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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 张亦峥:与往事干杯

张亦峥 新三届 2018-11-18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作者简介

张亦峥 ,1950年代初期生于北京。1960年代后期赴山西、黑龙江插队。1970年代末期开始小说写作,两三年止。1980年代初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参与两本省刊和两本国家期刊的创刊、策划、采编及终审工作直到退休。


原题

我的知青50年祭之

与往事干杯


作者:张亦峥 

 

 

我好喝酒,好的,赖的都喝。一喝就是几十年。


我的饮酒史始于山西插队。上世纪1970年代,我在山西绛县横水公社插队。那时,活得很苦很累,就喜欢借酒浇愁。酒是越喝越多,愁却没因酒入愁肠而消失,反倒越浇越愁,越浇越多。愁明天吃什么?愁明天烧什么?愁队里分的那百十斤麦子如何能撑到来年?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黄土高原上的边远偏僻的小村子?


于是,年纪轻轻的我,就把自己修炼成了一个十足酒鬼。我们村里的知青管我叫“土簸箕”,意思是什么垃圾都搓,引伸意就是说,只要是酒,什么酒都喝。本来嘛,那时候,能喝上酒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哪里容得你挑挑拣拣呢?


汾酒、竹叶青、西凤什么的镇上的食品公司有的是。可是身上能有两块七毛五的机会实在不多(当时,这三样酒都是每瓶两块七毛五分)。通常能喝上当地土烧,四毛钱一斤的柿子酒,就不错了。那酒真个像一支敦煌曲子牌中唱的,叫你“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所以,喝这种酒时,常喜欢跟村里的小青年们吹牛以佐酒。不然,上头。


我们村子里有个小青年叫快快。有酒没酒的时候都常跑我们住的窑洞里闲谝胡讪。有时候,赶上我们喝酒抽烟,也跟着我们抽上一口喝上一口。侃来侃去,他就知道了山外的天很大很大,绝不是只有几十张席子那么大。他就知道了,美国有个宇宙飞船叫阿波罗号,1969年登上了月亮。


他还知道了有一种卷烟叫中华牌香烟,那烟卷要三分洋一支,好爷爷呀,三分洋!能买上一斤洋柿呢,吸那香烟,顶多三分钟,那三分洋就没了!三分洋打煤油能打一两半,点一个晚上到天亮呢。他还知道了纯毛毕叽和的确良的差异。还知道北京的街道很宽,比村里完小的操场还宽。


当然,我们也知道了山里的雷暴,山里的山洪很厉害,过来的时候那是山呼海啸,过去的时候沟里竟存不下一泡尿。我们也知道了山枣棵子当柴最耐烧,火苗也最硬,煮面条熟得最快。还知道了春种秋收,知道了看星星就知道大约是啥时辰了。


所以,我们愿意听他白话,他更愿意听我们吹牛。我同窑的两个知青,也是我大哥张放和友朝回北京时,这快快就更是无着无落。有个放屁的工夫都往我们那小窑跑。


我呢,一个人也实在是闷的慌。我这人一闷得慌,酒瘾就上来了,怎么熬都熬不住。有一回,我正在小窑里闷得转磨呢,快快就进来了。我话都懒得跟他说,拉上他就去了五里外的横水镇。


那天正逢集,可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集早就散了。我们窜到就要打徉的桥头小店里,小店的掌柜问我们要点啥,我把衣兜里的几张小毛票悉数掏出,说要半斤酒,剩下的你看还能来上点啥,就来上点啥。


那掌柜用油腻腻的手指头蘸着唾沫拈了拈,说,半斤酒两毛钱,还剩四毛。两个二面烧饼,一毛二,还剩两毛八,两毛八能买点啥呢?说着他那眼睛就往那几乎空空荡荡的玻璃柜里瞄了瞄,说还有一截猪大肠,最少要卖四毛钱的,可你们只有两毛八啊。那一旁的快快就说,我这儿还有两分洋,凑个整三毛钱,就卖给我们吧。说着还把小褂脱下来,让那掌柜验明正身,以示再无分文。


