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父亲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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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我
文 / 飞鱼
18岁前,父亲俊朗挺拔的形象一直高高地矗立在我心头,让我引以为荣。在那个物资、精神都匮乏的年代,他是村里少有的吃喝穿戴讲究的人,而且风趣幽默,出口成章,待我们不薄。虽然儿时也从大人们隐晦的交谈中,约略听得些父亲的风流韵事,但总归没有实锤,家里风平浪静,小日子还过得去。
父亲“偶像”形象的坍塌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那是阳春三月的一天,放月假后从学校兴冲冲回到家的我,却发现气氛不同寻常。家里“冷火秋烟”,十多岁的妹妹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守候着。很快有热心的村邻跑来告诉我,说我父亲在县城某旅社里被派出所抓走了(后来听说有点冤,地方性创收,你懂的),罚款三千元,母亲只身摸索着赶去京山找亲友借钱去了。
父亲,你这是作的哪门子孽啊!三千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轻易不肯低头的母亲,怎么对人开得了口!她能借到不?大字不识的她该不会迷路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四野黢黑,我感觉寒意砭骨,整个人仿佛遭受雷击一般,脑子晕乎乎的,心里既恨父亲花心,又担忧他的安危。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满腔忧绪“理不清,剪还乱”。闺蜜陪我去天门剧院看电影《谁的错》,眼瞅着剧中小男孩在母爱与渴望父爱的矛盾旋涡中挣扎,触景伤情,我哭得稀里哗啦。
这年高考,我毫无悬念地考砸了。
交钱赎人,重获自由的父亲信誓旦旦“下不为例”,母亲也大度地表示,只要他改就行,这点钱两年就能还清。虽然自此家里一贫如洗,但我的心总算归于平静。我没有走父亲找村支书为我安排的路——回村小当民办教师。经过一年复读,我终于考取了武汉的一所高校。
转眼到了9月,学费还没凑齐,我惴惴不安地报到入学。我满腹心事地在大学校园里晃荡,怕被学校催费,怕家里又鸡飞狗跳。果然,不久后的一天,姑父来汉看望我,告诉我父亲又出事了!说他在故乡小镇吃早餐时,被一个女人的丈夫用钉锤锤破了脑壳,顿时“血糊团流”,他却毫无反抗,蒙着脑壳走了。姑父说,那女人是他的新相好。
父亲这么快就旧病重犯,母亲该怎么办?如果父母分开,我们姊妹仨如何发落?我的学费又上哪筹措?愁肠百结中,我犹如刺猬般浑身“炸”刺,舍友都怕惹我。我行文遣字,多有愤激之词,被年级辅导员指斥为“思想偏激”。感觉前途渺茫的我,每晚躺在床上靠塞耳静听民乐《春江花月夜》睡去,仿佛只有这空灵的弹奏,才能抚慰我的百般怅惘。
怕听到父亲的消息,又总记挂着。终于,又有了他的音讯。没被锤死、穷愁潦倒的父亲,抛开了他一生喜爱并浸淫其中的民间说唱艺术,琢磨起了其他活路。他随同村一组某人的女婿来到武汉,学做酱油醋,说是学成后自产自销。
父亲和那人暂住在鲁巷附近一所民房里。今昔何夕,百无一能、只会唱戏的半老头子也要做生意了?我从学校跑去看父亲,只见冷清的破屋里,一张竹床板搁在地上,这是父亲的床铺;简易煤炉炊具,缺茶少油无荤的豆腐拌酱伙食。目睹此景,我心都凉了:曾经无比讲究的父亲竟寥落至此!父亲搓手顿脚故作轻快:“你们都大了,等着用钱,要不是为了你们,我又何必?”父亲这句话,加上同伙人对他的大肆夸赞,一时消解了我们之间的隔膜。我对父亲的境遇顿生不忍之心,但凭直觉,感到他这门生意“没戏”。不出所料,没过多久,父亲又回了老家,重操旧业。
父母之间依旧龃龉不断,日子磕磕绊绊往前挪。靠着姑姑的接济,我大学毕业,自主谋职上岗。住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里,有了能养活自己的微薄薪资,弟弟妹妹也都在外谋事,除了不着家的父亲,全家人总算舒了一口气。
一个寒冷的冬夜,同宿舍的一位同事邀我去她汉阳的家里玩。她父亲已做好饭菜,等候着她的归来。看着桌上咕嘟冒着热气的菜,以及布置得整洁温馨的厅室,我又不争气地吞下几滴泪。想起我也曾提着月饼和蛋糕,赶回老家,只为给生于中秋节的父亲庆生,似乎也源于内心那一“丁点”对美好家庭氛围的渴望!
