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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章仁缘：那年巴黎，那台湾女孩天使般的爱心
章仁缘，1949年出生南昌，1968年11月11日下放江西省丰城县，1985年考入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攻读研究生，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教，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曾任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主任、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常务理事、浙江省油画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诸多作品参加全国和世界性艺术大展并获奖，多为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等国内外重要机构及私人收藏。1996年赴巴黎国际艺术城学者访问。
荐读：
《巴黎往事》，看似一篇巴黎访学遭遇信仰选择的故事，但读者却偏偏读出了弥漫于故事中朦胧、温馨与浪漫。为侍奉主而与作者邂逅的台湾女孩温婉可人，善解人意，信仰执著让人心生怜爱，似乎信仰的皈依都显得不重要了。当你和作者一道与天使般的台湾女孩经历巴黎七日，你会既感慨巴黎被称浪漫之都的名副其实，连意外离别都有一种浪漫情怀；又会被文中真挚的情感和人性的光亮感动。作者最终虽然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但收获了上帝的礼物——台湾女孩天使般的爱心！
——李谦
我从小好涂鸦，十来岁迷恋上素描和油画。那是个物质匮乏，信息闭塞的岁月，学画似云端漫步举步维艰，但我无论是在南昌二中文革纷乱的年代，还是在农村插队艰难困苦的日子里，都没有放弃过对油画的学习和思考。后来我从事油画专业了，能够从东西方传统文化的差异中去探究画理，争取做到毛笔和刷子的融汇贯通。
一九九六年，我离开了繁忙的教学岗位，有幸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欧洲研修考察，追本溯源寻觅油画的足迹，但没想到竟与宗教信仰不期而遇。
塞纳河畔的“巴黎国际艺术城”是我在巴黎的住所，这是一个古朴而典雅的建筑群落，是法国布鲁诺基金会为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提供生活和创作的公寓式工作室。从这里步行不到二十分钟便可到达卢浮宫、奥赛宫、蓬皮杜艺术中心，河对岸就是巴黎圣母院。每天，沉重的钟声穿过历史的烟尘，回荡在塞纳河上。雨果笔下敲钟人卡西莫多和爱斯梅拉达的沧凉的故事就浮现于我的眼前，让人对法国悠久的传统文化无比仰慕……
不久，一个法国知名的华人宗教团体通过艺术城发来信函，邀请我参加为时一个星期的有关基督教的学术交流活动。将一周时间花在专业之外，说来有点奢侈，可我还是欣然接受了。
我不信教，但与宗教却离得很近，其中的缘由除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妹妹都信基督教之外，更主要的是我从事的专业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似乎注定我要与之结下不解之缘。油画起源于欧洲封建的中世纪，那是基督教盛行的时代，可以这么说，整个西方的美术史就如一部基督教的宗教史。欧洲古典名画的主题大多都是圣经里的故事。在我的词典里，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抑或是佛教、道教，它们都宣颂宽仁博爱乐善好施，都是值得尊重的。我认为，没有信仰的民族是不稳定的民族，而没有敬畏心的人也是很可怕的人。在老家南昌，我有时会陪母亲去教堂做礼拜，那宁静肃穆的宗教气氛常常令我感动。但我依然只是一个圣经福音的欣赏者。这次能有机会在欧洲本土深入宗教团体，在灵魂深处体验宗教情感，这对于古典油画的进一步学习和研究无疑是一次难得的机缘。
在这个活动中，一位台湾美女大学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是活动主办方特为我这个非基督徒安排的陪同人员。女孩眉清目秀，梳个马尾辫，一袭小碎花连衣裙，操一口台湾软语，亲切而友善。一周里，台湾女生一直不离你左右，她总是提前想到你需要她帮忙做的事情，从引见牧师，到讲解《圣经》，解答问题，再到领餐券，备碗筷……无微不至。听课时她就坐在你身旁，台上讲到哪里，她就会小声地在你耳旁简单地解释到哪里。