那掌柜把那小褂在柜台上抖了抖,着实什么也没掉下来。便很无奈很不情愿地从玻璃柜里擒出那半尺来长的黝黑的猪大肠。说,便宜了你们。说着,提了半斤柿子烧,倒在一个豁了口的黑粗碗里,又说,这碗也饶了你们,快走吧,我也该关张了。


我把那俩烧饼揣到怀里,捧着那豁口的黑粗碗,快快拎着那截猪大肠,出得店门,我们便蹲在小店的窗户底下吃喝开来。喝上一口酒,我们便从那大肠的两头一人一口地咬起来。那肠子根本就没有煮烂,弹性十足,咬下一口着实用下吃奶的力气。那快快就说,没刀,不如我俩分别把这肠子缠在手上,拽开它,这样一人一半,吃起来也方便。


我想也好,就在手上缠好,两个人就像拔河一样分别用力猛拽,那肠子越拉越长,越韧性十足,就是不断。我们两个脚抵着脚,脸涨得通红,就听嘭的一声,那肠子中的油花都崩了出来,溅得我袖上,前襟哪儿都是,可那肠子硬是没断。气得我立马在快快屁股上踢了两脚。不是因为他这建议弄脏了我的衣裳,是因为大肠中的那点油水全都溅了出去。太可惜了的了。气得我没好气说,罚你,那两个烧饼就没你的份儿了。


快快说,那烧饼里还有我的二分洋呢。我说你那二分洋是哪儿来的?他说,给你们知青往横水镇送信,给我一毛钱,八分邮票,剩的二分就是我的工钱。这几天就送过一封信,就只有这二分洋呢。可要不是这二分洋凑个整,掌柜还舍不得卖你那截大肠呢。


我说,你早就吃了二分洋的大肠了,没烧饼钱了。快快说,你要是狠心不给我烧饼,我就真没力气走回去了呢。我狠狠咬了一口烧饼。把另一个扔给了他。


我们不得不又开始了前一个轮回,一人一口大肠,一口酒,一口烧饼地嚼起来。快快见我消了气,说,哥,将来我有钱了赔你。我说,你赔我什么?他说,最好的酒!煮得最好的猪大肠,一大根,有这么长,说着他伸展开两个胳臂,比量起大肠的长度。


我说,好兄弟,那我就等你最好的酒,有这么长的大肠了。可是,我估计那要等到地老天荒呢。快快说,地老天荒不是也有个头吗?我咽下最后一口柿子酒,懒得不再和他废话。


后来,我就离开了那个小村子。我早就忘记了快快说的最好的酒,和有这么长(两条胳臂长)的大肠了。可是快快没忘。


1980年代中期的一天,友朝给我打电话说,快快一两天就来北京。他弟弟的媳妇考上了人大。他想找咱们庆贺一下。他还说,他要请你喝最好的酒。我一下就想起来了当年的往事了,就说,他没说还有这么长的大肠吗?友朝一头雾水,哪么长的大肠啊?他没说。我说,就是有两条胳臂那么长的大肠。


其时,我正要到北京出差。就说,我一两天就能回北京。


快快(左一)来北京和我们相聚


谁能想到,十几年后,快快兄弟俩再加上他兄弟媳妇和我们仨,又凑到了北京,我想都没想过呀。其时,友朝已是工程师,张放已是医师,我已是记者了。我们聚在了长征饭店。那时,长征是海淀镇特别有名气的烤鸭店。快快叫了一只烤鸭,还有鸭肝鸭肠什么的几样小炒。


我说,还要有一根那么长的大肠呢!快快就说,可别提那大肠了,如今谁还吃它,臭哄哄的,还嚼不动。这鸭肠就顶那大肠了。又脆又香。我说,那最好的酒是什么酒?汾酒、西凤,还是竹叶青?快快说,比这些还好。说着,从背包里小心翼翼摸出一个白瓷瓶。


