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邵学新 2018-05-23


原题

横渡长江历险记

——忆1967年武汉“八一”渡江惨案


                         作者:邵学新   


 (一)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活在素以 “百湖之市” 闻名的武汉的青少年(主要是男生),要说哪个不会游泳。真是要被别人笑掉大牙。


        每年的六月,随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我们就开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那时武汉的游泳池不多,汉口这边只有体育馆游泳池和中山公园游泳池两家,后来青少年宫和海员俱乐部又各建了一个。



        游泳池虽少,游泳的规矩却不少。首先要到医院或者学校医务室体检,在医生确定你没有沙眼皮肤病等疾病后,再凭医生证明去体育部门办“游泳证”,这样才能去游泳池游泳。不但手续繁琐,而且还要花上几角钱的体检费(要知道当时的几角钱可是一家人一天的菜钱),我们不一定向父母要得到。所以在一些游泳心切的男生中就曾发生过用学校发的 “家长通知书” 改成学校医务室的“健康证明”,从而办成了“游泳证”。


 

       想见识一下暑假中我们到武汉体育馆去游泳的历程吗?家住汉口江岸区的兰陵路,体育馆在硚口区的航空路,中间还隔着江汉区,若坐公共汽车头尾五个站。好不容易找家里要的游泳钱可没包括车费。所以我们必须步行前往,如果当场买票又怕买不到票(也的确碰到过)。



        于是我们只得上午走去买票、再走回家吃中饭、下午再走去游泳,完了再走回家。这一天在酷阳下走路的时间要比在游泳池里呆的时间不知多多少,如此乐而不倦,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

 

(二)

 

      大概是1962年以后毛泽东发出 “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就是从大风大浪中过来的。” 的感叹并号召青少年到江河湖海去经风雨见世面。我们再也很少到游泳池去了。武昌的东湖、水果湖,汉阳的月湖还有汉口后湖地区的一些湖泊,都是我们游泳的好去处。其中有一个叫 “机器荡子”的小湖,明明是一个原始天然、清澈见底的小池塘,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工业化的名字?我至今不明白。



1966年7月16日,73岁的毛泽东又一次横渡长江,这一天被定为毛泽东畅游长江纪念日。

 

     每年夏天长江汛期到来时,碧绿的汉水如期从汉口龙王庙处涌入长江,这时长江汉口一侧的江面也被染得 “碧波荡漾”。我们通常从一元路滨江公园下水顺江淌到五福路、六合路或更远的码头上岸。


      在长江里玩水与在湖里、游泳池里的感觉迥然不同。首先是水温,酷夏的武汉,白天阳光下地表温度可达50~60度,湖泊或游泳池的水也被晒得温温的,而长江的水永远是透凉彻骨、沁人心脾的,其次在长江游泳,只要水性可以、体力了得,想要沉下去都难。因为它总有一股向上的力量将人托起。 


 

 (三)

 

        武汉地区横渡长江的历史要追溯到1930年代,始作俑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学良将军。一向爱好体育的张将军主政武汉时,于1934年首先倡导举行横渡长江比赛,并亲自给首届冠军颁发镌有 “力挽狂澜” 的奖章。

 

        解放后,毛泽东数次在武汉畅游长江,武汉地区1950年代中期每年都要举行横渡长江的活动,那时参加活动的选手赛前都要进行体检,并且还要在静水中进行500~800米测试游泳水平,不达标是不能参加横渡长江的。而且在横渡长江时每一位运动员的身后都有一个小划子跟着,以确保泳者的人身安全。所以那么多年来,从未听说在横渡长江时发生过什么溺死人的现象。


 

      横渡长江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却被我碰上了。

 

      1967年8月1日,刚刚从武汉“七二零”事件“翻烧饼”过来的造反派选择这个黄道吉日,举行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横渡长江,以示庆贺自己的“翻身得解放”并壮造反派声威。

 

      久居武汉的人都知道盛夏酷暑的武汉最热的日子在“八一”建军节前后那几天,一连十几日,湛蓝的天空不要说雾霾,连一丝云彩也看不到。火辣辣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把江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瓦和它所能照到的每一样东西统统烤得滚烫。



        白天还偶尔有几阵被老人称之为“南洋风”的吹过,到了晚上连这一丝风也没有了,整个城市就像被一口密不透风的、白天被太阳烧得通红晚上还在散发着余热的大铁锅扣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武汉人的性格就是在这样的“火炉”中炼成的。

 

