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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3

        原编者语:今天是王元化先生去世十周年的忌日。这位十九世纪之子,一生守住了为人的尊严。


人物简介


王元化,1920年生于湖北武昌,卒于2008年。1935年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后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党组成员、上海文艺工作委员会文学处处长、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副社长等职。1955年因胡风事件牵连受到批判,1981年平反昭雪。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成员、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是一位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著名学者、思想家、文艺理论家,是中国1949年以来学术界的标志性领军人物之一。


原题

王元化:我是十九世纪之子


作者:许纪霖


 王元化



        2008年5月9日22时40分,在上海瑞金医院的病房,元化先生静静地走了。三天以后,天崩地裂,神州哭泣,为无数死难的生命。先生晚年挣扎于痛苦之中,没有看到身后的巨大噩耗,可谓不幸之幸。遗体告别仪式上,先生静卧于鲜花从中,神态依然是那样的从容,我很难相信,先生已经去了,再也不回头了。不由悲从心头涌出,无法自已。


        余生也晚,认识先生的时候,他已步入晚年。二十年岁月,世纪相交,风雨如晦。我有幸近距离见证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岁月。先生在世之时,评点江山,坐而论道,感觉他是再平常不过的人。一旦先生远去,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骤然感觉到内心中塌了一大块,个中残缺,再也无法弥合。这种崩塌,不仅属于个人,也是整个中国文化。

 晚年的王元化先生


        在这些令人悲哀的日子里,我重新阅读先生的遗作,试图将平日那些零碎的记忆,整理出一个大致的脉络,以还原先生晚年的思想、精神与意境。


        先生离去的时候,身上披盖着锤子镰刀的中共党旗。他18岁加入共产党,那是烽火连月的1938年,还是在充满血腥的上海沦陷区。先生与李慎之先生一样,都是在一二九运动中,怀着一腔救国热忱卷入革命,属于“老派共产党人”。所谓“老派”,是李先生的自称。新派共产党员,为利禄而投党,党只是他们升官发财的工具;老派共产党人,一生恨爱,统统融化于间,他们对党之荣辱、理想之执着,难以为后人所理喻。


        先生不仅“老派”,有滚烫的理想,而且有独立的意志和理论的思考。解放前的中共队伍,基本由知识分子与农民阶级组成。知识分子入党,在党的历史上有过两次高潮,一次是1920年代建党之初,那些创党领袖,个个是知识中人,乃至名流精英。第二次是1930先生从属的中共地下党江苏文委,是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看看群龙之首吧,文委书记孙冶方,副书记顾准,有理论,有思考,皆是领先时代的党内大知识分子。


        先生是幸运的,一加入革命,便在这样一个充满理论修养的氛围中熏陶成长。江苏文委,对于年轻的他无异一所大学,塑造了他一生的人格。先生诚然是共产党员,但在他看来,自己首先是一个知识分子,是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共产党人。他在晚年写给李锐的一封私人通信中感叹:“入党已逾半世纪,自愧未尽一个知识分子的使命和责任。在今风雨飘摇世势中,没有做出自励励人的工作,以至每当梦回之际,难以入寐”。

右2王元化


        年轻时候的先生,有一种英雄情结,喜欢读尼采、鲁迅,罗曼·罗兰,他相信,这个肮脏的世界要由具有超强意志力的摩罗斗士来拯救。当年他喜欢的人物是鲁迅,从沦陷的北平出逃,什么东西也来不及带,唯独藏着一幅自描的鲁迅小像,那是他心中的偶像。他最喜欢读的书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倾倒之至,觉得这位理想主义者的言行举止,都代表了批评的正义和艺术的真理。先生青年的时候文章就写得很好,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在党内小有名气。他少年得志,恃才而骄,解放初期的同事、夏衍的秘书李子云这样形容他:有一股凌人的盛气,很飙。

       

峣峣者易折1955年一场反胡风运动,将先生卷进漩涡。两年多的隔离审查,到处是冷漠的眼光和严厉的呵斥。他后来回忆说:“我的内心发生了大震荡,过去长期养成的被我信奉为美好以至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被轰毁了。”在隔离审查期间,他读了很多书,不再是英雄列传,而是哲学名著,从毛泽东、列宁到马克思、黑格尔,逐一回溯,返归原典。人生的挫败与哲人的智慧,让他变得沉思,从一个激进的文学青年蜕变为具有深邃反思力的思想者。


        先生一生有几次大的反思,我以为最重要的是1950年代中期和1990年代初那两次,都是共和国风云突变,先生的内心信念遭受重创,生活与现实暂时隔离,在孤独的环境里面舔伤自疗,冷静检视曾经信奉过的神圣信念,是否经得起理性的反思?


