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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吴冠中:1940年代留学巴黎的日子里

吴冠中 新三届 2020-08-25

 

原题

留学巴黎




作者:吴冠中

选自《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




1947年夏,我们几十名留学生搭乘美国邮轮“海眼”号漂洋过海。经意大利拿波里,留欧同学登陆换火车。离船时,头、二等舱的外国乘客纷纷给美国服务员小费,几十、上百美元不等,中国留学生急忙开了个会,每人凑几元,集中起来由一个代表交给美国人,美国人说不收你们四等舱里中国人的小费。


留拿波里四五日,主要参观了庞贝遗址及博物馆,便乘火车奔巴黎。车过米兰,大站,停的时间较久。我迫不及待偕王熙民叫出租车往返去圣·马利教堂看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教堂不开放,我们的法语又讲得很勉强,好不容易说明来意请求允许进去看一眼。教士开恩了,让我们见到了那举世闻名的模糊的壁画,教士解释那是被拿破仑的士兵用马粪打犹大打成这样子的。匆匆返回车厢,出租车费甚贵,以为人家敲竹杠,不是的,等待的时间也计价,我是生平第一次乘坐出租车。火车很快就启动,万幸没耽误时间。


1947年赴欧洲留学生在美国邮轮“海眼”号上合影


我们的公费属中法文化交流项目,在法费用由法国外交部按月支付,不富裕。第一天到巴黎被安排在一家旅店里,那房间里卧床之侧及天花板上都镶着大镜子,看着别扭,原来这是以前的妓院改造的旅店,少见多怪。搬过几次旅店,最后我定居于大学城,寄寓比利时馆中。大学城是各国留学生的宿舍,法国提供地面,由各国自己出资建馆。当时的瑞士馆是勒·柯彪西(Le Corbusier)设计的新型建筑,是悬空的,像树上鸟窝。日本馆保持他们的民族风格。中国呢?没有馆,据说当年建馆经费被贪污了,因此中国留学生分散着寄人篱下。


如饥如渴,头几天便跑遍巴黎的博物馆。我们美术学院的学生凭学生证免票,随时过一座桥,便进卢浮宫。那时代参观博物馆的人不多,在卢浮宫有一次只我一人在看断臂(米洛)的维纳斯,一位管理员高傲地挖苦我:在你们国家没有这些珍宝吧?我立即反击,这是希腊的,是被强盗抢来的。你没有到过中国,你去吉美博物馆看看被强盗抢来的中国珍宝吧。这次,我的法语讲得意外流利。在国内时学了法语很想找机会应用,但在巴黎经常遭到歧视,我用法语与人吵,可恨不及人家讲得流畅,我感到不得不用对方的语言与对方争吵的羞耻。我曾千方百计为学法语而怀抱喜悦,而今付出的是羞耻的实践。但咬紧牙关,课余每晚仍去夜校补习口语。


1947年于巴黎


对西方美术,在国内时大致已了解,尤其是印象派及其后的作品令我陶醉,陶醉中夹杂盲目崇拜。因是公费生,我必须进正规学校,即国立巴黎高级美术学校。


油画系共四位教授,其中三位都属现代派,只一位最老的杜拜(J.Dupas)属学院派。在国内人们只信写实技巧,对现代艺术所表达的情和美极少人体会。作为职业画家,我们必须掌握写实能力,我赶末班车,就选杜拜的教室,摸传统院体派的家底。


“白发”老师严于形与体,他用白纸片贴近模特儿的后面,上下左右移动着白纸,证明浑圆的人体在空间里不存在线。然而有一次他请几位学生到他家看他的作品,我也去了,播放的都是他大壁画的幻灯片,装饰风格的,都离不开线的表现,是体的线化或线化了的体。我不喜欢他的作品,因缺乏激情。


他上课从不摆弄模特儿,让大家画呆呆站立着的男、女人体,自然空间,不用任何背景。从锻炼功力看,这确是高难度,但我对非艺术的功力无兴趣。老师对我的评价,说色的才华胜于形的把握,他总和蔼地称我:“我的小东西,我的小东西。”但“小东西”决定离开他,投入苏弗尔皮教授(J.M.Souverbie)的怀抱。


苏弗尔皮老师观察对象强调感受,像饿虎扑食,咬透捕获物的灵与肉。他将艺术分为两路,说小路艺术娱人,而大路艺术撼人。他看对象或作品亦分两类:美(besu)与漂亮(joli)。如果他说学生的作品“漂亮呵”便是贬词,是警惕。有一回,课室里的模特儿是身材硕大上身偏高而头偏小的坐着的中年妇女,他先问全班同学:你们面对的对象是什么?大家睁着眼无言以对。他说:我看是巴黎圣母院!他赞许我对色的探索,但认为对局部体面的琐细塑造是无用的,是一种无谓的渲染,叫我去卢浮宫研究波堤切利。


