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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渔薪镇有两座寺庙,一座是“龙华寺”,坐落在渔薪镇正北。一座是“武圣庙”,坐落在镇东北角。通常寺庙与学校风马牛不相及,可是渔薪镇的两所学校均与这两座寺庙有关。为了不至于随着时间流逝把这些历史过早地忘记,为了弥补在史料中找不到的细节,我根据自己童年时期的见闻写下此文。现在和若干年后人们能通过此文窥见渔薪河历史的一些蛛丝马迹,是我最大心愿。
在我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哥哥带我出去玩。在渔薪中学南院南边有一个坑,坑的南边有一个高土坡,高坡上有一座很高大的砖木结构的房子,房子前(朝北)有一个石阶梯,阶梯两边有斜坡护栏,这个斜坡护栏当时对我来说是很高级的“物质文明”,所以我印象特别的深。从这个石阶往上看,这栋房子孤零零地建在土台子上,四周都是高大的白杨树。我哥哥说这原来是一个庙,现在里面住着渔薪中学的学生。我看到这庙里有一个天井,四周用红砖砌成房间,供学生们居住,天井周围晾有衣服,有学生模样的人走动。由于年代久远,现在想起这个房子很模糊,虽然我哥哥说它是一座庙,可我根本不知道“庙”为何物。以后才知道,它就是龙华寺。据说,1947年渔薪镇的两家大商户“吴源茂”、“寿彰福”为振兴渔薪教育兴办了“私立天门县柘江初级中学”(渔薪河段俗称柘江),当时为了节约经费,选在龙华寺建校。
渔薪素有天西重镇之称。她东靠天门县城,南西北面商贾覆盖汪场、蒋场、河山庙、蒋家台、夏场、拖船埠、佛子山、石家河等地区。柘江水道沿镇南而过,称渔薪河,与汉口之间的水上商贸活动十分活跃。商业的繁荣,奠定了渔薪地区人杰地灵、财富殷实的基础,创办中学堂是渔薪有识之士和平民的共同心愿。我看到龙华寺时,渔薪中学(1949年后被政府接管,改名渔薪中学,)已沿荷沙公路建成南北两院规模,龙华寺已似弹丸之地。它虽小,我们不能忘记它的存在,龙华寺是渔薪教育的发祥之地,柘江初级中学的创建,为日后渔薪的天西重镇地位奠定了基础。某年春节之际,我为所在工作单位作了一幅对联“守天西重镇 扶人间罡风”,这与我生活在渔新,就读于渔新中学的经历是分不开的。1972年我进入渔薪中学读初中时,龙华寺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拆除了。在渔薪中学的四年里,没有任何人谈起龙华寺来,更不谈两大商家办学的故事了。这样的话题,在那动辄被扣“厚古薄今”罪名的年代,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我在读渔薪小学时对有关武圣庙的一些经历现在都是记忆犹新。1965年9月1日,我进入渔薪小学读书。小学在镇东北角。我家住在渔薪镇解放街(俗称正街、现称沿河街)照相馆对面。沿正街往东走大约几十米在张家巷子码头左转弯往北走200来米,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段下坡,右侧便是渔薪小学。据史料记载,渔薪小学以前地址在镇西街(现渔薪轧花厂附近)。民国24年(1936年)发大水,校舍被冲垮,学校迁至武圣庙,即现在的渔薪小学。渔薪小学借用庙宇办学比渔薪中学还要早,这充分证明了渔薪人有敢为人先,敢于破除陈规陋习,开创文明未来之精神。应该说,从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统治后,中国社会虽然进入了军阀混战,但“改革”的愿望始终蕴藏在人民心中,同时影响着渔薪人民。不然怎么能破庙办学,不受任何羁绊呢?没有“改革”之精神,怎敢在菩萨圣地上动土?