        1950年代的中国,教条主义盛行,先生在囚禁之中,逐字苦读黑格尔的《小逻辑》,终于抓住了教条主义的认识论根源所在:在所谓的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之中,还有一个知性认识的阶段,即对事物的抽象概括。一旦将知性绝对化,取代辩证的理性认识,便会陷入僵化的教条主义,比如只承认人的阶级性而否认一般的人性和丰富多样的个性,只谈事物的普遍性而忽视各自的差异性。这些来自德国古典哲学的反思,在当时无疑是异端邪说,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运动,方有条件公诸于世。


        1982年,他与王若水等一起,为周扬起草了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这篇后来被“清污”了的思想解放运动的纲领性文件,不仅重新阐发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而且也写进了先生对知性问题的思考。在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新启蒙运动当中,先生作为思想界的领袖,都走在时代的前列,不过,1980年代的他,思想反思还不算彻底,还残存不少习以为常的流行观念。

1938年初,十七岁的王元化加入中国共产党


        1990年代初是先生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那段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客厅冷寞了许多。先生远走南国,在珠海白藤湖畔隐居了一段时间。那段日子,先生在给我的信中描绘了他的心境:“我在此与外界隔绝,如居世外。我还是童年时享受过这种宁静。住处前有一小庭园,铺着草地,种着花木,在风和日丽之际,坐在草地上,仰望上空,白云苍狗,使人的心也去掉了浮嚣。变得宁静起来”。


        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时代创伤,先生痛定思痛,开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反思。后来他经常这样自白:“我在青年时期就开始写作了,但直到九十年代,才可以说真正进入了思想境界……九十年代是我的反思时代,直到这时我才对于自己长期积累的思想观念,作了比较彻底的全面检讨”。先生晚年发表的著述,偏爱用“思”与“反思”二词。有些人不愿反思,相信自己永远正确。


        他的一位学界同辈,一听到他提反思。立即神经绷紧,正色答曰:“我有什么要反思的?没有,我没有反思。”但先生将反思视为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视为自己的生命本性。诚如林同奇先生所言,反思对于他而言,不仅是一种思考方式,还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这种方式未必不是痛苦的,因为反思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自以为是的自己。


        先生对五四充满了感情,他曾经说过:我是五四的儿子。作为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他喝着五四的乳汁长大,在其思想和人格深处,充溢着启蒙的精神。不过,在1990年代之前,他并未意识到,五四启蒙思想之中,还隐藏着一些负面的因素。当1980年代末海外学人对五四反思的声音传回大陆,他还慷慨激昂地写过一篇《论传统与反传统:为五四精神一辨》。


        白藤湖畔的孤独沉思,令他对二十世纪激进主义造成的时代悲剧产生了警觉,并苦苦寻求其历史上的思想渊源。从南国回来不久,我受命请先生为《杜亚泉文选》写序。不久他给我打来电话:“小许,那个杜亚泉不得了啊!我们今天正在思考的问题,他那个时候都想到了。”1993年的夏天,沪上酷热,先生打着赤膊,逐字细读杜亚泉与五四时期的思想文献。三个月以后,拿出了轰动海内外的长篇论文:《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

1995年,王元化应邀参加加拿大温哥华所举行的中国文化研讨会


        这篇文章,拉开了先生1990年代反思的序幕,他发现,二十世纪激进主义的思想根源,最早来自于清末民初的无政府主义,而到五四则潜伏于启蒙思想之中。五四时期东西文化论战中的陈独秀身上,他发现了一种”唯我正确“的独断论性格。过去先生是那样热烈地守护五四,捍卫启蒙,如今他觉得启蒙心态中一些负面的观念需要反思,那就是:庸俗进化论、激进主义、功利主义和意图伦理。


        作为五四的儿子,又受到黑格尔思想的深刻影响,先生原来坚信人的理性可以达到全知全能。人们按照理性的指引,可以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理想的新世界。然而,二十世纪的人类和中国的悲剧,却无情地证明了:理性,多少罪恶假汝之名实行!先生幡然醒悟:“理性精神和人的力量,曾经使人类走出了黑暗的中世纪,但是一旦把它神化,又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的时候,他就会以真理的名义,将反对自己和与自己有分歧的人,当作异端,不是去加以改造,就是把他消灭掉。”


        他曾经是那样地服膺黑格尔,到1990年代,先生从事的反思工作之一,就是自我清理黑格尔思想中绝对主义和独断论的毒素。与此同时,又花费大量的精力,苦读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反思卢梭的公意说与极权主义思潮的内在联系。