苏弗尔皮教授(1891—1981)


苏弗尔皮是四五十年代前后威震巴黎的重要画家,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作风磅礴而沉重,主题大都是对人性的颂扬,如《母性》——庞大的母亲如泰山,怀抱着厚重的金矿似的孩子;《土地》——镇坐中央的是女娲似的人类之母,耕畜、劳动者们的形象既具古典之端庄,又属永恒的世态;《昼与夜》……我到现代艺术馆、夏依奥宫等处找他的展品及壁画,我确乎崇拜他,也是他启发了我对西方艺术品位、造型结构、色彩的力度等等学艺途中最基本的认识。


巴黎的博物馆和画廊比比皆是,古今中外的作品铺天盖地,即便不懂法文,看图不识字,凭审美,眼力也能各取所需,但若无苏弗尔皮教授的关键性启蒙,我恐自己深入宝山空手回。世事沧桑,上世纪八十年代后重返巴黎,博物馆里已不见了苏弗尔皮的作品,他的同代人勃拉克依然光照观众,我不禁怅然。


感谢一位法国友人送了我一期沙龙展目,封面是苏弗尔皮的作品《母性》,那一期是专门纪念他的,内有他的照片及简短介绍。历史的淘汰无情,而淘汰中又有遗忘后被重新发现的人和事。


在法国留学时使用的学生证件


我没有记日记,先是觉得没工夫,记了日记只是给自己将来看的,后来也就一直没记了,让生命白白流去未留踪影。现在追忆某一天的巴黎学生生活,当然并非天天如此,但基本如此。


大学城的宿舍一人一间,约三十平方米,包括小小卫生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每层楼设公共淋浴室及煤气灶,可煮咖啡烤牛排。每晨有老年妇女服务员来打扫,她跪着抹地板,一直抹到床底下,抹得非常干净。干完活她换上整洁的时髦服饰,走在街上谁也辨不出是干什么工作的。大食堂容量大,学生们端着铝合金的食盘排队取菜,菜量限在饭票价格六十法郎(旧法郎)之内,如超限或加红酒则另补钱。食堂的饭是最便宜的,质量也可以,我们总尽量赶回来吃,如赶不及,便买条面包、一瓶奶、水果及生牛排,煎牛排五分钟,一顿饭就齐备了。蔬菜少而贵,水果代之,尤其葡萄多,法国人吃葡萄是连皮带籽一起吃,只见葡萄入口,没有东西吐出来,我也学着吃,可以。早点咖啡加新月形面包,吃完便匆匆赶地铁去美术学院上课,走在街上或钻进地铁,所有的人都一样匆匆。


油画课室旧而乱,墙上地上画架上到处是颜料,我赶上学校三百周年纪念,我这课室虽古老,显然不到三百年。每天上午画裸女,男模特极少,因人工贵,男劳力缺,而女的求职难。有一次来了个青年女模特,大家称赞她体形美,但三天后她没有再来,后来听说她投塞纳河自杀了。


同学中不少外国留学生,美国学生显得很阔气,带着照相机,日本人是没有的,我在街上往往被误认为是越南人或日本人。十二点下课,背着画箱就近在美术学院的学生食堂用餐,价格和质量与大学城差不多。学校下午没有我的课,除了到卢浮宫美术史学校听课,整个下午基本是参观博物馆、大型展览及大大小小的画廊,那么多画廊,每家不断在轮换展品,虽然我天天转,所见仍日日新。再就是书店及塞纳河岸的旧书摊,也吸引我翻个没完没了。


晚上到法语学校补习,或到大茅屋画室画人体速写,时间排得紧,看看来不及回大学城晚餐时,便买面包夹巧克力,边跑边吃。大学城晚上常有舞会,我从未参与,没有时间,也因自己根本不会跳舞。晚上回到宿舍十点多了,再看一小时法文书,多半是美术史之类,那时不失眠,多晚睡也不在乎。


复活节放几天假,一位法国同学约我驾小舟,备个帐篷,顺塞纳河一路写生去。我在同学家乡间别墅住了好几天,有几幅水彩速写就是在那里画的,在我画集里尚可找见。


法国乡村教堂 水彩 21×17cm 1950


每遇暑假,总要到国外参观,首选是意大利。战后欧洲供应困难,在巴黎,凡糖、肉、黄油等替代品均定量分配,凭票按月购买,仿佛我们的票证时代。我从来不进饭店吃饭,贵,都说蜗牛是法国名菜,我至今没有记住蜗牛的法文名称。去外国旅行,失去了大学城的学生大食堂,又进不起饭店,于是面包夹肠之类的三明治成了每天的主食,只是总须找个偏僻处吃,躲避人们的眼光。