几年后,父亲来武汉看病,应他要求,我陪他和同行的母亲一起逛归元寺。尔后,我持续为父亲买降糖药,男友给他买了当时流行的雪花呢大衣。这时节的父亲,和我们仿佛亲情犹存。
然而这终归是幻梦一场,父亲积习难改,照样在外面晃,挣的钱也大多“汤里来水里去”了。1997年底我结婚时,父亲早前承诺的一千元陪嫁分文无有,母亲为此痛哭流涕,说别人家的女儿出嫁不仅“十铺十盖”,还有其他嫁妆,她的女儿倒好,“缺鼻子针”都冒得一个!我安慰她说,不要紧,我在工作,一切都会有的。裸嫁归裸嫁,父亲还一直对当日迎亲的阵仗耿耿于怀,说派个破“金杯”来还车身糊满泥巴,几个接亲的人也没收拾清爽,像才挖过藕上岸的!
1999年底我初生的小女夭折,母亲赶来看望,临行前,父亲一毛不拔且无半句抚慰之辞,只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了句:“这还不好吧,娘母子可以日夜说我的坏话了。”这样的时刻收受这种“赠言”,不由我不生出一种与之决绝的厌憎——我多少年的一厢情愿,终敌不过他老人家的负义寡情。
时光荏苒,我们姊妹仨都已成人,没有如母亲担忧的“主家不正,一屋邪神”。生活渐渐向我们展露笑颜,母亲似乎快要像爷爷临终前说的那样,苦日子熬到尽头就可以享福了。父亲回家的频次愈发稀少,我们都不以为意,这些年他总是缺席,我们不也磨过来了吗?
2000年8月的一天,正上班的我突然接到母亲的来电,说而今我们仨都端得起饭碗,她也受够了,这次父亲又怎样怎样,她不想活了。闻听此言,我心如刀绞!母女电话两端嚎啕,部门领导见如此情势,找厂办要了一台车送我回家处置。我给父亲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好好过,要么各是各。嘴狠的父亲在我的强硬态度面前软下来,同意帮弟弟粉刷房子,说粉好后弟弟赶他走他就走。母亲的情绪遂趋于稳定。
可谁能拉回父亲呢?无人管束的父亲就像脱缰的野马,跑到城里乐不思归 。“算了,只当他死了的”,母亲无可奈何地说。2001年夏,除了打理几亩薄田和家事,母亲新增了帮妹妹看管孩子的任务,更无暇他顾。8月底的一天,母亲抱着半岁多的外甥女找到戏馆,本来是去要家里大门钥匙的,却发现父亲独自一人躺在那里,已是奄奄一息。善良心软的母亲赶紧叫了车,把父亲送医再带回家,每天用板车拖着昏迷的他去村医那里打吊针。神智不清的父亲有时呼喊我已故的奶奶:“姆妈耶,快些接我去吧!”
我回去探望时,父亲好似回光返照,头不昏了,能吃能喝也不吐了,话也特多,乐意再去医院接受检查。面对着胡子拉碴皮包骨头的父亲,我无比矛盾。下重金医治他吧,我没钱;撒手不管吧,于心不忍。不管怎样,我是他的“女宝贝”,他曾带病唱戏为我挣学费,他在我毫无指望的生日当天给我送去一大盘青椒炒肉丝,他在夏夜替睡在露天铺上的我们仨打蒲扇......他虚荣他好色,可他总算没有在我们年幼时遗弃我们......
一番思想斗争后,我出钱挽救了父亲的老命。“儿啊,就像隔壁XX说的,花钱买名誉”,母亲安慰我。痊愈后的父亲,在又一次到处蹿魂后,回到家来,和别人咵天,拍胸说他的病是他自己的钱治好的,没哪个狗日的管过他!