        先生多次提到,只有到了1990年代,自己才真正“悟道”,他的反思工作才刚刚开始,有太多的研究要做。他的一生波澜起伏,亲身经历过多次重大事件,是历史的重要见证人。我好几次劝他写回忆录。他给我回信说:“我自省不行,但老了,僵化了,也还是得学,要学。苟一息尚存,此心不死。目前我仍在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回忆录尚未考虑。估计手中还有些杂七杂八的文章要写。你们也许责我舍本逐末,但每人有每人想法。我也知这些文字没什么大价值,但我从不存文章名世之心,我也不想用文章为自己换取什么(甚至别人的尊重)。虫鸣鸟叫都是发乎不得不然耳。自问我所要写的既非纯学术,更非以学术议政。但也不是为好玩,自遣,或标榜什么自然主义。我始终相信知识是力量的箴言。”


        先生过谦了,他信上所提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正是1993年以后陆续发表的重要反思文章。

1998年在杭州云栖


        可惜的是,先生的“悟道”有点晚了!1990年代以后,他的精力大不如前,写一篇文章,常常要耗费太多的心力体力。特别是过了八十岁生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经常住院,各种疾病和痛苦折磨着他。虽然思路还是那样地敏锐,记忆还是那样地清晰,思考还是那样地深邃,但日益衰老的身躯却拖累了他。先生再也无法写出大块的文章,只能通过随笔、访谈、口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最新思索。他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每段文字都要逐字推敲,反复斟酌,寻找最恰当、最完美的表达,近乎达到苛刻的程度。他的晚年,文字不多,但字字珠玑,凝聚着全部心血。


        晚年的先生,心境常怀苦痛。身体的痛苦尚在其次,真正折磨他的,是精神上的忧患。他在给自己的学生信上说:“记得鲁迅晚年曾给一位青年写信说‘人生实在痛苦’,诚哉斯言”。先生的苦痛,源于中国士大夫的忧患意识。他曾经是一位充满乌托邦幻想的理想主义者,相信历史进化论,相信文明总是在进步,自认是过渡一代的人物,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青年一代身上。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他在理性上看破了历史进化的神话,也不再轻信各种主义的乌托邦。先生目睹九十年代以后中国发生的巨变,一则欣喜,二则心忧。晚年他看到的世界,不再是他所期望的世界,现实变得格外的功利、支离和媚俗,这世界不再令人着迷。


        以我近距离的感受,先生晚年最忧虑的、谈得最多的,莫过于三件事,思想与学术的分离、知识界的党派林立与人类古老文明的衰落。

思想与学术的分离,乃1990年代以后的学界景象。这个问题在1980年代并不存在,新启蒙运动之中,思想与学术混沌一片,互为镶嵌,只要读读当年的《读书》,便可体会。


        1980年代的新启蒙,既是一场理性运动,又是一场狂飙运动。比较起理性,激情还更占上风。若从中国历史的学术脉络梳理,1980年代是又一个宋学时代,各路人马放言义理,高谈阔论,充满了传统士大夫的淑世情怀。虽然“尊德性”(理想主义)与“道问学”(知识主义)并重,但“尊德性”在“道问学”之上。


        1990年代以后,学界形势巨变,一部分启蒙者从广场退回学院,以考据取代义理,“道问学”压倒“尊德性”,知识主义替代理想主义,又进一步蜕变为文献主义。清学时代到来了,邃有“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出”的说法。但重大义理问题并未解决,反而以更尖锐的方式表现出来。义理与考据分裂,思想与学术二分,汉宋之争不绝于耳。一方面是借助国家体制和专业化力量,清学大兴;另一方面,1980年代形成的启蒙阵营也内部分化。


      季羡林与李慎之,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学界大儒,可谓“道问学”与“尊德性”两歧路向的精神象征。季羡林作为一代国学大师、公认的清学代表,为学术而学术,为求知而求知,成为当今博学鸿儒们的为学楷模。李慎之继承“五四”狂飙传统,深感1990年代士林人格委靡,失去批判激情。为鼓舞士气,指点方向,撑起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大旗,以一己之道德实践,试图身体力行,杀出一条通向理想世界的血路。

198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文学评议会成员摄于北京


        面对考据与义理的二分格局,元化先生颇为忧虑。汉宋相争,先生居中,就学术风格而言,他偏向“道问学”;若从精神关怀来说,又具有“尊德性”的气质。先生深知,思想与学术,合者两美,分则俱伤。缺少思想关怀的学术,无异工匠手下的雕虫小技,而匮乏学理基础的思想,又会流为游谈无根的概念口号。几经思虑,先生提出了“有学术的思想与有思想的学术”的主张。