      数千人(其中主要是大、中学生)聚集在武汉长江大桥武昌桥头下的中华路码头的长江边开会庆祝“八一”建军节,准备横渡长江的各个学校的队伍连绵蜿蜒数百米。那边造反派的头头和军队首长还在相继发表冗长的讲话,这边头顶被骄阳烤、脚底被沥青马路烫的学生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恨不得立刻跳到凉爽的长江去。


 

(四)

 

     其实,在这成百上千准备横渡长江的青少年中,用“文革”前的横渡长江的测试标准来衡量,90%以上的人都是不能下水的。别人不知道,就我们几位同学,平常就是到水果湖游泳池从浅水区游到不足百米外的一个高矗高压线塔的水泥墩的水平。


        可是在“文化革命”那个疯狂的年代,在伟人70高龄畅游长江的浪漫情怀鼓舞下,头脑发热的红卫兵小将以为浩瀚的长江天堑也和那些曾经被他们打倒并踩在脚下的 “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 和 “牛鬼蛇神”一样不堪一击。


 

     正当我们被骄阳酷热无情地煎熬时,前面的队伍开始挪动了。挪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我们来到中华路码头旁的大堤口,堤墙外有二三十级台阶,沿台阶拾级而下便是滚滚东流的长江水。


        我们随焦躁急促的人流拥到堤墙外,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那二三十级台阶上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彩旗、凉鞋、气球以及散了架的木制标语牌,台阶上还撒着斑斑血迹,俩女孩捂着流着血的脚在痛哭,她们显然是被散了架的标语牌的铁钉扎伤了。



        再看下面台阶,准备下水的人们被上面急不可待的人们拥挤着、推搡着;而后者又被更上面台阶汹涌而至的人群推搡着,就这样一排排“人墙”雪崩似地倾倒至滚滚长江的江水里,此时,想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回头看,“人墙”还在源源不断地倾倒下来;想躲避也是不可能的,台阶上下没有任何扶手栏杆。还没等我想到怎么办,我和同学就被一排“人墙”裹挟到水里。


 

(五)

 

      我一跳下水,头和肩膀立刻被几支手按到水里。在水中,我本能地手舞足蹬,只感觉到上下左右都是人的手、脚和身体。在与这些不知名的手、脚不断地在水中互相缠绕推搡后,我的头终于伸出水面,和我同去的同学一个也不见了。只见那块大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水面上蠕动着无数人头,活像一锅煮开锅的水饺不断地翻滚沉浮。

 

      人在命悬一线时为求生路,头脑清醒是最重要的,这须臾数秒之间,将决定我的生死存亡,我必须迅速想出办法摆脱目前的困境。



        首先不能随波逐流,此时此境即使《水浒》中的 “浪里白条” 张顺转世也难逃灭顶之灾,因为沿途正有无数双无助的手在水中疯狂地寻找救命稻草,无论哪双手只要抓住你,那么你和他就会纠缠在一起葬身鱼腹。


        其次是向江心方向游去彻底脱离险境,也不行。你怎么摆脱眼前周围这些疯狂的手,突出重围呢?而且激流还在不断地把你推向下游,那里还有无数双无助的手等着你。



        如果向上游方向游呢?也不行,湍急的江水又会无情地把你推回原处。突然,我发现摆脱的办法了,逆水向上游偏江心方向游,在水力与人力的合力的作用下,我被江水慢慢推向江心,渐渐和那些刚才与我纠缠不休的无助的手越离越远。


        暂时摆脱死亡的威胁,这才感到人已筋疲力竭。看到不远处有一艘救生船,在他们的帮助下我终于得救了,几位与我同命相怜的被救泳者一起回忆起刚才那一幕,真有九死一生的隔世之感。再远眺大堤口那边,混乱秩序似乎得到控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六)

 

         “同学们,这就把你们送回武昌,好吗?” 船老大问我们,几个被救泳者不约而同地谢绝了,这些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楞头青们大概还没有从狂热中清醒过来:“ 男子汉大丈夫征服长江天堑岂能半途而废?老子就这样不体面地败下阵来?”  