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威尼斯、拿波里等名城的博物馆及教堂都跑遍了,像乌菲栖博物馆更去过多次。文艺复兴早期壁画分散在一些小城市的教堂中,为看乔托、息马彪等人的壁画,我到过一些偏僻的小城。在伦敦住了一个月,除看博物馆外,补习英文,在中学时学的英文全忘了,因不用。


1949年在米勒故居


我们这些留学生大都不问政治。国内内战日趋激烈,改朝换代的大事岂能不波及每个中国人,我们持的是国民党中华民国的护照,而国民党将被赶出大陆,宋美龄频频飞美国求救,秦庭之哭已徒然。国民党的腐败我们早痛恨,对共产党则无接触,不了解,但共产党在长江中炮打英国军舰的消息真令我们兴奋,受尽歧视的中国留学生渴望祖国的富强。


中共派陆璀和区棠亮二位女同志到巴黎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大会是露天的,我也去旁听了,在那里见到与会的毕加索。陆、区二位在一家咖啡店里邀请部分留学生叙谈,介绍解放战争的形势和解放区对留学生的政策,希望大家学成归国建设新中国。每个人面临着去、留的选择,其间关键是各人的专业与回国后如何发挥的问题,对生活待遇等等很少人考虑。


夜咖啡 油彩 41×32cm 1989


到巴黎前,我是打算不回国了,因国内搞美术没有出路,美术界的当权人物观点又极保守,视西方现代艺术如毒蛇猛兽。因之我想在巴黎扬名,飞黄腾达。当时有人劝我不要进学校,不要学生身份,要以画家姿态出现。我想来日方长,先学透,一面也参展春季、秋季等沙龙,慢慢创造自己独特的风格。看了那么多当代画,未被征服,感到自己怀着胎,可能是异样的中西结合之胎,但这胎十个月是远远不能成熟的,不渴求早产。


我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现代作品中,但我的父老乡亲同胞们都不了解这些艺术,我自己日后创作出来的作品也将与祖国人民绝缘吗?回忆起在独石桥小学给女生画的那幅麻子像,感到落寞、茫然。可能是怀乡情结,故而特别重视梵·高的书信中语:你是麦子,你的位置在麦田里,种到故乡的土里去,将于此生根发芽,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似乎感到我将在故土长成大树,在巴黎亦可能开花,但绝非松柏,松柏只卫护故国。


当苏弗尔皮教授预备为我签署延长公费时,我吐露了我的想法,他完全同意这观点,并主张上溯到十七世纪以前的中国传统。离开巴黎,仍舍不得,但梁园毕竟不是久留之地。矛盾不易解决,或去或留的决定经过多次反复,与熊秉明等研讨无数回,最后我于1950年暑假离开了巴黎,投向吸引海外游子的新中国,自己心目中的新中国,我们这些先行者们当时似乎是探险者。这之前一年,我曾给吴大羽老师一封信,倾诉我的心情。大羽师保留了这信,“文革”中此信被抄走,最后得以退还,数年前,感谢大羽师之女崇力给我寄来了复印件。


我并非最勇敢的先行者,同学中更有先行人。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巴黎学生会立刻挂出了五星红旗,驻法使馆来干涉,扬言要押送我们去台湾,威胁扣发旅费。我们四十名公费生索性全部住进使馆大厅,请愿红旗要挂,路费要发,使馆里乱成一团。使馆请正在出访的陈源教授来劝说,而我们根本瞧不起这位被鲁迅讽为“写闲话的西滢”的陈西滢。学生胜利了,有些人拿到路费便提前回国了。巴黎的华侨开庆祝大会,使馆的官员们识大局,也起义与会,钱泰成了光杆的国民党末代大使。


1950年暑假,我买了从马赛到香港的法国“马赛曲”号船票,自己提前从巴黎出发,到阿尔(Arle)访梵·高的黄房子及其附近写生过的风物,并在小旅店的小房间住了几宿。那房间的简陋,颇似梵·高作品的原型。接着又到埃克斯访塞尚故居。维多利亚山是塞尚永远的模特儿,我绕山行,移步换形探索老画家的视野与构想。在此遇到同学左景权,便同宿相叙,惜别依依。他是历史学家,左宗棠的后代,当时不回国,至今仍在巴黎。久无联系,垂垂老矣,据说孤寂晚景,令人感伤。


中国学生往返买的都是四等舱。四等舱,肮脏,塞在船头尖顶,风浪来时这里颠得最疯狂,那些吊住上、下床的铁链条摇晃得哐当哐当响。白天,我们都爬上甲板,在甲板上租一把躺椅,舒舒服服躺着看海洋,江山卧游,每经各国码头港口时,泊二三日,均可登岸观光,这样神往的行程,现在当属于豪华旅游了,一般人恐已不易享受到。舟行一月,闲着,我作过一些速写和诗,诗见于《望尽天涯路》。


《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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