        晚年的他,最为敬佩两位学界前辈。一位是顾准,充满知识学理的理论大家,无愧“有学术的思想”之楷模;另一位是陈寅恪,大学问背后有穿破时代的深邃关怀,堪称“有思想的学术”之典范。思想与学术合而为一,可谓学人的最高境界。先生本人身体力行,知识学养文史哲贯通,义理、考据、词章,无不具有一流成就。学术界有“南王(元化)北钱(钟书)”美誉,思想界也有“南王(元化)北李(慎之)”之称,这两种说法虽然不为先生所接受,却证明了其学思双修的最高境界。


        在这个清学的时代里面,先生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形象?李慎之可谓阳明学后裔,季羡林更接近乾嘉大儒钱大昕。相比之下,先生可以说是当代学界的戴震。余英时先生说:戴震治学,贵精而不务博,以闻道为归宿。他由故训以明义理,义理背后又有功力。清学之中有博约之争,乾嘉考据,有博无约,陷入支离;宋明遗风,先立其大,又流于空疏。戴震之所以卓越于时代,乃是因为他是一头狐狸时代的刺猬,有狐狸的本领(考据之博)而以刺猬(义理之约)著称。先生之成就,颇近清季的戴震。2006年夏天,我在安徽屯溪开会,拜访戴震纪念馆,发现先生当年为纪念馆的题词:“博大精深”,左联是“训绎经义发幽思“,右联为“公意渊深耐细思”。这,或许也是先生的自励罢。


        让先生经常心忧的另一件事,是1990年代以后的学界,山头林立,党派意气。1980年代的启蒙阵营,志士同仁胸怀共同的理想,面对共同的敌人,虽然时有内争,却彼此坦诚相待,携手奋战。1990年代中期以后,启蒙阵营分化,知识背景各殊,意识形态纷争,各种利益也渗透期间。先生很关心学界动态,常常为各种意气之争和相互伤害痛心不已。半夜醒来,也在思索:为什么中国知识分子之间不能形成合理的正常关系,不是互不理睬的豪猪,就是你死我活的豺狼?


         他最反感的,是拉山头,扯大旗,结成一己党派,排斥打击异己,还要以某种神圣的名义;或者动辄将人划为什么主义、什么派,以小群衡量天下士林。先生超越党派立场,超乎意识形态的混战之上。他的“中道”和反思,常常引来一些议论,被外人误解为“转向”、被划入国学派、保守主义等等,不一而足。先生对此感到气愤,常常郑重声明:“现在学术界也有拉帮结派之风,但我不参加互助组,也不参加合作社,准备单干到底。”

1992年,王元化夫妇在珠海白藤湖过冬


        痛感于学界的分裂,先生犹如胡适之晚年,愈来愈认识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容忍不是乡愿,不是放弃自己的立场,迁就别人的观点,而是倾听对方的声音,寻求彼此的理解。1993年,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学界中各种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冲突,这样写道:“请听一个老人的真话吧,我们都应学术上既虚怀若谷(能容别人观点)又坚持不尧(不放弃自己自以为是的真理)的民主作风。”


        先生的为友之道,不在乎立场一致或观点相近,他更看重的是彼此间的心灵相契。他与林毓生、余英时两位先生的情谊,便是由论敌化为挚友的佳话。林、余两位,原先对先生1988年写的《论传统与反传统:为五四精神一辨》一文都有过批评,先生与他俩还有过笔战。待后来在夏威夷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见面,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从此成为学术上的挚友。


        先生在提到这段往事时说:“我想能够出现这种情况,首先在于双方都必须具有追求真理的热忱和对于学术民主和自由讨论的原则的尊重,这才能够虚己复善,平等待人,而不是居高临下,意在求胜”。


        先生生前的时候,客厅永远是高朋满座,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先生有容纳的胸怀,有凝聚人气的魅力。无论何种声音,只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他都愿意倾听。但接触深了,在理性的温雅背后,先生也有狂狷的一面。他常常讲:“我是湖北人,性格中有楚蛮之气”。他的内心燃烧着岩火,碰到某些大是大非,会突然爆发,情绪激烈。了解不深的朋友,常常会吓一跳,这是读他的文章感觉不到的。


        为什么他的文字与性格有如此反差?先生生前曾向我透露作文的心得:“写文章的时候,千万不要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动笔,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是气胜于理。等到心情平复下来,运用自己的理智,才能有公允之论”。是的,先生发表的文字,平和而含蓄,力量都收敛在里面,在看似理性的文字背后,内涵着暗潮汹涌的情感。外柔(和)而内刚(烈),或许是先生的本来面目。

