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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丨张志鸿:怀念一个日渐高大的身影

张志鸿 新三届 2019-06-17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张志鸿,湖南邵阳人,1978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7月毕业,曾在中学、中专执教17年,现为某央企湖南公司中层管理人员,定居长沙。


原题

一个日渐高大的身影


作者:张志鸿



2015年11月20日,习近平在纪念胡耀邦诞辰100周年座谈会上指出:我们纪念胡耀邦同志,就是要学习他坚守信仰、献身理想的高尚品格,心在人民、利归天下的为民情怀,实事求是、勇于开拓的探索精神,求真务实、敢于担当的优秀品质,公道正派、廉洁自律的崇高风范。


从长沙东行100公里,可至浏阳市中和镇苍坊村。群山怀抱,敏溪河畔,有他的故居,我已数次来到这里。


胡耀邦故居外景


每次来,都有新变化:当年的故居已经扩展为“胡耀邦故园”,园区很大,风景也更好,2012年被评为四A级景区,2013年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来了又来,是因为对他有了新的认知和发现。


1981年6月,他开始坐在主席台中央的时候,我正读大三。我和同窗们一致认为,与第一代开国元勋相比,他太不具备领袖的形象了。不仅个子矮小,而且没气质,没风度。更要命的是,他似乎沉不住气,肢体动作多,兴奋起来手舞足蹈。


看了他在一次纪念大会上讲话的电视直播后,我即兴模仿了他的几个动作,逗得同学哈哈大笑。


1984年左右,我在团市委办事,在那里上班的一个同学告诉我:他可能回浏阳。但他终究没回,据说是怕影响不好。


他去世时,我也参与过悼念。现在看来,可能更多的是对他处境的同情。这些年来,我读了很多写他的书和文章,我希望看到更真实、更全面的资料。2010年10月,我去了江西共青城他的陵园。2015年11月,我在省展览馆看了一个画家的个展,画的全是他。在这些认知过程中,我发现当年对他的了解非常肤浅。


我没有想到,他的骨头那样硬。


文革中他也落入逆境,但他一直不承认反党。1968年12月,中央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为召开九大做准备)。为了凑齐表决需要的半数,临时把他从关押地送到京西宾馆。当时已经内定参加这次全会的原中央委员全部连任第九届中央委员,但他不肯低头写检查,宁可下放到河南潢川“五七干校”劳动。


到了1972年,有人找他谈话,说你的检查如果再深刻一点,就可以分配工作。他说:“我的检查就这样了,我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不反毛主席,所以我也不能承认这一些。”


不久,又有战友捎话要他重新写个检查,以便尽快出来工作。但他不改初衷。他说:“我先违心地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承认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然后当个中央委员或候补中央委员?我才不稀罕呢”。


我没有想到,他的胆子那么大。


都知道他的两大功绩,一是促成真理标准大讨论,二是推动平反冤假错案,前者解放了思想,后者解放了人。我曾经以为,这两件事都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大好事,可以一呼百应,水到渠成。但我没有想到,他在这个过程中承受了那样大的压力,冲破了那样多的阻拦,需要那样多的勇气和智慧。


以“真理标准大讨论”为例。那篇历史性文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由他组织修改的,所谓“十改定稿,一炮冲天。” 1978年5月6日,在富强胡同6号他的家中最终定稿。5月10日,中央党校《理论动态》率先发表,第二天《光明日报》全文转载。一石激起千重浪,也彻底激怒了一些人。他受到汪东兴的严厉批评,当时汪是主管意识形态的中央副主席,而他只是中组部部长。



纪念馆外景与内景


关键时刻,他又组织起草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并向中央军委秘书长罗瑞卿求援;经反复修改,6月24日在《解放军报》全文发表,形势马上改观。


当然,最有力的支持来自邓小平。邓小平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发表时我不知道,后来听说有不同意见,就找来看了一下,我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文章。


现在看来,这场大讨论的意义极其深远。甚至可以说:没有这场大讨论,就没有拉开改革开放大幕的“三中全会”。


我没有想到,他在平反冤假错案中救助了那么多人。


有些人以为平反冤假错案只是给少数老干部平反。事实上,影响之广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


经他直接推动平反的,有刘少奇、彭德怀、陶铸、薄一波这样的元勋,有1976年“四五”运动、“福建地下党”这样的重大事件,也有北京葛佩琦、赣州李九莲、长沙张扬(小说《第二次握手》作者)这样的基层民众,而每一起平反昭雪都辐射影响了许多人。


以李九莲案为例,不仅涉及被冤杀的两位女青年,还株连了赣州地区同情支持李九莲的许多干部群众,包括被判5-20年有期徒刑的60人,被捕入狱的约100人,受到刑事处分或党纪政纪处分的600多人,参加游行集会的上万人。


平反冤假错案的部分文件和会场


1977年12月,他担任中组部部长。到1978年12月,全国公职人员中被改正的“右派分子”就达55万多人(不包含学生、民主党派、民族资本家等不拿工资的“右派”)。有人担心改正得太多了,他回答:“当初抓的时候,为什么不嫌多?”