走进渔薪小学左拐大约几十米便是武圣庙,该庙建在高台上,屋檐角向上翘起,屋檐排列着整齐的瓦当,气宇轩昂。一眼望去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大门上方粗大横梁上的浮雕,非常精美。上面雕有很多古老的人物,可能是描述的关于佛教的故事吧。如果站在低势的操场上看武圣庙更显得宏伟。这就是我最初的武圣庙印象。在小学的六年里很多故事与它有关。刚上小学时,不知庙为何物,只知道那里是老师办公的地方,给我们一种神圣感。我们在操场上踢毽子、跳绳、打珠(玻璃球)、扳撇撇、追赶嬉戏......这座庙像是老师的化身俯视着我们。当我们听到悬挂在庙檐下的钟敲响上课铃时,我们一窝蜂地跑进教室......大概是1966年秋冬季吧,一天早上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正街与张家巷子码头转角处粉馆里有一些年龄大的学生手拿红本本面对“过早”的人朗读着什么,感到很稀奇。后来得知是“文革春风”吹到了小小的渔薪镇。社会和学校从此闹腾起来,没完没了的开大会,游行示威。我们是小学生,不参与,到处看热闹。没过多久的一天,学校老师带领高年级的学生到渔薪中学参加了一个什么誓师大会。回校后,有几个老师向武圣庙边走边指着庙门横梁上的人物雕像说,这是“封资修”的东西,这要赶快铲除。很快有人就搬来梯子,用凿子将一个个人物脑壳凿掉。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凿掉这些东西,幼稚的心理感到非常可惜,要是能保存下来该多好啊!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很难看到这么精美的艺术品。应该说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文革”的创伤。现在回忆起来,觉得我们幼小的心灵天生就有审美意识,向往美好。《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有它道理的。
“文革”结束后不久,我从中央电视台上看到西南某省一个地方老百姓为了保护古老房子上的雕塑(和武圣庙的雕塑很相似),在红卫兵到来之前,他们用石灰将这些艺术品抹平隐蔽起来,避免了毁坏。这又一次勾起我对武圣庙雕塑的回忆:为什么当时没有人采取这样的措施呢?其实,把武圣庙这一“创伤”放在中国历史的长河里看只是几乎不值一提的微小事件。中国历史一向诡异多变,有时波澜壮阔,有时如洪水猛兽,它把政治与人性中的白与黑演绎到极致。历史上毁佛的事件发生过多次,谁能说出它是好是坏?对社会有进步意义还是一种毁灭?在我们短暂的几十年人生里,就经历了崇佛——灭佛毁庙——现在又将佛教奉为“世界真理”的变化。“文革”中不知有多少比这更有价值的人文古董、艺术珍品被毁之一炬,甚至危及到人的生命......没过几天,可能是受到渔薪中学开誓师大会的影响,高年级的学生到老师办公室(庙内)搜出了一些过时的有污损的报纸,用绳子将这些报纸挂在庙门前道路旁(这条道路与庙门是垂直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报纸上有一个很大的墨汁圆圈,是一个物件染上了墨汁放在报纸上产生的,墨汁下面当然是歌颂最高领导人的文章和图片。高年级的学生认为这是老师对最高领导人不忠的表现。在那个什么都以“阶级斗争”观念看待社会行为的年代里,这些大哥大姐们发现了这一“阶级斗争”新动向。有几个老师站在庙门前看着这些展览,神情无奈,一言不发,我能从他们眼神中感觉到他们的压力——害怕灾难降到自己头上。或许当时是“文革”初期,或许小学生闹的事没引起上面注意,又或许当时这种事情过于普遍,没听说有人因为此事受到牵连。一天夜里雷雨交加,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听到我妈妈和同屋的老婆婆在议论,说小学庙里的一根柱子昨天夜里被雷劈了。当时我感到很惊讶。庙招雷劈了!这可是爆炸性的新闻啊! 人们肯定会有很多联想,街坊的婆婆姥姥们一定会说“这是雷公老爷发脾气了”“这一定是要招报应了”“为什么不偏不移,独独劈开了中柱”等等。我还为自己有这种预见性很有几分得意。可是几天过去了,并没有听到街坊老人们关于“庙招雷劈”的任何议论。当时我对没有发生我预料的现象感到很诧异,那些婆婆姥姥们不应该不议论这件事的呀!她们可或多或少是信佛的呀!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当时正值“文革”时期,对“封建迷信”行为管束得非常严。前段时间渔薪街上有个挑水夫因为参与并组织周边地区一些婆婆姥姥们搞迷信活动,被政府法办了,坐牢去了。