王元化先生眼神清亮


        先生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眼神,非常明亮,有一种威严和犀利,常常透过事物的表征,洞穿人世的真相。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已经看破尘世,看透各种无聊的把戏。七十年的政治生涯和跌宕起伏,再加上熟读古书,饱阅历史,深谙人性,先生不再轻信,不再挂念时政。舞台上各路英雄豪杰人来人往,但历史骨子深处的东西丝毫未变。


        瞻望未来,他常常流露出莫名的焦虑。他的视野早已超越了一朝时政,也不相信制度可以改变一切。在他看来,即使实现了民主制度,假如制度背后缺乏人文精神和公共伦理,民主制度也会变质。先生时时牵念于怀的,是古老文明的衰落,特别是人文精神的式微。


        他最初忧虑的,是泛滥成灾的大众文化。作为一代学界精英,他不是反对大众文化本身,而是担忧其对艺术品味与精神生活的伤害。他多次说:“艺术不能在古与今、中与外、新与旧之间作出高下之分,而只有崇高与渺小、优美与卑陋、隽永与平庸的区别”。大众文化之中有好东西,但作为强势文化,它消解了艺术本身的标准,一味追求流行与时尚,以市场的口味取代艺术本身。先生最反对的是媚俗,他再三疾呼:“一个以时尚为主导的社会文化中,是没有真正有深度的精神生活可言的”。可惜,先生的声音太微弱了,他无法挽狂澜于既倒,只能眼睁睁看着古老的精英文化与文明遗产日渐衰落。


        2002年,经林毓生先生推荐,他读到了哈佛大学史华慈教授的遗作《中国与当今千禧年主义》,这篇文章给他以很大的震撼。史华慈教授以古老的先知精神,怀着对人类文明的深刻隐忧,在临终之前告诫世人:技术进步和各种新科学给人类带来的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业已成为一种物质性的末世救赎论,轴心文明时代累积下来的人文主义精神正在衰落。先生意识到,人文精神的衰落,不仅是中国当今的特殊现象,也是整个人类文明所面临的共同威胁。他专门作了一篇短文,满怀忧心地指出:“中国今天实在没有理由为西方以消费主义、物质主义为涵义的普世理念蔓延感到兴奋”。


        此后几年,先生的忧虑愈来愈深,紧紧地纠缠着他,每次我去看望,他几乎都要谈到这个话题。我隐隐感觉到,先生有一种王国维、陈寅恪晚年那种文明将倾的悲哀与凄凉。先生步入了二十一世纪,但对人类的未来并不感乐观,在给林毓生的信中,忧心忡忡地说: “以赛亚· 伯林说二十世纪是个很糟糕的世纪,但从目前的趋势来看, 二十一世纪恐怕是文化崩溃的时代”。“每一想及此事,真是令人悲从中来。我已入耄耋之年一无所求,但是想到我们的后代,想到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倘听其毁于一旦,实在是于心难堪此劫。”

2002年,王元化等学者在杭州湖畔居


        二十世纪是如此的不堪回首,新世纪又是那样地前景黯淡,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之中,先生开始怀恋并非遥远的十九世纪。2001年,他在一篇重要的访谈《人文精神与二十一世纪的对话》中,公开表示:“我对十九世纪比对二十世纪有更多的感情。直到今天,西方十九世纪文学仍是我最喜欢的读物。……我在精神上是十九世纪之子,是喝着十九世纪作家的奶成长的”。


        先生为什么如此留恋十九世纪?十九世纪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他而言,十九世纪首先意味着博大。十九世纪是一个文化上的“广漠之野”,那时的人们心灵开放、海纳百川,兼容东西。先生的高足胡晓明在一次对话中对他说:“先生身上十九世纪文化精神的熏习极深。先生晚年的精神气质上恐怕更多回向五四的前一辈人,梁启超、严复、王国维……那时想的是如何昌明旧学,融化新知。想的是东海西海,心理莜同。五四以后就不是那样了,这几乎等于一种信仰”。先生听了,深以为许。


        他曾经是五四的儿子,献身于启蒙大业,为五四精神一辩。1990年代反思五四,意识到作为二十世纪的精神代表五四运动,有其偏狭的性格。而返观上一个世纪之交,清末的启蒙士大夫,从梁启超、严复到王国维,不以中西为沟壑,致力于文明之会通。晚年先生所欣赏的杜亚泉、陈寅恪等人,无不具有十九世纪的博大与包容。那是文化上的自信,是不亢不卑的文明大国风度。


        先生喜欢十九世纪,还有一个理由,乃是十九世纪的启蒙理想,充满着人文精神。抗战初期幽居在孤岛上海,无书可读,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作品成为他唯一的精神养分。从英国的狄更斯、勃朗蒂姐妹、法国的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到俄国的契可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这些浸润着深刻人道主义精神的文学家,塑造了先生一生的灵魂。他说:“我喜欢十九世纪的文学处处渗透着人的感情,对人的命运的关心,对人的精神生活的注重,对人的美好情感的肯定”。