2002年秋,我抱着足月的儿子回娘家,父亲私下放话:若我喊他一声爸爸,他将给我儿子50元见面礼。殊不知“爸爸”二字我早已不屑于启齿。被我当作空气的父亲,扒开包裹儿子的襁褓看了看说:“嗯,是学生伢,没唬我。”言毕毫无表示扬长而去,或许他兜里本就空空如洗吧。
2005年我搬入购置的新家宅,得知此信的父亲,腆着脸表示他要登门看看。父母是一起来的,到了我家,父亲在居室里这摸摸那转转,我虽不怎么搭理他,还是耐着性子好生招待。父亲没过两天就回了。母亲告诉我,我们上班后,有女人几次三番给父亲打电话催他回去。父亲说他在这里“像坐高级牢”,他并不自在,也不安分。
父亲和打电话的女人在外另起炉灶是公开的秘密。有一天,这女的支使他打电话给我,说电视广告里介绍有款“唐人福”的药能根治糖尿病,要我给他买。我查了查,觉得有假,没有照办。不久父亲又来电,叫我好歹给他汇个三五百块,他要钱买药吃,我以他对村人吹嘘的话讥讽他:“不是外面的儿女对你爸爸前爸爸后的一堂萤火吗,还用得着找我?”父亲听罢很光火,说我忘恩负义,骂骂咧咧挂断了电话。
我们仨陆续有了孩子后,母亲已懒得理会父亲的那些烂事,我也顺理成章将关注的重心转移到母亲和孩子们身上。虽然听说父亲“时来运转”成了非遗传承人,应邀来武汉武昌表演,一时间风光无限。这一切只是他的“荣光”,和我们一家人毫无关系。
父亲于我已形同路人,尤以他去世前的那七八年为甚。我回娘家时虽也曾偶遇“稀客”父亲,但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怎么理睬。有一次他说自己眼睛快要看不见了,一路走一路摔跤。我打开钱包拿出一些百元钞,正要递给他,他来了一句,说我不如外面人家的儿女对他热乎。于情于理于法都“挑不上筷子”的“外面人家儿女”,居然还当着我的面宣扬,我手中的钱再也没有心情递过去。
2012年愚人节这天,青光眼症已很严重的父亲不请自来,摸摸索索到了我新迁的家,说他给自己算过,活不过六十六岁,此行是来“辞路”的。早死早超脱,我这样想着,给他夹菜,告诉他是什么菜,他喜滋滋地推辞,说这不能吃那碰不得,再不是从前那个我劝他禁嘴、少吃甜食时高声抗议的老头。这次没来得及坐够“高级牢”,一位本家爷爷过世,堂叔们请父亲回老家主持出殡仪式,他嘟囔着回去了。
父亲所言不谬,这次来汉真是“辞路”。2013年7月,父亲走完六十五岁的人生之旅。高温熏蒸时节,母亲带着不足两岁的侄儿,从广西妹妹家赶回奔丧,边擦汗边骂父亲死都不把好自己。我们到家时,父亲的遗体已被弟弟一行人拖送火葬场,只见到檐前矮桌上摆放着他的身份证,照片上年轻的他神采奕奕,望着来来往往送别的亲朋。
父亲临终前独自躺家里,托付姑姑们照看,每天听姑姑们的长途电话汇报,我曾如此记录自己的心迹:
如果有来生,让我做一只鸟,没有牵绊和噩梦,自在翱翔;
每一个不必纠结、不必被迫奔波的日子,都是老天甜蜜的恩赐;
投胎到你名下,是个错误,活在你给的纠结中,是幕悲剧;
昼,不懂夜的黑,如同你,不能体会我的悲。解脱,卸下包袱,翻开新一页;
今生父女如陌路,来世无需再遭逢。
父亲的葬礼已毕,我在返汉的班车上,望着窗外整饬的林地和庄稼,无限感慨地写道:“故乡,请像埋葬那黑小的骨灰匣一样,掩埋我无数辗转的惆怅,让我从此心绪柔畅地来来往往。”
父亲啊,听神婆说你还在“那边”唱戏,每念及你还有同你的那些纠结过往,我的脑子里便会浮现出《红楼梦》里贾雨村说的话:“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谬邪魅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读懂了这一段,是否就可以理解你的一生?
父亲啊,知你罪你,你已无言,我已无感。我用长长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将破败不堪的父女亲情丢丢捡捡缝补拾掇,同时撑着钢铁躯骨负重前行。在跳出圈外看清命运的无常嘴脸后,我不再凄惶自卑以身为逛鬼的女儿为耻,不再欣羡别家的灯火守候。
父亲大人,隔着阴阳两岸,我愿你安息!
文字编辑:糊汤粉
图片版式:鱼七秒
【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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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在农村,像这样有成家立业之志,却毫无对家庭、社会负责之德的男人有多少。作者父亲这一代人,从小到大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时代裂缝里,始终没有得到过良好、完备的教育和文明熏陶,不,是没有得到哪怕基本的、正常的教育。数千年的宗法社会被颠覆,维系家族稳定和个人道德伦理的传统文化土崩瓦解,无论是家族,还是社会,都缺少足以滋养一个人形成健康三观的土壤,以私欲为第一诉求的野蛮生长成为常态。一人堕落,背后是所有亲人的受累,以及N个家庭的破裂,造成后代无法平复的心理创伤,甚而社会的失范。这岂止是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悲剧!
对本文的标题如何措辞,编辑与作者经过了反复讨论。是“握手言和”,还是“永不再见”?人伦领域除了善恶之分,还有上下之别,更有情理之辨。数十年的恩怨纠缠,一言难尽的父女情分,不是简单的两难选择,几个字词或一个标题实不足以完全并准确表达作者的感受与态度。好在文章所述甚详,读者自有判断,作者不必非要在标题中申明某个立场不可。于是选择了现在的标题,未知读者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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