1980年9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江华向全国人大报告:“文革”中经过法律手续错判错处的“反革命”案件共17.5万多个、18.4万人已全部得到平反或改正。


到1982年底,全国共平反、纠正了300多万干部的冤假错案,给47万多名党员恢复了党籍,给12万多名党员撤消了原给予的错误处分。


伴随平反冤假错案的,还有政治上的松绑。1979年1月,中央下发《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到1984年底,给全国大约2000万地、富、反、坏摘了帽,惠及其子女、亲属上亿人。



纪念馆里的实物陈列


我和身边的许多同学、同事也属于这个“上亿人”。


平反冤假错案,不能归功于他一人。但许多资料证明,他是态度最坚决、发挥作用最大的那一个。


推动他平反冤假错案的动力是什么?我想,至少有以下几点:一是作为“红小鬼”,他在15岁时差点被当作“AB团”杀掉,此后又多次目睹极左思潮的危害,使他对极左思潮深恶痛绝;二是他对受到迫害、冤屈的干部群众深切同情,三是他不顾个人利害追求公平正义的赤子情怀。


《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一书中有一个细节:原中组部部长郭玉峰阻挠平反冤假错案,部内许多同志贴了郭的大字报,有人把一些大字报送给胡耀邦。他翻阅了这些大字报,急得在室内来回疾步走,并连连轻声自语:“我们不下油锅,谁下油锅,谁下油锅!”


油画里的少年耀邦,周小愚作


我知道他一身正气,没想到他那样嫉恶如仇。


文革之后,有些老干部对子女有亏欠、补偿的心态,疏于管教,致使少数干部子弟违法作恶。1983年,天津的朱国华,上海的陈小蒙、胡晓阳和葛志文先后因严重犯罪被处以极刑。作为总书记,他应该是参与了决策的。


1985年,一位政治局委员的儿子涉嫌犯罪,公安机关请求对其住宅搜查取证。此前无人批示,而他批示:“各级领导机关理应协助公安人员依法办案。”公安干警遂进入中南海,在其家中起获了大量赃款。此举自然得罪人,也把一些心虚者吓得够呛。


胡耀邦曾对胡启立说:古话说,宁可一家哭,不可一路哭,反贪污腐败,我们是宁可得罪个别人,不可得罪十亿人。


一个人为何无畏?或因为无知,或因为无私,所谓无欲则刚,“一身正气”的前提是“两袖清风”。


我知道他两袖清风,没想到他那样严格自律。


他在北京的家一直不许大修,直至他逝世。他担任主席和总书记整整6年,没有给家乡浏阳批过一个条子,没有帮浏阳人打过一次招呼。地方领导帮他的亲侄子在县招待所安排了一个工作。他得知后,生生把侄子退回农村,还把哥哥胡耀福叫到北京来做工作,气得胡耀福不肯住在他家。


1985年他去南京会见外宾,晚上悄悄去看望在解放军通信工程学院担任普通教员的小儿子。看见儿子家简陋寒碜,他黯然神伤,回北京后让夫人把家里的冰箱给了小儿子。


1930年离家,他仅在1961年到湖南调查时回到这座老屋住过一晚


眼前的这座故居也是一个见证。他任总书记时,胡耀福去北京告诉他,这座祖居已破败不堪,再不修缮就垮了。他坚决不答应,说垮了就垮了吧。直到他去世6年之后,为了纪念他的80诞辰,当地政府才修复故居并对外开放。


2009年,他的故居被批准为“湖南省廉政文化教育基地”。


我没有想到,他的思想那么开明。


他只有初一学历,却一生酷爱读书。


他参观长沙岳簏书院时,有人建议他题词“千年学府”,他沉吟片刻后,题写了“尊重知识”。


在中央高层领导中,他是最早穿西装的。


他在多个场合鼓励唱、带头唱流行歌曲。


80年代初,他推动中南海对社会开放(参见拙文《那年参观中南海》)。


经他特批,退役军官姜维成为可以同外商合资办企业的新中国第一个个体户。他第一个提出民营企业是“光彩”的事业,不遗余力地为民营企业撑腰鼓劲。


他担任总书记后,对负责组织工作的领导说:“所有干部的调动和提拔,都由中组部调查、考核,提出建议后不要报我,直接拿到书记处会上讨论。”了解干部选拔机制的都知道,这很难做到,但他言行一致,那6年真做到了。


改革开放前10年的成果是全方位的,成因也是多方面的。如果说小平是主帅,而他是一员大将,应该没有异议吧?