        人文精神的核心,乃是于将人视为目的,尊重每个人的人格与尊严。先生对尊严二字看得极重,在反胡风、“文革”等政治风暴中,他曾经被深深地伤害过,对人的尊严也格外敏感。他曾经说过:“人的尊严是不可侮的。……思想是古怪的东西。思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思想也不是暴力可以摧毁的”。人的尊严来自人之精神,源自人是有思想的动物。


        他在给自己的学生信中写到:“我一生中——尤其在文革及运动中,经历了太多得残暴、冷酷、兽性。因此,我希望你们一代不再有人格的侮辱,能保持自己的人的尊严“。人的尊严,在以往的运动中受到权力的侮辱,如今又在市场的媚俗之中丧失。这令先生十分痛心,他再三重申陈寅恪为王国维墓作的墓志铭中那句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鼓舞世人,自勉勉人。所谓独立与自由,不仅针对专横的权力,也是对市场的流行与金钱的抗拒。


        在先生看来,十九世纪的文学与哲学之中,充满了人的精神尊严,晚年的他,虽然清算了黑格尔,但黑格尔对人的思想与精神力量的重视,那句“精神的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依然成为他终身的座右铭。


        先生所处的时代风云诡秘,各种危险和诱惑接踵而来,他坦然地说:“我是一个用笔工作的人,我最向往的就是尽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留下一点不媚时、不曲学阿世而对人有益的东西。我也愿意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做到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赶时髦,也不回避危险。” 先生的晚年,虽然无惊天地动鬼神之壮举,但其言其行,有所为,有所不为。看似寻常,然而当今士林之中,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先生为思想而来,又为思想而去。他是一个精神的存在。当最后一次住进医院,意识到生命无多的时候,他说:我是一个唯精神主义者,现在由一个精神人变成一个生物人,这个世界已别无所恋。他再三叮嘱家属,并要向他保证:到最后阶段,千万不可同意创伤性抢救方案。他认为:一个人临终之前,若是浑身插满管子,甚至开膛破肚,这不符合人性。人活着要有尊严,死的时候也要有尊严。


        先生终于有尊严地走了,这位十九世纪之子,一生守住了为人的尊严。

2008年   


(作者许纪霖,华东师大历史系博导。1957年出生于上海,1975年下放上海南汇县的东海农场。1977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考取华师大政教系研究生。辗转国内外多所院校任教访学后,2002年回华东师大历史系任教至今。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现代性与知识分子等,著述甚丰。 )



延伸阅读


舅舅王元化逝世十周年琐忆


作者:杨乡

原载《世纪》杂志2018年第3期



  原编者按:今年5月9日是著名学者、思想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导、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原部长王元化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日。本刊特邀请其外甥女撰写《舅舅王元化逝世十周年琐忆》一文,深情回忆王元化和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读来感人至深。

 

儿童时代在清华园的王元化


  光阴似箭,时光如飞,舅舅王元化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


  2008年5月初,舅舅已经躺在瑞金医院病床上多日了,听说他情况不好,许多人都赶来看他。那天等到人们离去,直至傍晚,我才陪着九十多岁、步履艰难的母亲来到医院探望,只见舅舅十分疲惫,但姐弟相见情绪激动,母亲强忍住泪水,不愿多打扰他,叮咛了几句,流着眼泪就匆匆地移步离开病房,我赶忙前去搀扶,这时突然听见舅舅大叫了声:“乡乡!”


        我赶紧跑回舅舅床边,只见舅舅流着泪水,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哽咽着说:“照看好妈妈!”我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使劲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他们姐弟情深,这是舅舅对我的临终嘱托。5月9日深夜,接到瑞金医院病危通知,安顿好母亲,我和女儿立刻赶到医院,在病床旁送走了亲爱的舅舅。舅舅走得匆忙而不平静,他思念一年多前离去的舅妈,要紧追舅妈而去,他又有些不舍,还有许多问题要深思……


