,但他和老婆俩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是欠亲朋好友那么多的债,不知何时才能还清。二是心中对儿子抱有亏欠,扯了这多债,也只能找这个“肤黑矮小貌丑陋”的儿媳。他抱憾地对我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假如我多有10万元钱,便可娶个身高貌美的儿媳妇。”
闻他所言,我感慨万千,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这也许就是那些被扼杀女婴的诅咒与重男轻女的报应吧!
 

新堰乡天南长渠节制闸(作者摄)

根据全国第五次人口普查资料显示,到2020年,中国处于婚龄的男性人数将比女性多出3000万到4000万,这意味着平均5个男性中将有一个找不到配偶。”
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毒害深远;加之特殊时代特殊政策,以致后患无穷。目前社会上众多诡异的婚恋现象,正是几十年前计划生育政策结果的显现。
我们多年没见到可怜的群娥了,她生有两个女儿。可能会“因祸得福”吧,这真是一大讽刺!但愿由受害者变为“小帮凶”的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安好。
                                                                                      2019年11月2日于竟陵


注:因可理解的原因,文中“群娥”为化名。

文字编辑:春秋阁

图片与版式: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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