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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记丨赵瑜:相逢在湖北

赵瑜 新三届 2020-08-25


作家简历

本文作者


赵瑜,1955年出生于山西长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强国梦》《太行山断裂》《马家军调查》《寻找巴金的黛莉》《白居易传》等三十余部作品。文革写作有《但悲不见九州同》《牺牲者》(上中下)。

          

原题

相逢在湖北



作者:赵瑜

01
 湖北是个有名的省份,武汉在现当代历史上的作用众所周知。辛亥革命爆发,武昌打响第一枪。湖北是长江中游历史人文含量极丰富的地段。人们甚至认为它的工业革命成分,大于农耕文明成分,比如我所熟知的阎锡山兵工厂,在民国初年相当早了,但是汉阳兵工厂更早于它。武汉还有最早的民营航运公司。湖北所包含的三峡精彩一段更是令人刮目相看。朦胧中,我对那里的农耕渔猎有所忽略,更重视她工业革命的作用。我少年时代最初认知湖北,是在太行山区的晋城,出省公路上穿梭奔跑着运煤卡车,车门上两个白色大字:湖北。有庞大车队驻扎晋东南,日夜往山下火车站送煤。那是“文革”期间的场景。
我长期生活在黄河中游地区,山西的农耕成分相对浓烈,保留了历史上许多悠久特色。因此说起湖北和长江,就有些神往。从地域上看,湖北属于中国东南西北中的那个“中”。文化上,当代文学也很发达。我在云南腾冲边陲,居然看到当地人演出湖北汉剧,还有专业剧团。真不知道历史上,哪一拨湖北佬跑到这里来,以优越文化征服了边远的荒虐。
央视纪录片《大三峡》第一集

第一次跟湖北接触,是1997年。此前,我拍过一些纪录片。那年,中央电视台有个大的纪录片,要拍摄《大三峡》,聘我为总撰稿人。当时大家对三峡建设众说纷纭,我也抱着探索之心,接受了这个任务。从年初文案稿子通过之后,摄制组分成五个小组,同时赴鄂拍摄。我除了完成总撰稿工作,又兼任了“移民”这两集的编导,召集纪录片旧部,六月里驾车出发。这是我第一次在湖北开展工作。主要工作区域是宜昌地区,即三峡库区之首。湖北移民重点是秭归、巴东。这个地区淹没的区域大一些。通过这一次工作,我对宜昌民情和三峡工程有了近距离的认识。