  说到舅舅,我很遗憾,因为我对他了解很少,1960年代中叶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一晃离开上海近四十年。成长的道路上没能更多得到他的教诲,直到退休回到上海,这时舅舅也老了,他整天忙于学术研究,对于他高深的课题我全然不懂,更不敢去占用他宝贵的时间。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舅舅是一个既神秘又亲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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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初期,刚从燕京大学毕业的妈妈(王元美),与大批爱国知识分子一样不愿当亡国奴,离乡背井流亡到大后方,她在成都由熊佛西介绍到四川省立戏剧学校教书,遇到了年轻有为的爸爸(杨村彬),他们志同道合,相爱了,但是受到当时唯一在身边的亲人大姐(王元霁)和姐夫(魏光辉)的极力反对,他们认为爸爸没有留洋学历,身体瘦弱,没有钱,又不信奉基督教(外祖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热恋中的爸爸急得没有办法,他给外祖母写了一封恳切的信,真诚地诉说自己确实很穷,可以说一无所有,但是有一颗真诚的心……舅舅读了信,决定支持爸爸,并说服外祖母打破世俗观念,爸妈终于结合了,后来才会有了我。


童年王元化与姐姐元霁(右一),元美(右二),碧清(中),妹妹元兆(左一)在清华园


  说舅舅神秘,是因为抗战胜利了他却行踪不定。1947年我跟随父母回到上海,由于没有安身之处,我被安排挤住在外祖父、外祖母、三姨、小姨和舅舅居住的古柏公寓不大的房子里。那时不大见得到舅舅,他好像很忙,经常不在家,有时不知道什么时间突然回来了,什么时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我也不懂信奉基督教的外祖母为什么经常为他做祷告,请求上帝保佑他平安……


        长大些才知道舅舅是中共地下党员,1938年仅十七岁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6年9月22日晚,上海发生黄包车夫臧大咬子被美国兵殴打致死事件,由于乘车的西班牙水手不付钱,黄包车夫臧大咬子就拽着他不让走,一个美国海军上来就把臧大咬子打死了。


        由于这个案子是由美国军事法庭审理,最后竟宣判美国海军无罪释放,令人发指;而且还有工作人员威胁证人,保护罪犯,舅舅气愤不已,要打抱不平,在报刊上撰文勇敢地揭露事实真相,竟然遭到国民党法庭传唤,家人颇为焦急,我爸爸为保护舅舅,不顾一切地多次陪他出庭。后来舅舅在上海呆不下去了,为躲避政府抓捕,他逃往外地……在我眼里舅舅实在太神秘了。


抗战时期王元化在上海和姐妹与母亲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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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充满激情,是个性情中人。他是家中独子(上有三个姐姐:元霁、元美、碧清,下有一个妹妹:元兆,他排行老四),幼年时生活在清华园,顽皮得无法无天,害得外祖母不得不雇佣一个男工,整天跟着他跑,防止他闯祸。长到十几岁,舅舅患眼疾,医生叮嘱安静卧床休息,功课一流的他不能上学,不能读书,求知欲极强的他就要求找个认字的护工,每天在床头给他读书,不做其他任何事情。


        1937年抗战爆发,日本兵占领了北平,在鬼子的刺刀下,全家逃难,舅舅被匆忙抬上火车。在拥挤的火车上,遇见汉奸欺负中国人,横行霸道,为一个日本人占据多个座位,卧床一年多的舅舅竟然站起来,与那人理论,差点打起来。外祖母吓坏了,连忙把舅舅拉开,推说舅舅生病发烧,脑子糊涂了,才避免了更大的冲突。


        一路辗转、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逃到上海,船快靠岸时,看到远远岸上有条横幅“欢迎平津流亡同学!”舅舅看见横幅痛哭起来,姐妹们也都哭了,好像看见了祖国,看见了亲人一样,没有祖国的人多痛苦啊!流亡的学生有多苦,我们不能没有祖国啊。患眼疾是不能哭的,外祖母担心舅舅的眼睛会哭瞎,但也无法劝阻,她自己也早已哭成泪人。


1930年代初,王元化和姐妹在清华园


  舅舅热爱生活,关爱家人。他常说自己是荆州人,脾气坏,我只见过一次他发脾气,那是我六七岁住在古柏公寓时,舅舅还没有与舅妈(张可)结婚,一天舅舅突然大发雷霆,气愤不已,简直像要爆炸了,三姨拼命地劝阻他,使劲把他压到沙发上,要他平静下来,我吓坏了。我当时只知道,大概是有人说了舅妈的坏话,舅舅十分生气,他绝对不能容忍无中生有的事情,他要去说理,要去拼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是舅舅对舅妈至深的爱,容不得任何人伤害舅妈,哪怕有一丝一毫。


        舅舅舅妈是志同道合恩爱夫妻的典范,他们相敬如宾,同甘共苦六十年。解放前他们都是地下党员,在黑暗里并肩为理想奋斗;解放后携手共度困厄的境遇,埋头于书卷之中。1980年代舅妈突发脑溢血,昏迷七天七夜,舅舅日夜守护在病床边,舅妈康复后留下后遗症,行动不方便,说话不利索,思维也大不如前,即使这样,舅舅仍然对舅妈呵护有加,精心照料,出行必亲自搀扶,吃饭必挑选舅妈爱吃的好菜慢慢送到她口中。