活动主要在教堂举行。教堂从外观到内饰很有艺术魅力，瑰丽而庄重。来法国后，我几乎走遍了欧洲知名教堂，哥特式教堂那高耸的穹顶，肃穆的圣像，优婉的歌声，使身临其境的我真有一种超凡脱俗进入崇高境界的感觉。在这种氛围中品味文艺复兴巨匠们的不朽之作，你能感到艺术的心灵是何等透亮！
一周安排丰富而紧凑：有知名神学教授讲学，著名牧师布道，法国唱诗班表演，看《耶稣传》电影，去信徒家作客，在古城堡中作见证（交流读圣经体会），郊外野炊等等。
有一次我问身旁的她：“你能告诉我耶稣的十二个门徒都是谁吗？”她不加思索地答道：
“十二门徒的名录在《圣经》里记载了四次，他们是：西门彼得、安得烈、雅各、约翰、腓力、巴多罗买、多马、马太、亚勒腓的儿子雅个、达太、奋锐党的西门、犹大。”
“最后的晚歺中出卖耶稣的又是谁呢？”
“犹大！”
“你就读的是台湾神学院吧？”
“不，我是台大中文系二年级学生，马上读三年级了。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全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选修的是法语，所以放暑假就来法国教堂做义工了。我有空也会去医院或养老院做义工。这是我一年前的计划和安排。……欢迎您有机会来台湾到我们家作客，教会就是一个大家庭嘛，我父母一定很欢迎……”
哇，一阵连珠炮。别看她平时话不多，还有几分羞涩，聊起信仰的话题来却激情洋溢，滔滔不绝。我开始对这位小女生刮目相看了。
那天晚上，白幕在教堂大厅中央升起，电影《耶稣传》把我的心紧紧拽住。此类影片在国内是看不到的，听说场景很壮观，耗资巨大。电影是法语版本，字幕全是法文，她自然成了我的翻译。
“上帝爱人类，并将独生子赐于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人们不至于灭亡，反得永生。”虽然翻译滞后于原声，未到同声翻译的程度，但那水平真的很可以。
“上帝派遣天使加百列到拿撒勒城的一位童女那里去，童女的名字叫玛利亚……‘不要怕，玛利亚，你在上帝面前己经承恩了，你要怀孕生子，给他取名叫耶稣吧！’”
“嘘……小点声。”我提醒她。随着感情的投入，她有时会忽略周边看电影的人。
“‘我还是童女，怎么能有这样的事？’”她翻译的声音立马低了几度。“‘圣灵要降临到你身上，因此，圣婴的国度将没有穷尽。’”
这部电影时长两个多钟头，要同步翻译下来太累了，她又不是职业翻译，我开始感到不安：
“不用翻译了，我能看出个大概，谢谢你……问你一个问题，基督、耶酥、上帝都是一个人吗？”
为了叫停，又不至于让她尴尬，我只好跳出剧情明知故问。
“您一定要信主，信了主，《圣经》就能读通了……为什么谢我哦？要感谢主的恩典，主永远与你我同在……耶稣就是基督本人，耶酥是名字，基督是‘拯救者’的意思。上帝是父亲，上帝将他的儿子赐于了人类 。”
我一边听，一边看，一边琢磨着：什么叫孜孜不倦？何为恪尽职守？人与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是财富，是外貌，是能力，还是精神世界呢？从一个教堂义工柔弱而热情的语音中，我似乎触摸到了一种属于宗教的力量。
两天后，主办方安排我们深入信徒家庭，共享上帝恩典。我们这个小组的八个人，去一位温州籍医生家里作客。他的中医诊所就开在温州街，温州街在市中心巴黎三区。被誉为“中国犹太人”的温州商人，在这里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以这么说，在巴黎，说到中国温州那是无人不晓，可提到中国浙江，都摇头，居然没一个人知道。
在海外，中华医学一直不被理解，这位中年医师信徒早年生计窘迫，此刻他双手捂在胸前，一字一顿地对我们说，自打信仰上帝之后，诊所生意越做越好，全家生活美满幸福。
晚餐就要开始了，让我耳目一新的是，餐前祷告结束之后，台湾女生自编自演了一台家庭文艺演出。剧中她始终充当天使的角色。《圣经》中，天使通常被描述为头戴光环，长有翅膀、身着长袍，她传递神的旨意，总会带给人们快乐、善良、智慧和爱。欣赏着她的曼妙舞姿与激情颂歌，心里有一种温润的感动：眼前的女孩，不就是一位给人们带来光明和希望的美好天使吗？
夜幕降临，从医生家里出来，我们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街上。乳白色的石垒的墙壁在闪烁的灯光下，泛出一道道彩色波光，我们仿佛穿越时空，折返到了欧洲的古典时代。
我聊起了前些日子在欧洲南部有关教堂与艺术的许多见闻。希腊的帕特农神庙是一座公元前的宏伟建筑，历尽世纪沧桑最终惨遭战争摧毁。站在那一片废墟上我仰天长叹：鬼斧神工啊！残留下来的件件都是艺术珍品，让人叹为观止……我津津有味地说着，她静静地听着。
我又说到意大利罗马西斯廷教堂的天顶壁画《创世纪》。它是米开朗基罗的代表作。那幅画上就有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当我仰视这气势恢宏的巨幅壁画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五百年前的艺术巨匠仰卧在高高的台架上点着蜡烛作画的情景。五年以后当他走下脚手架时，眼睛已经毁坏，腰也直不起来了，俨然一位老人，而当时他不过三十七岁！