央视纪录片《大三峡》第三集
拍摄过程中,有两个热,一个是天气酷热,弟兄们每天光着膀子工作,在乡村、江畔到处跑。我们邀请了宜昌作家胡世全参与工作,胡兄居然不怕热,在烈日炎炎之下,总是衣衫整洁,对北方人整日光着膀子感到可笑。二是湖北人的热忱。央视总编导张金鹏反复强调各组,必须获得县、乡、村基层领导的支持。没有他们的支持,拍摄是无法进行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结交了很多朋友。他们对大坝移民的看法视角多样,而我在北京的想象,只是单一的凄凄惨惨。他们认为移民也有迎接新生活的一面,三峡工程也不仅仅是我所持怀疑态度的政治工程。历史上,移民是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
北方人还要喝酒,不管多么热,也要喝。湖北朋友决不畏难,也敢于迎战。他们要求采取游戏喝法,不要一味瞎“干”。我醉酒原本很少,但在湖北大醉几回,都是栽入了他们游戏的怪圈。老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确实如此,湖北人狡黠聪明,很难赢他们的酒。我心中不服,却也无奈,愿赌服输嘛。四十多天拍摄过程中,我曾大醉三次。而在山西,从未如此狼狈。
央视纪录片《大三峡》第四集
看到长江水量丰沛,浩浩荡荡,我深深感到洪水的危机。印象中长江黄河都是大河,今天相比之下,黄河倒成了普通河湾,水浅滩多,反差非常强烈。长江专家总是说,三峡工程首先是防洪,其次才是发电,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当年十一月八日,三峡施工坝合龙,从此长江要在一段时间流入导流明渠,围堰成功。这一天,三峡纪录片开始播出。此后和作家胡世全、三峡秭归的电视人小黄,都成了好朋友。还有湖北电视台郭跃华,得知他长期在神农架拍摄金丝猴,很感动。因为这样的纪录片人国外挺多,中国则很少。在武汉,和作家方方也有过比较深入的交流。这是我第一次在湖北实地工作,将近一年,斩获颇多。 02
 没想到第二年,爆发了举世震惊的“九八大洪水”。主要危机地段还是湖北。当时的副总理温家宝和大批部队涌向湖北,重点是荆州地区。当时我并没有受命抗洪作品的写作,只是那年夏天,我在北京的日子非常杂乱,《马家军调查》五月上旬发表,整日记者叩门,不胜其扰。又想到三峡工程与洪水的关系,所以决定再到湖北去转转,借以躲开许多烦乱。大雨中到武汉,获得文坛兄长刘富道的支持。在车辆极其紧张的情况下,富道兄派车陪我到荆州上下考察了一圈。富道兄返回武汉,我就此留在宜昌,寻访长江故事。
就在此时,宜昌市长孙志刚先生,向我推荐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枝江市百里洲镇。他说百里洲在长江河道中心,是个四面环水的孤岛,却不是抢险地段。主要地段还是长江两岸。百里洲算个泄洪区,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曾炸坝泄洪一次,冲刷成巨大喇叭形地貌,至今可见。这孤岛是否被淹没,无关江汉平原抗洪大局。孙市长非常担忧,洪水围困着岛上两三万人。是否派遣部队上去,是一个问题。如果抽调部队,影响两岸抗洪;如果不派部队,只能依靠当地人用传统的抗洪办法保卫孤岛。这个地方一圈土堤74公里,还不是国堤,成为一块险地,而不到最后关头,乡民决不放弃家园。于是我和他在滔滔洪水中上岛去了一趟。主要抗洪力量是本岛居民。这场用传统方法进行的抗洪大战,异常惨烈。全体乡民,一律放下手中农活,万众上堤。违抗者要在大坝上被严厉批斗,拖拉机游街示众。这使我想到了历史上最典型的治水方法。中国西北高而东南低,治水几乎就是治国。几千年的中央集权形成,与治水有着密切联系。当时的民兵全副武装,乡镇党委书记两眼通红,浑身泥浆,可以说全镇两万人不分昼夜,誓死保卫他们的家园。孙市长急调湖北某军校官兵上岛协同抢险……这一切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匆匆离岛之后,我决定还要来这里探究她的历史和现实。长江中游的湖北故事,使我真正突破一个黄河地域作家的樊篱,真真切切从这个窗口看到了中国历史的再现。所谓突破作家的地域性,不是简单从理性上突破,而是实地踏勘产生飞跃。这是1998年夏天的事。
离开百里洲以后,又曾经到洪湖、松滋、公安、嘉鱼等地考察了一番。在这一段上下,走了两个来回。直到九月,因为《马家军调查》的后续波澜,被《中国作家》的朋友叫回了北京。这次游历考察,使我深感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湖北农民的生活还非常贫困艰辛。湖北干部也处在巨大的困惑中。他们强烈地喊出过取消各种苛捐杂税的民间呼声。后来的乡镇干部李昌平给总理写信,这期间他曾经到北京找到我,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在我印象中,最早提出减轻农民负担、取消农业税的人,是宜昌日报的老领导杨尚聘和记者范长敏。
此后,从1999年起,我先后四次前往枝江百里洲,进行调研。在那里受到湖北作家胡世全、蒋杏、张同等文坛好友的全力支持。最长的一次,我和胡世全在岛上住了大半个冬天。详细考察了百里洲的历史人文情况。当时有个想法,依据一个孤岛写长江中游农村的现当代历史,更为典型集中。但由于百里洲乡村在公社化时期,演变为一种农工体制,半农场半农村,主要是确保棉花种植。“文革”前后一个工分达到一块钱,不像当代经典的农村体制。所以这个计划有大的残缺,只能写到1949年为止。最终我和胡世全共同完成了这本《革命百里洲》。在此期间,湖北文学界和出版界的朋友如周百义先生,多次到岛上慰劳我,令人难忘。