        刚好一个大标语牌被十几个泳者簇拥着在波涛中出没过来,我们立刻跳下水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随着这支游泳队伍我们顺利闯过长江大桥下游的大大小小的漩涡以及汉阳南岸嘴与汉口龙王庙之间的两江交汇而形成的滚滚激流。然后顺着江水一路淌到汉口一元路滨江公园上岸。



        此时我上身的汗衫背心和捆在身上的凉鞋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幸亏下身穿的是一条很结实的球裤),只得光着上身赤着双脚赶忙跑回家去向母亲报一个平安(头天晚上母亲听说我要参加横渡长江曾泪花婆娑地劝阻过我)。


        没想到此举却让我的同学虚惊一场,原来在武昌下水前,学校领队就与我们约定:在汉口上岸后先到蔡锷路市教育局门口集合再各人回家。结果他们一点名,包括我在内共有八个人未到,他们猜测这八个人一定凶多吉少。我的同学任少华后来对我说,他回家路过我家时,真想进去看看我回来没,但是又害怕倘若我真的没回来,不知怎么面对我母亲的询问。


 

         第三天当我回到学校才知除我以外,其余7人(6男1女)全部罹难。那天整个参加渡江的人员中据不完全统计共罹难200~300人,根据我个人体会其中大部分溺亡于武昌大堤口下水时的混乱中。两百多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始于狂热、狂妄,殁于无知、无序之中。


        五十年后,我作为侥幸生还者特写下此文,对他(她)们做一个迟到的祭奠。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图片选自网络


 延伸阅读


荒唐的1967年

武汉横渡长江“八一”惨案


作者不详

 

 一九六七年的七月,武汉的多事之夏。此前,武汉以"钢工总""钢九一三""钢二师"以及"三新"(新华工、新华农、新湖大)"三司革联"等为首的造反派组织,与以"百万雄师"、陈再道的独立师八二O一部队组成的保守派严重对立,武斗,流血事件不断,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两派举行了多次大规模的游行,到七月达到了顶峰。


 

武汉的形势引起了中央的忧虑,七月中旬,毛主席和周总理来到武汉(当然是保密的),随同前来的还有杨成武、汪东兴、李作鹏、余立金、谢富治、王力等多人。由于王力、谢富治出面讲话支持武汉的造反派,引起保守派的不满,"百万雄师"于7.19日周总理离开武汉的当晚,冲击了东湖宾馆,抓走并揪斗了王力,使毛主席处于危险境地。

 

7.20日"百万雄师"和八二O一部队又举行了全市武装大游行,仅汽车就有上千辆,架着机枪,竖着长矛,将宽阔的长江大桥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还随意抓人,甚至开枪射击,杀人。这就是震惊全国的7.20事件。武汉的形势更加严重,周总理和党中央迅速采取了一系列应对措施,斗争可以说是非常错综复杂(可查阅有关历史资料)。


 

在如此动乱的情况下,为了纪念毛主席在武汉横渡长江一周年,两派组织都要抢在7.16日这天去横渡长江,眼看流血事件又要发生了。但是这天,武汉刮起了五六级大风,江面上阵风有七级,江心的巨浪像小山一样,两派都停止了渡江活动,只有造反派的一小部分人员下水。造反派决定,将渡江活动改为8月1号进行。

 

8月1日,今天是我们横渡长江的日子,一大早,学校的汽车将我们送到武昌汉阳门码头。我们学校参加横渡的人员隶属"新华农",我们换好衣服,以方阵的队形排列在"新华农"的方阵之中,离最前面的仪仗队只有一百多米。仪仗队是由红水院(水运学院)的大学生组成的,据说他们的水性极好。他们的方阵里有许多大型的水上标语牌,整齐的彩旗和巨型毛主席画像。大家按照队形静静地坐在马路上,等候着出发的指令。


 

七点多钟,长江大桥武昌桥桥头的下水处已是人山人海。除了参加横渡的各大专院校的学生、厂矿企业的工人外,看热闹的群众,以及"百万雄师"中想参加横渡的人(今天保守派没有组织参加横渡),还有无派别的许多年轻人,将整个下水处、沿江大道及相邻的民主路挤得满满的,总有好几万人。

 

八点多,"钢工总"的头头朱鸿霞在渡口附近的指挥车上致词,大约九点,发令枪响了,参加横渡的队伍站起来开始向前移动。不等仪仗队下水,渡口周围急于抢先过江的人就一起向下水口涌去,场面开始混乱。



下水口只有二十多米宽,几百人在后面上千人的推挤下,一层层向下压去,先下去的人倒在水里,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无法出水,后下去的人有的也被水下的人拽住脚动弹不得,大量的人还在不由自主地向下涌。有人大喊"别挤了,踩死人了",但这时群情激奋,哪有人听。我们学校的人看到这个情况,干脆又坐下,不想参与这种混乱。

 

