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丨吕丁倩：我不是虎妈，女儿从耶鲁走到剑桥
作者简介
1988年作者在美国读研
吕丁倩，江苏常熟人，出生于教育世家，曾是内蒙古下乡知青，1977年考入内蒙古师院英语系，毕业后从事高校英语教学，后赴美国读研。现在纽约定居，从事写作和翻译，美国翻译协会会员，为中美文化交流笔耕不缀。
三十年前初到美国，随后我选择在纽约郊区居住，那时周围大陆来的华人很少，大多是台湾香港人。 有一回听他们议论说在美国抚养孩子很艰难。我听了心里直发怵，常常琢磨到底难在何处。
由于我自己经历过极其苦难的生活和求学的道路，我有强烈的愿望要给女儿们创造良好环境和机会。
（一）
我的两个女儿相差七岁，个性相异。 大女儿妮妮天性幽默，热爱艺术，能说会道，精灵能干。她的老师跟我说过，无论有什么难事，妮妮总是老师的“智囊”，有着出不完的主意，而小女儿丽娜安静内向，会写诗。颇有主见，不说则罢，一开口“字字玑珠”，击中要点。 连大人都会服气。
她们俩都留下许多可爱的趣事。妮妮在九岁时，有一天, 她慌张地跑来把电话塞在我手里说，快，快給医生打电话！我问为什么？她说我缩了，我问怎么缩了。 她说牛仔裤穿上去长了一截。我一看原来是洗过之后变形，拉得有点长了。 把我笑得肚子都疼。
丽娜的芭蕾舞课结束后，我常带她到拐弯处的咖啡店买个点心吃。 她穿着一身粉红的小裙子，头上高高地梳个小鬏，很可爱。 有一天，在柜台前边，我旁边有位个子高大的老头，长着花白大胡子。他对营业员说，我給这个小姑娘买个甜圈圈，他朝着丽娜微笑着眨一下眼睛。营业员把甜圈圈递给丽娜，小家伙拿了点心，一脸疑惑地盯着那位老人看，偷偷地问我：“他是不是圣诞老人？”把我逗得笑不停。她知道圣诞老人专爱給乖小孩子礼物。
直到现在，这些还是我们用来逗笑的故事。说真的，这样两个性格不一，相差七岁的姐妹在一起长大确实不易。记得妮妮在晚饭桌上谈高考SAT考试，丽娜觉得被冷落了，也不示弱地插话说班里做的“姜糖人小屋”，那是低年级孩子们在圣诞节前的手工活动。
我尽量分开安排她们的学习和活动，也找到她们的兴趣共同点， 互相影响和帮助。她俩参加中文学校朗诵。 姐姐背诵散文《看日出》，丽娜朗诵儿歌《小雪花》。练了一阵子后，姐姐熟记了全文。一天晚上，我陪丽娜读故事，她突然背诵起《看日出》，背了一段又一段，竟然像鹦鹉学舌似的把全文背了下来。
作者和大女儿妮妮及邻居
我家有个很大的院子，后院是游戏场，还有吊环，翘翘板等。 那时院子里有一群孩子，下午做完功课都在草地上玩， 我有时会在窗口瞭望一下。有一次正好看见一群孩子在飞奔，妮妮也在前头，最后一个粉红的小不点紧跟着，撒开小腿像只小兔子 ，那就是丽娜。 这个小东西硬是在大孩子群里给磨练出来了，不甘落后。
更有意思的一件事使我对她俩的互相合作刮目相看。丽娜刚进初中后参加竞选学生财务委员。丽娜要准备宣传图和标语，然后做竞选演说。才能给同学们深刻印像，才能击败对手。姐姐是个“智多星”，正好大学放假回来，给丽娜出了主意： 在宣传图片上编了一句响亮的标语，下面画了张十元面值的美元，钱票上的总统是亚历山大·汉米尔顿。 她在钱票底下模仿电视里竞选总统时用的响亮的标语：“这条广告已经征得亚历山大·汉米尔顿的赞同”。做完我们哄堂大笑。
这宣传画上的口号坚定鲜明，又不失幽默， 贴在学校里，果然赢得一致好评，丽娜最终被选为财务委员。由于她学习优秀，工作认真，在初中毕业时，丽娜作为学生会主席，代表全年级撰写毕业册的序言，并从容大方地主持了毕业典礼。作为全年级唯一的华裔家长，我感到无限光荣和骄傲。
（二）
科学研究说，人是唯一有能力接受暗示的动物。 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父母的价值观，会直接影响孩子。环境也会对孩子成长又巨大的影响。所以我选择纽约郊区安静，文化水准较高的地域定居。学区具有优秀的传统，学校一直位于全美国100名。
这个区域生活水平比较高。 绝大多数学生家境优渥。而且美国社会物质丰富，在商场，电视广告里各种物品琳琅满目。这样的引诱其实对我是巨大的威胁。 我自己从来不关注名牌，我买需要的物品，只要实用，耐用，好看大方即可。我担心女儿们与同学相比产生波动。 在她们很小时，我便鼓励她们追求知识为光荣。 同时在物质上给予她们合理的满足。
在内蒙古大青山插队的作者
大青山的日子里，前左4为作者
我常跟她们说我小时候的艰难生活，长到十几岁很少穿过合身的、没有补丁的衣服。 下乡当知青时，有条裤子打了17个补丁还舍不得丢。1978年进了大学还穿着有补丁的衣服。可是我心目中追求知识，争取学习上的进步更有价值。我的父母一向教育我：追求吃喝是暂时的，可耻的；追求上进，追求知识才是永久的，光荣的。天长日久，女儿们也厌弃虚荣，生活的态度踏踏实实的。