《革命百里洲》问世,获得了一些好评,意外地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还引发了《南方周末》记者的疑问,像这样不是主旋律的作品,万幸能获得鲁奖?作品发表后,也解除了百里洲广大干部的疑虑。他们以为我和胡世全是来挖掘当代三农问题的,要反映三农问题的尖锐和复杂,因而大家都很痛苦。当时,陪我们在岛上的乡镇干部傅良勤和党委委员嫣女士都很担忧,担心我和世全兄写他们工作上的不力,甚至还说,百里洲镇上出资,补贴你们到别的乡村采访行不行。看了书以后发现他们,也就释然了。
此后,我受百里洲之邀,带着北京朋友到那里重游,有出版家黄宾堂、金小凤,编辑家萧立军等。那里后来跟我一直有联系。他们认为政府近年在那里修建长江大桥,似乎也有我的一份辛劳。他们写文章说,市里请求建设大桥,买光了书店里的这本书,审批中发现,《革命百里洲》就放在省长的案头。
在百里洲期间,我还跑到湖北东部浠水地区的罗田、红安考察过。此后湖北成了我心目中又一个文学圣地。 03
 过了两年,又发生了一件相关鄂西的事,我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那是著名作家叶梅女士,她的老家恩施州正在修建一条百年未通的铁路,要动员我写本书记载这件大事。恩施州我从来没有去过,对恩施修铁路这本书没有信心。叶梅女士从湖北作协调到北京,向我反复说了好几次,我都没有确定。而叶梅女士是个很会做工作的大能人。她组织了一个多民族作家考察团,把我吸收进来,去恩施考察“宜万铁路”。说这条铁路从孙中山开始就有规划。最早的施工者竟然是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詹天佑成功于京张铁路,却失败于宜万铁路,孙中山的梦想没有实现。民国期间蒋介石也曾重新勘测,要修通这段路。它的意义很大,因为火车从上海、武汉到重庆,过不去。只能转向襄阳去成都,再折返,才能到重庆。大山阻隔,地质状况异常复杂。这对政治、经济、军事,都构成了一大难题。1949年以后,毛泽东、吕正操等等,多次指令考察这条路,对于大三线工程极其有利。直到把这条铁路的大模型摆在人民大会堂,从国家领导人到军队老帅,都去出谋划策。从1950年代到1990年代,此路施工难度太大,还是无法修通。
参加了多民族作家考察团,我到那里才真正明白了,这条路在新的世纪重新开工,用新的科技手段很有可能打通。宜万铁路是中国铁路规划八纵八横中最难的那一横,意义特别大,代价也特别大。形象地说,要在一只被水浸泡的面包上,打穿一只干燥的孔眼。短短三百公里铁路,是中国百年铁路史的缩影。
这一年去的时候,宜万铁路还远远没有修通,工程指挥部设在关键区域恩施州。叶梅女士说,好的作家,不要等着工程完工了再去歌颂,为什么不能在工程中间跟踪呢?言之有理。就此结识了宜万铁路现场总指挥朱鹏飞先生,他曾是青藏铁路总指挥。这条短短铁路,由铁道部直接成立指挥部,动员了国家最精锐的工程部队分段施工。我同时结识了关键区域恩施州专门负责铁路建设的周昌发先生。我和昌发兄多次坐在恩施农家小院,眼望着崇山峻岭起起伏伏,云雾缭绕,想象着有一天,雄壮的火车开进深山,穿越一个接一个的桥梁隧道,让更多南来北往的旅客认识这座宝山,一想到这里就非常激动,高举苞谷酒,有千杯不醉之感。那真是非常痛快。周昌发表示,只要这条路能修通,他就是累死也甘心。叶梅女士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正当我极度感动之际,她和州领导当场让我在恩施表态,达成了保证完成这本书的合约。
我在两年期间,往那里跑了六次。其中一次要去汶川地震考察,就是从湖北恩施辗转到达蜀北汶川的。三百公里长的铁路,有74%的里程架在桥梁和山洞里。甚至有的车站就在大洞中。专家们一致认为,短短的宜万铁路就是世界铁路博物馆。我愉快地完成了《火车头震荡——宜万铁路始末》这本书。如今,旅客们可以从站台上买到这本书,坐在火车上阅读百年史话。


湖北人民真是中国一个特殊的人群。他综合了东南西北中各方人群的优势。艰韧而不固执,聪颖而不狡猾,恋土却不保守,创新而不蛮干,这是整个中华民族最显著的优势结合群体。我的《革命百里洲》和《火车头震荡》,也是我自己喜欢的两本书。加上纪录片《大三峡》,我居然在湖北热土上完成了三部作品。作为一个山西作家,实在有些意外。不能不说是湖北这块宝地送给我的一份珍贵礼物。
说不定哪年哪月,我又会跑到那里,和大家再喝苞谷酒,再吃热火锅,纵笔书写大文章。我在北京最喜欢的饭店,除了山陕面食,就是“湘鄂情”;除了汾酒好,就是苞谷香,茅台也不过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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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长江文艺》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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