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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丨谢悦：一个变老的坏人的故事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谢悦，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1978年参加高考，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任职中国青年杂志社和管理世界杂志社，编审，2013年退休。
原题
一个变老的坏人的故事
作者 | 谢悦
《百年孤独》中有句话说的是，安度晚年的秘诀是跟孤独签订体面的协议；然而我并不追求孤独更不想跟谁签协议，因此往往也并不体面。在单位退休人员的名单上，我排到了第一百零八位，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的角色。
虽然总算熬到老合投闲，却又据说如今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退休标志着我这个坏人已进入贱老状态。想起京剧《四进士》中毛朋对宋士杰说，念你年迈，减去一等罪名，发往边外充军。可怜我年少时即被发往边外，8年后从北大荒回来，感觉就如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人一般。何况如今真的是变老了。
按照传统理念，从来行善事的，偶一作恶，便成了段延庆，乃天下第一恶人；一贯作恶的，一朝忏悔，折节向善，便是天下第一善人。《济公传》里有个卖狗肉的董平，一向对老娘不孝。一天杀狗，见小狗以身护母狗，忽然良心发现，深自忏悔，济公便说他乃天下第一孝子，以前的种种不孝全都折过。而我检点平生，发现自己一向并无大恶，也未曾行过大善，一旦退休便是坏人变老的节奏，连改恶从善的机会也没有，不免愧对此生。
于是乎索性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天在酒桌上，一位来自青海的哥们儿提到，他们那里有一个咸水湖和一个淡水湖，中间由一条河相连。他说如此动人的景观，独少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我便为那景观取了个名字叫“咸扯淡”。大家听了很兴奋，咸扯淡之间欣然令几瓶水井坊见了底。莎翁的仲夏夜之梦是奇妙的，而我的隆冬夜之梦则是矇眬的。我喜欢醉眼矇眬的感觉，走在路上，一切声响恍如矇眬诗般来自脑后。据说竹林七贤的阮籍擅长青白眼，我理解其实就是青光眼加白内障，这都是酒闹的，醉眼矇眬才好写矇眬诗。
到了小区门口，矇眬诗的声音便骤然放大若干倍，原来一场战事正酣。交战双方颜值一致的桃花带雨且口喷乙醇，醺醺然汹汹然，无比热情地演绎着冲冠一怒为红颜的2.0版本。这时我注意到，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侧卧在小区大门前，双方骂战的核心内容正是这一出老先生卧地罗生门。一方说老先生是对方打倒的，另一方则声称老头是自己躺下的。卧在那里的老先生倒是颇为从容，大有醉卧沙场君莫笑的气概。或者他老人家试图以此种姿态颠覆众人的三观也未可知，袁公方卧雪，尺素及柴荆，卧一卧没准儿转机就来了。他身旁站着一位警察蜀黍，却已被接战的双方边缘化，无奈地在一旁叉手充当看客。
不经意间我发现，人群中的一位先生突然转身走向墙根，同时将双手伸向了裤裆。我猛然想起抗日神剧的有关桥段，不禁大惊失色，迅速撤到手榴弹有效杀伤半径的距离之外。还好那哥们儿不曾引爆，十数秒后转过身来，施施然的拉起裤子上的拉链。于是我也就跟着释然：路易十六的玛丽王后上断头台前尚且不免要蹲一下墙根，何况战斗中的普罗大众。
我一向最不喜凑街头的热闹，然而看到这位警察蜀黍图样图森破的冏态，水井坊不禁发生了作用，我居然上前问道，这是什么情况？他苦笑道，两边为停车位打架，全特么喝高了，劝都劝不开。
全特么喝高了，喝的什么酒？老子今天喝的是水井坊！于是在这个诸神的黄昏，一个已经变老的坏人，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躺在地上却还没摔坏的老先生。
——老爷子，您老躺在这儿虽然接地气，毕竟对身体不好，还是起来吧。差不多躺会儿就行了，长期的跌停板股民还不乐意呢。要不我替您躺会儿，您先站起来活动活动？
老先生没有起身，脸色却明显缓和了。我估量一下局面，转身走向继续鏖战的两群人。
——各位，够晚的了，你们不累，人家警察还得下班呢。麻烦各位把老爷子劝起来就完事了。
其实未必我的话有什么说服力，不过估计此时大家都已经玩到了无趣，是鸣金的火候了，只是酒劲未退，需要另一个酒鬼打圆场。
我继续出主意说，想个办法让老先生出出气，这事就完了。双方一致同意，于是有人朝老先生喊道，您起来踹那辆汽车两脚吧。
话一出口，老先生即刻满血复活，也不用人搀扶，迅速扒将起来冲向路边的一辆汽车，潇洒地施展了两记连环迷踪腿，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对众宣布：没事了！
聂鲁达的诗说，谁听到犯了罪的/汽车的忏悔？可怜也有代罪代罚的汽车，谁听到了它的委屈？
然而老先生很是得意的样子，同时想来我也很是得意的样子——这是警察都没能平息的事端呢。但随即又想到，这不就是老舍《茶馆》里那个专管说和的地痞黄胖子吗？
人群一哄而散，警察蜀黍也上了警车。关门之前他没忘记客气地向我打个招呼：谢谢您啦。我也就不失风度地答道：应该的，本人能够挺身而出，是因为比那帮孙子喝得还多！
这是一个变老的坏人的故事，只是在此过程中我一直没有厘清水井坊在老人和坏人角色联系中的确切作用。
史铁生徜徉在地坛公园的林荫道间，想到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于是他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是众生度化了佛祖。而我以为，愚氓与智者，懦夫与英雄，众生与佛祖，或者就是同一台戏上的演员，大幕拉上再拉开，角色已经换过了。
至于自己的善恶，自知也好，天知也罢，总会随着生命来去；从前造下的种种过恶，无论是否忏悔，已经是泼出去的水。我还没打算要为自己撰写言行录，写了这些，却试图说明本人虽然老了，其实并不是坏人变的。如果有人看了我写的这些，仍然坚持说我不是好人，那么他自己就是个坏人，就应该给掐死。——这话并非本人原创，而是让-雅克·卢梭在《忏悔录》里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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