        舅妈爱吃北方的饺子,我与老伴退休回沪后,常带些小礼物前去看望,舅舅就坦率地对我们说:“以后不要花钱买这些东西,你们饺子包得好,张可爱吃,以后就带些自己包的来吧。”舅舅就是这样坦诚直率的人。


1950年代初王元化(左二)与王元美(左一)、满涛(右二)、张可(右一)在苏州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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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还理解到舅舅是个认死理的人,性格刚烈,正如他所撰写的《向着真实》一样,他反对虚假,追求真实真理。1955年当他因胡风问题被隔离时,审查人员跟他说,只要他承认胡风是反革命就可以放出来,他想不通,不肯承认,就被关押数年,还戴上帽子。巧的是当时我家住在香山路九号二楼,而舅舅就被关在马路对面的房子里,一天妈妈从窗口眺望,发现舅舅在对面花园里,原来他就关在这里,每天也有放风的时间,外祖母得知后也赶过来,住在我们家,整天守在那扇窗前,等待舅舅出现。那时爸妈因与舅舅关系密切,受到批判,而上初中二年级的我也受到牵连,差点加入不了共青团。


2005年作者杨乡(左一)、宋庆忠夫妇去舅舅王元化(右一)位于上海吴兴路的家中探望


  “文革”中舅舅又被隔离审查送到乡下,巧的是与爸爸关在同一个地方,一个大雪天,爸爸看到舅舅用冷水洗澡,发现他脑子又不正常了,一定是舅舅又想不通,钻进了死胡同。1976年10月的一天夜里,舅舅突然来到我们家,爸妈紧张地把他拉到小楼上,舅舅伸出四个手指,小声地说:“这几个抓起来了!”大家激动得饱含泪水,“四人帮”被粉碎了,改革的春天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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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喜欢思考,善于思考,他研究问题如痴如醉,但他不愿当官,也自认不是当官的料。他曾说:“楚人生性刚烈,我父亲脾气不好,我的脾气更不好,这样的性格不宜当官。”1980年代上海市领导多次说服舅舅,要他出来担任宣传部长,据说是经胡耀邦挑选,建议上海市委请为人正直的老党员出山。舅舅勉为其难,但是仅仅干了两年就辞职不干了,他终于回到心仪的学术领域,沉浸在精神世界的海洋里遨游,他无比欢畅,悠然自得。


2002年王元化(左一)与家人在上海合影,最后排居中者(右六)为本文作者


  虽然我父母是搞戏剧,而舅舅是从事思想理论研究的,但是他们还是有许多共同的语言和爱好。记得在1950年代初期,舅舅、满涛叔叔(舅妈的哥哥)、陈西禾和我父母经常聚在一起,每当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我记得有京剧、川剧、昆曲,秦腔等)他们激动万分,兴奋不已地议论,深入探讨它的成功之处;当意见有分歧时,他们会毫不留情地争论,面红耳赤,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嬉笑怒骂,无比欢畅,直至深夜,这是他们生活中最愉快的时光……幼年的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吵架”,还担心他们会“打起来”。


        到了老年,共同观剧的机会少了,但是舅舅与亲友相聚时,还是时常会抑制不住,像票友一样唱几句京剧。记得在圣诞节(由于外祖母是虔诚的基督徒,她在世时,每年圣诞节都邀请亲友一起欢聚,唱圣诞歌,送圣诞小礼物、表演小节目),经姐妹们的盛情邀请,舅舅就拉开喉咙,认真地唱京剧,一次他唱的是《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只听得……”大家听得认真,有的在帮助打板,有的无声地默唱,妈妈被勾起戏瘾,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此情此景,其乐融融。


        舅舅与四姐妹感情很深,总是创造家人团聚的机会,我至今保存的两张全家福照片,都是舅舅召集大家拍的。一张是解放不久在大西路舅舅家门口的合影,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外祖父外祖母都健在,好像是外祖父七十大寿之际,除了缺少小姨爹(还未结婚),是家庭成员最齐全的照片;另一张是2002年舅舅把姐妹和表兄妹都尽可能请到,也可说是最后一次家族大团聚,只有舅舅有这样的凝聚力。如今照片中的老辈,大多已经离去,舅舅和他所爱的亲人们都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字辈,也已白发苍苍,迈入老年,然而舅舅的音容笑貌永远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之中。


2002年底,王元化的妹妹王元兆和妹夫王浩川从美国归来,王元化请大家在他所在地的市委招待所聚会,并合影留念,图中左二为作者

  

(作者为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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