在当时,把迷信活动直接看成是反D反社会主义行为,可以“反革命”治罪。婆婆姥姥们深知议论“庙朝雷劈”这“诡异”事件的危险性,佛主与信仰是次要的,自己的人身及家庭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易中天老师谈中国有没有宗教信仰的视频,他说中国是没有宗教信仰可言的。佛教不是宗教信仰。为什么?他认为宗教信仰是以“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地相信”。易中天老师还认为不能满足这三个条件的所谓宗教信仰不能叫“信仰”,只能叫“信念”或者“信奉”。佛徒们想要生娃就拜观音菩萨,想要孩子考上好的大学就拜文昌菩萨,想要发财就拜关公菩萨等等。在我看来把这种现象叫“欲为”似乎更确切些——想(要)什么就信什么嘛。既然我们的信仰那么世俗,就没必要坚定不移地去坚守。由此,我们就要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是要民众去信仰一个“超自然、超世俗的观念不为外界左右的信仰”的宗教呢?还是希望人们去满足“欲为”的信念呢?很显然,前者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社会形态;后者“欲为”才使我们社会延续了几千年,它至少能使一个朝代得到较长时间相对稳定,即使这样会使我们的社会产生致命缺陷。渔薪镇婆婆姥姥们的行为正好诠释了这一观念。 上学后,老师在课堂上讲,“庙招雷劈”的事是一种自然现象,如果安个避雷针就可以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了。显然是要我们不要相信社会上的迷信说法。我很想到现场去看个究竟。我趁课间休息时来到庙门处,进庙门右边第一个办公室门打开着,我在门前往里看,庙东边山墙的中柱上方被劈开了,肉黄色的劈痕与柱子乌黑的表面呈鲜明的色差,像一个人的大腿被劈开似的。我当时还特别观察了这根中柱上面有没有漏雨的情况,因为我知道只有在漏雨的情况下被雷击的可能性才大一些。或许是距离较远,又或许是风干了,没有发现漏雨的痕迹,当时我很疑惑。 以后武圣庙改成了礼堂,里面的隔间全拆了,空荡荡的。整个房子的结构呈现在我们面前。庙厅中央有四根笔直且粗大的柱子,每根柱子下面都用上圆下方的青石(花岗岩)做的基脚,每个柱子上方之间用宽厚的木板做的“穿坊”(柱子与柱子相连接作用的木板),四周是用青砖砌成的厚实墙壁。假使你站在这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梵音四起,帷帐高悬,香烟缭绕,抬头望见空旷的梁宇,瞬间,你会认为自己是个很渺小的人。
这样的奢华和我家租住的千孔百疮的房子形成了鲜明反差,使我产生了莫名的想法。正是这样的奢华使我产生了深刻印象,以至于我在初中课本上第一次读到鲁迅先生的《祝福》时,读到那段描写祥林嫂到镇西头土地庙里捐门槛的事,就让我想起了渔薪小学这座寺庙。“早饭之后,她(祥林嫂)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她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非常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摘自鲁迅小说《祝福》)这段描写似乎让我看到了渔薪河“祥林嫂”、专门猎取他人悲惨故事的“老女人们”、“柳妈”等人物的影子。我住的解放街,石板铺成的街道,酷暑季节,青壮年都去上班了,我们时常可以看到屋檐下演绎“祥林嫂”们聚会。她们拉长着一幅苦脸,从没见她们有一丝笑容,见哪家的事悲惨就议论那家的事。“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祥林嫂)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摘自鲁迅小说《祝福》)鲁迅先生入木三分的描写让我看到了身边一些愚昧现象的本质,极大地开阔了我认识事物的眼界,从而点燃了我追求光明的灯塔。我酷爱鲁迅先生的文学作品就是从读《祝福》开始的。鲁迅先生描写的是清末民初的事,形成这种“文化”现象也得有千儿百把年的沉淀。六七十年代渔薪河还是这番景象,可见我们的社会“进步”是多么缓慢!这能怪谁呢?回想这些“老女人们”所经历的这段历史,就没有让她们高兴起来的事。她们出生时应该正是清末混乱之时,外有列强入侵,内有革命党人举事,社会充满杀戮;清朝被推翻后,中国进入军阀混战时期,群雄割据,社会混乱,窃匪四起;国家还没完全统一,日本人入侵;日本人被赶跑后又是三年内战;好不容易建立了新中国,又发生了饥荒和WG。