我没有想到,他的胸怀那样坦荡。


1985年9月9日,《人民日报》刊登了《胡耀邦六年批阅人民来信两千件》。这个数据源于中央办公厅,没有包括直接交给他的一些信访。


金佑生是湖南溆浦的一名营业员。听说他来考察,就向工作人员递交了一封信,希望帮助找回已经被拐走3年的儿子。没过多久,儿子就被找回来了。


邱会作是林彪集团的主犯,文革中迫害过老干部。其子邱承光1979年被取消党籍离开军队后,受到无辜株连,遂直接上书胡耀邦,经胡三次批示过问,才得到比较公道的安置。


原西北局主要领导在文革前整过他,文革后主动找他道歉,他笑说已经忘记了。


他甚至帮助了文革中诬陷过他的人,他的子女笑他是新版“农夫与蛇”。


故居卧室里的一副对联


他本无野心,也有自知之明。1981年6月,他在多次推辞不成后被选为党中央主席,第一次在大会上发言就说:我有责任向全会说明,有两条没有变:一是老革命的作用没有变;二是我的水平没有变。“我个人职务的提升,并不意味着能力水平就一下子提高多少,我自己知道,今天的胡耀邦还是昨天的那个胡耀邦。”邓小平听了很高兴,随后讲话也说:“刚才他作了一个简短的讲话,我想,这一段话也证明,我们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他当了总书记,依然平等待人。1981年9月,在各省市一把手座谈会上,某省委书记不赞成某项政策,情绪激烈地对他说:“我们那里情况特殊……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一时气氛紧张。但他平静以对:各位如果想得通就做,想不通允许你再想一下,那位不同意的同志也可以坚持你的观点,让实践来证明哪个办法好,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气氛立马轻松,人人心情舒畅,那位省委书记后来也主动改变了观点。


在另一次会上,劳动人事部副部长严衷勤和他争论起来,但他会后对田纪云副总理说:“严衷勤这人不错,敢于直言”。


他始终坚持“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不装袋子(指人事档案)”。


他身上最令人敬重的,就是他对“人”的尊重,他的民主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


读史多年,我的体会是:评价一个历史人物,第一要看功过,第二要看理念。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怀念他,赞颂他。


他去世那天,央视文艺部主任邹友开在返京的列车上听到噩耗后,悲痛难抑,写下几段诗句,那就是后来由田震唱红了的歌曲《好大一棵树》。


在他安葬后,人称“中国私企第一人”的个体户姜维坚持每年从大连去江西共青城凭吊。


老画家、湘潭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周小愚以一人之力,历时5年,为他专题创作了100多幅油画和素描,在长沙举办了纪念他诞辰100周年的大型油画展览,然后将50幅油画和40幅素描作品捐赠给他的故园管理部门。



在江西共青城胡耀邦墓前


在他的故居、墓园外,我发现游客们来自多个省市,他们的车牌可以证明。


近年来,他的老同事胡启立、田纪云撰文或接受记者采访,都认为在他主持中央工作期间,是中共最民主、政治生活最正常、最活跃的时期之一。


时间真是奇妙,它能把美丽变得丑陋,把平庸变得珍贵,把异想天开变成现实,把理所当然变成荒诞不经,把高大的形象变得矮小,把矮小的身影变得高大。


胡耀邦夫人李昭题词


《党章》一直规定:“党禁止任何形式的个人崇拜。”扪心自问,我对他的崇敬并非个人崇拜。


他不是一个完人。在漫长的政治生涯中,他肯定说过错话,办过错事。从一些回忆看,他敏捷有余,稳重不足;喜欢表态,不善倾听;喜怒于形,却缺少城府;嫉恶如仇,却树敌太多;心口如一,往往授人以柄。“慈不掌兵,义不理财”,他的一些个性在常人是优点,在政治家可能就是缺陷。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1987年1月,在他被迫做检查的最后一次“生活会”之后,他竟然坐在怀仁堂的台阶前伤心大哭。如果此说属实,他在受到委屈时真情流露,作为平民倒也可爱,作为政治家则有些可笑。


尽管如此,在我看来,他和瞿秋白、彭德怀、习仲勋等人一样,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是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他留给我们民族的,是一份丰厚的正资产。


我很喜欢田纪云的一个评价:“他的一生体现了共产党的初衷,代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良心。”


他离开我们就快30年了,谨以此文纪念。


新落成的胡耀邦塑像

   

2018年12月31日  初稿

2019年1月31日   二稿

 

主要参考资料:

《胡耀邦传》(第一卷),张黎群等人著,人民出版社、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版;

《思念依然无尽》,满妹著,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

《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戴煌著,中国工人出版社1998年版;

《胡耀邦在中国政坛的最后十年》,高原著,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

《我心中的耀邦》,作者胡启立, 载于2010年4月15日《中国青年报》;

《胡耀邦是共产党人的良心》,凤凰网历史频道2016年4月专访田纪云;

《胡耀邦:让中国回归“常识”》,作者马昌博,载于2008年4月《南方周末》;

《胡耀邦,我要永远感激他——纪念胡耀邦逝世20周年》一文,作者邱承光;

《拨乱反正,恢复正常秩序》,作者王珍,2018年8月29日《中国纪检监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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