后来我的话题又自然地转到了与米开朗基罗并峙的达芬奇，说起了意大利米兰大教堂里的壁画《最后的晚餐》……
我忘情地说啊说啊，她呢？一直专注地听着，不时地点头。当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时，我才意识到我们要互道晚安了。
“能为我画张像吗？”她看着我，眼里满是期待。
“写生是吧？”
“对，就在您的工作室。”
“当然可以！只要你坐得住。”
“我知道油画珍贵，画完不要你送给我，我只想知道在画家眼里我是怎样的人。”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是天使！”
她笑了，羞涩而灿烂的笑容。继而抬头望天，清澈的眸子闪耀着神圣幸福的亮光。由于这次活动一结束，我还要去徳国多塞多夫美术学院，于是我说从德国回来后为她画像，她同意了：一定等你回来！
时间过得飞快，一周的活动就要结束了。夏夜，明媚芬芳，她来找我，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圣经》说：“我们再共同读几节圣经吧！”读完后她又要求我跟着念颂：
“主啊，是您拯救了我的灵魂，我愿意随您……”
“主啊……”
念着念着，我忽然回过味来，问道：
“这不是《圣经》里的话呀，我跟你念完是否意味着我就算是加入基督教了？”
“对，这是决志祷告！”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摇摇头说，那我不能念下去了。
“为什么？”她一脸诧异，“你，不愿信主么？”
我诚实而耐心地解释说，入教是神圣的，请理解，我还没有作好入教的思想准备，我不能对上帝说假话，不能亵渎神灵……给我时间吧！她对我的失望啊，一下子刻在她好看的脸上，流露在微微湿润的眼眶里。她静默着，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那份遗憾和沉重。在信仰上我已泥古不化不屑教诲，而我的心却隐隐作痛，在一位无私无虑圣洁虔诚的纯真少女面前，我怀着深深的歉意，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的母亲，每次我回老家，她闲下来便吟诵《圣经》，向我传送福音，并苦口婆心劝我早日昄依基督。她对我未能入教一直耿耿于怀。我看到母亲信教后喜乐坦荡，为自己终能进入天国而倍感欣慰幸福，也替母亲高兴，作为儿子没有理由不支持，但是我不能照她的话去做。“老娘呀，儿子不是不听您的话，因为共产党员是不能信教的。”我只能这样宽慰她。从小到大许多方面我都听父母的，年青时谈对象我都要让母亲过目定夺，唯独在信仰面前，我“忤逆”了她，为此我一直感到很内疚。
是啊，接受过几十年唯物论教育，历经岁月沧桑洗刷，我们知青一代世界观己经固化，对于宗教，想信都信不起来。我常想，硕大的银河系放到茫茫大宇宙中也不过只是一粒尘埃，人就更渺小了。现代科学对于量子力学和人工智能的研究成果在不断颠覆人们对于生命与意识的传统观念，那么人的生活的目标和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在科学和信仰混沌的时代，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坚守空巢的老人，如果说一辈子对艺术的苦苦追求也是一种信仰的话，我自认为有了精神归宿，尽管绘画看起来是我安身立命的手段。
当我从德国回到巴黎时，惊讶得知，那个台湾女孩因家有急事提前回台湾了……人们总是认为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分开是暂别，以致常常忽略了即时相互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我和那位台湾女孩从此就失散了，自然，答应为她画像的话也就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光阴荏苒，一晃我已进入暮年，许多的人和事都渐渐淡忘了，可二十多年前那段巴黎往事，那位天使般的台湾女孩，还有她匆匆丢下的那一句“一定等你回来”，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只能在心里面对着她：是的，我回来了，你在哪里？现在过得好吗？衷心祝你幸福！愿上帝保佑你一生平安……
（本文选自南昌二中68届高一4班集体回忆录《岁月的河》，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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