过了将近二十多分钟到半个钟头,人潮渐渐平息,我们才又站起来朝下水口走去。刚刚走下阶梯,就要入水时,后面又有人要向前涌,我们发一声喊,一齐向后一退,再立即扑进水里,迅速游离了江岸。在江面上,我看到前面仪仗队的旗帜七零八落,岸边的铸铁栏杆好像挤断了。


 

入水后,大家都奋力向对岸游去。大江主流、特别是在汉江与长江的交汇处,水流特别湍急,水性差的无法抢过主流,渐渐被江水带向下游,最后由收容船救起。我们学校的队伍水性都不错,虽然方阵乱了,但是都抢过了主流,快的到江汉关就可以上岸,慢的也是在滨江公园规定的起水处上岸。我游得不费力,但途中有个同学腿抽筋了,一直陪他游到终点。这次横渡长江,我们学校的同学都安全返校,我唯一的损失是丢了一双鞋。

 

渡完江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回了学校。第二天才听说头天渡江死了不少人,殡仪馆里都停满了,家人见我没回来,吓得要死,姐姐还到殡仪馆去找了的。


 

随后几天,随着打捞工作的展开,死的人越来越多,从横渡长江的下水处到下游的阳逻,不断的有尸体捞上来。据说一共死了300多人,连岸边观看的群众也有不少被挤得掉进了江里,作为仪仗队的水院就死了40多人,失踪人员还不包括在内。水院开追悼会的那天,我去参加了,气氛非常惨烈。


 

有人说这次的惨案是保守派"百万雄师"制造的,是有坏人破坏。但从现场看,完全是指挥部门的组织问题。他们事先没有预计到会发生的问题,因而也没有防范的措施,横渡开始前的混乱现场也没有引起重视,加上文革时期人们的无组织无纪律,才发生这种因踩踏致多人死亡的惨剧,历史的教训要永远牢记!



原载凤凰网,图片选自网络,版权事务请与编辑联络


 

文革记忆

米鹤都:反思文革不应先追究未成年人

孔丹谈"西纠通令"的产生和内幕

审查江青之兄引起的轩然大波

梅长钊:误入八宝山

傅国涌:邓拓之死

五月风暴:不安分年轻人的燃烧岁月

吕燕群:五七道路上的"逃兵"

孔丹三别

董良翮去世,孔丹回忆联动往事

孔丹:回忆邓小平往事

陈小鲁北京追思活动全记录

告别陈小鲁,毁誉由人的一代传奇

聂元梓等人第一张大字报出笼记

郑克中:北大“文革”二三事

北大前校长陆平忆文革:左的人后来都很惨

王友琴:未曾命名的湖和未曾面对的历史

洪君彦:章含之文革中出轨导致婚姻破裂

陈梦家: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吴同:追忆钱锺书伯伯的点滴往事

潘公凯:血墨春秋——寻找林昭的灵魂

陈楚三:关于红卫兵的一桩历史公案

毛泽东机要员谢静宜回忆文革往事

王广宇:精神病人陈里宁"摇变"造反派闯将

李榕:又见聂元梓

王宗禹:1967年陈毅批斗会亲历记

王时妹:我与刘少奇三位女儿的结缘

马波:怀念耀邦

李辉:北京大学,你不应该这样做

王永魁:“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的来龙去脉

陆伟国: 郭影秋的文革往事

王学泰:文革监狱里认识的干部子弟

朱学勤: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

——六八年人你在哪里?

顾土:母亲长达30年的交代史

陆伟国:人民大学文革大事记

被诬要杀党人的大"右派"葛佩琦上访记

上书毛泽东状告迟群的刘冰老人逝世

陆伟国:我的俄语老师阚玉瑶之死

陆伟国:四位同班同学的文革遭遇

张宝林:人民大学教授蒋荫恩之死

陈原:祖母,你因何受难

尚晓援:母亲阮季,

永远活在我的生命延续中

王文华:文化部极"左"岁月遭遇的人和事

王友琴:文革的牛与鸡

王友琴:北京第三女中校长沙坪之死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避谈前妻?

田小野:与王友琴面对面




记录直白的历史

讲述真实的故事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永远的新三届

   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征 稿


新三届公号向新三届朋友征集稿件

主题一:新三届人的高考之路

主题二:新三届人的大学时光

主题三:新三届人的文革经历

主题四:新三届人的上山下乡

主题五:新三届人的当兵岁月

主题六:新三届人的爱情故事

主题七:新三届中的菁英人物

主题八 新三届人的职业生涯

主题九:新三届人关注的话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