我说,茅台?快快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会赔你最好的酒。农村责任制我挣到的第一笔钱,就买了这瓶茅台,买来时,已经涨到三十多块一瓶了,可我还是买下来了,就等着有一天见到你们,拿出来给你们喝呢。


我说,真好。你知道我参加工作后,我有了许许多多的喝酒的机会。差不多可以说是“阅酒无数”。什么茅台、什么五粮液、什么卢州老窖、什么董酒、什么口子窖差不多都招呼过。快快本来十分兴奋的目光一下暗淡了许多,我突然为我的张狂后悔起来。连忙改口说,我是说,我喝过这么多酒,酱香的、浓香的、清香的、粬香的,还是茅台最好喝。快快的脸上这才有了喜色。不消说,那一晚上,我们十几年后的相聚,喝着茅台,回忆着插队的趣事有多么的快活。


快快说,你不是喜欢喝好酒吗?以后,我挣了钱,还请你喝好酒。我说为什么还要请我们喝好酒。快快说,我的脑瓜能开点窍,和我一天没黑没白地往你们小窑里跑息息相关啊。你们让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让我渴望去见识一下山外的世界。要不是你们这些知青,我怎么能这么快就走出了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呢?我还想去大洋的那岸去看看,去看看那些洋鬼子们怎么生活,怎么工作呢。


谁想,那次一别就又是好几十年,我都没有见到他。只是听村子里的人来北京玩,时不时地说起过他。说他已经成了不大不小的老板,“你都不知道吧,那怂,SUV越野就有好几台。都是大牌,巡洋舰、牧马人啥的。”


后来,有了微博,我们就互加了微博。有一天快快在微博里跟我说,哥,你还喝酒吗?我说,喝,只是不比从前了。不喝正好,一喝就多。快快说,那就少喝点儿,我给你发去一箱好酒。


流经茅台镇的赤水河


我说,什么好酒?又是茅台?快快说,不是咱们上回喝的那个茅台,可也是茅台镇的制酒大师古捣出来的好酒。这酒也是酱香型,自是精选当地糯高粱,取赤水河之水,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再经名师勾兑,窑藏多年方能出厂呢。我说,这么麻烦呢。快快说,不麻烦能出好酒吗?我说,果真真是好酒?快快说,好不好,你自己品吧。


没几天,快快就用专递给我递来一小箱,有六瓶。下班回来,开了一瓶,斟满一杯。上下晃荡晃荡,那香气就冲天而起,在房间里游荡弥漫久久不去。我仔细观赏那嫩黄色的汤汁,贴着杯壁,稠稠的挂杯。面对这种佳酿,我必须独斟独饮。必须一个人静静品味。果然,这酒浓而不烈,香而不浮,厚而不腻,柔而不断。其酱香沉醉,优雅绵长,醇厚细腻,回味悠长,就是空杯仍能持久留香。且香气缭绕,经久无绝。


我可不想和我那帮狐朋狗友,闹哄哄的,吆五喝六地喝。我以为那是对好酒的大不敬。因为这酒也是有生命的。如果一个酒徒对佳酿如此大不敬,那他根本就不配饮这世间佳酿。但我还是愿意和我的同事分享这美酒。更多的成分是想在同事面前臭显一番。当然也有礼尚往来的意思。前一回,我的同事送我一瓶1573,我有了茅台镇美酒自然要拿一瓶回送给班上的同事。不然,光进不出,那我成什么人啦?


我跟同事说,这酒拿回家,自己尝。同事说,什么酒?这么神秘兮兮的。我说,尝尝就知道了。


晚上,朋友打来电话说:这么好的酒,你让我一个人喝,那不是暴殄天物吗?跟你说实话,我喝了一口就封了瓶。我想找个好日子,把哥几个都叫过来,一块儿来尝尝这玉液琼浆。


我说随你。


但我还是更想一个人静静地浅斟细品。因为这嫩黄的汤汁其实流淌着的就是我的青春,就是我青春伙伴的情谊,就是养育我成长的黄土高原的浓烈而厚重的乳汁。


于是,我有了与往事干杯的冲动。


且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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