中国老百姓就没有真正过过安稳的日子。即使在她们的生活中有过高兴的事,也像白驹过隙,一闪而过。苦难占据了她们几乎整个人生。社会沧桑刻在她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用怜悯别人的悲惨故事来满足她们的好奇之心是多年苦难形成的心理阴影表现。我常想老天爷让她们活下来是不是就是要她们来诉说人世间的苦难的。鲁迅先生描写的是和我们渔薪镇有几千里之遥的绍兴鲁镇的故事,两镇如此相似,可见这种“文化”现象在中国大地之广泛。 一不小心,思绪就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到处奔跑。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大概是在1970年,学校为了扩建教室,为了获得木材和砖料,把武圣庙给拆了,在学校东边建了一排新教室,我们进入了新教室学习。从此这座武圣庙就彻底消失了。
为了写此文,我专门回了一趟渔薪。原来颇为偏僻的渔薪小学现在被民房包围,校门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但现在的校门充满了现代气息。学校面积几乎扩展了一倍。那排用武圣庙木材做的教室早已拆除,建成了一栋三层楼房教室,操场用朔料铺成彩色图案,完全找不到我们小时候的痕迹了。在小学校围墙外新建的武圣庙,清晰可见。我特意从渔薪小学徒步走到解放街我住过的老屋处。小时候我们每天放学时结队沿着这条街道走回家,走着走着,同学们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现在我发现,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到家,并不是我们小时候的印象那么远,就像串了一下门似的。不像现在小学生上学是家庭里一个很大的负担,就是近在咫尺也要有人亲自接送。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正街,是渔薪河热闹的代名词,渔薪人有“小汉口”之称。早晨市场就摆在我们家门前,卖鱼的、卖肉的、卖萝卜白菜的,卖提篮烧箕的......应有尽有,人流如织,接踵比肩,也没烦它拥挤。现在房子是漂亮了,街道空旷了,但感觉特别窄小,一辆小车也难通过。这可能是我们看惯了外面大马路的视觉效应吧。
我无意用过去的“朴实”来诋毁现在的文明与进步,但对过去朴实的回忆确实能滋润我们老年人生的心田。这是为什么呢?现在很多人喜欢回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时光,所以兴起了同学聚会,老乡聚会,战友聚会等。特别是经历了六七十年代的人回忆过去苦难岁月时津津乐道,似乎从回忆过去的苦难中得到了极大满足,有时还遗漏出赞美之词。不过他们的口吻背叛了他们的表象,我们能从他们的语气中体会出他们对苦难落后的鄙夷和嘲笑,对现实生活充满幸福感和自豪感。他们并没有这么傻,愿意回到过去,他们只是想用过去的苦难来反衬自己现在的一切。人,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有幸福感才愿意回忆自己的往事,否则,他闭口不谈。谁愿意身处困境,把曾经的幸福时光事昭示给别人?世界上可能只有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式的人物会编造了一个“我原来和赵太爷是本家”的“幸福往事”来炫耀自己,结果被赵太爷打了耳光。希望社会不断进步,永远觉得过去的岁月是值得回忆的,并且是“好笑”的。
傍晚时分,我离开渔薪河时,经过宽广的人民大道,华灯初放,从马路两边商店里射出的霓虹灯光十分耀眼。随着夜幕降临,渔薪河不仅没有歇市的迹象,反而热闹起来。改革开放后,夜市,是渔薪人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是小商小贩大显身手的时候。路边,我看到了经营夜市小吃几十年的老街坊,当年他用他的厨艺在渔薪河盖了第一栋楼房,让人们羡慕了好长时间。也许有人在街边小吃摊推杯换盏中谈成了一笔可观的生意,也许一些外地回乡的游子正在品尝渔薪河“煮包子”和“干勃财鱼”的美味,大妈们学着城里女人在广场上跳起了扇子舞......回城路上,我不由得感叹:只有当人民享有充分的自由和财富时,社会的稳定和发展才成为可能。2020年重阳节于竟陵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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