另一种威胁来自西方文化和娱乐。我亲身体验很多东西方文化价值观的冲突。这些冲突是潜意识的， 与个人的文化背景相关。我担心女儿们被不正当的娱乐误导。举个最普通的例子：游戏机和流行音乐。
许多小学生们迷恋游戏机， 妮妮也想要。正值圣诞节前夕，我带她到儿童商店。经了解，游戏机要60美元，我花不到10美元买了一个快要过时的小游戏机，让她拿在手里过瘾， 一边把她的注意力和兴趣引到商店另一端摆着的世界名著儿童版本。我一边给她讲故事的内容，一边挑了10多本书，两本伊索寓言和古希腊神话故事。妮妮抱着书高兴回家。那个简单的游戏机不甚好玩，妮妮对它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同样，对MTV现代流行音乐和电视的强大影响也是需要父母用智慧去对付。我看到舞台上灯火辉映下，明星们奇装异服。我感到了强大的威胁和挑战。在家里，我坚持只买电视服务提供的最基本的频道， 满足每日新闻天气等报道。
在朋友的影响下，妮妮也迷上了一些少年歌星。我允许她买些唱片听听歌曲，但是看不到电视表演。美国教育强调家长的支持，妮妮产生了怨言。正好暑假来了，我干脆陪她到MTV在纽约的电视台去，我在附近一个咖啡馆用电脑，她可以随时进来喝水，吃点东西。大多时间她眼巴巴地挤在小歌迷群里，在外面等了将近一天，又累又热，歌星出来了，躲着从后门离开了，没看到。她自己也觉得没劲， 渐渐地不再那么热心了。 此后，她再也不会加入追星的人群。
我耐心地陪伴着刚进入少年的女儿走过这傻乎乎的年龄段， 既要保护她，爱护她，又要小心不让她走入迷途， 动用了不少心思。妮妮既然喜欢音乐，正在学习钢琴，我毫不犹豫给她报名参加暑假音乐夏令营，著名音乐学校主办的音乐节。虽然费用昂贵，但是为她开阔眼界，把兴趣转入古典音乐学习，结识有共同兴趣的朋友。果然，妮妮对学习钢琴演奏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和天份。随后，她又考入曼哈顿音乐学院附中，每个周六到纽约上课。
在报考考耐尔大学建筑学院时， 她的钢琴演奏CD得到该学院极大赞赏，认为給设计学院带来了可贵的音乐因素。毕业后即在中国钢琴家朗朗设立在纽约的机构工作， 并先后在世界著名的卡尼基音乐中心，和林肯国际艺术中心做艺术管理工作。在这里，她对音乐的深厚知识得到充份发挥。
姐妹俩暑假期间在纽约
小女儿借此东风，从4岁学钢琴，后来和姐姐一起，师从1950年代俄国最著名女钢琴家，又进了音乐学院附中。还没来得及注意流行音乐，她已经被带进古典音乐艺术的宫殿里。 在耶鲁大学四年里，她和几位同学组合室内音乐，甚至在剑桥，她和校友合作开音乐会，在克莱尔学院表演钢琴和大提琴。丽娜说，音乐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将来无论到哪里，除了职业工作，她会继续组合乐队，演奏室内音乐。
除此之外，女儿们都适时学习芭蕾舞，游泳， 假期里走遍各个博物馆， 她们对文化历史的知识，以及欣赏鉴别能力大为提高。稍大之后，常送她们随从好的老师参加暑期活动或国外活动，结交朋友，开阔眼界。虽然费用很大，但她们学到的知识和技能将会伴随她们终身。
渐渐地，我回味那位台湾华人说的话，似乎明白了在美国培养孩子很难。
（三）
除了学习，还有许多心理素质，人品方面的培养不可疏忽。 那些内容是不能打分数的。我记得才三岁多，父亲在反右中被送到东北劳改， 母亲因受打击而重病卧床，我懂得自觉替母亲分担家务，照顾妹妹。那时人小，要做的事超出了幼小孩子体力所能承担。在艰难的磨砺中，培养了我的自觉自律，责任心和正义感。
但是，在优渥的环境里，要在这些方面培养好女儿，实是不易，我首先给予孩子充分的信任，爱护她们的自尊心，让她们知道我的期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对的事情，应该做的事情，成为有责任心的人，做一个诚实的，正直的，善良的人，我抓住每个微小的机会让她们懂得这有多么重要。
下午妮妮放学后家里还没人。美国法律不允许12岁以下孩子独自待在家里。满10岁的孩子，必须近邻有大人在家，可以随时帮助， 妮妮就是属于这情况。我家里有个规定，不做完功课不能看电视。但我从来不查问她一个人在家时有没有偷看电视。我只说一句话，妮妮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下班路过一家自制糖果小店，我常买几支棒棒糖奖励她， 妮妮紧紧抱着我的腰，摇晃着我说“你是最好的。”妮妮常常去买小物品，找回来的零钱我从来不查数。当她的小手里捏着一把钱塞给我时，我就谢谢她，一直到上大学还是这样，一把零钱全数还给我，丝毫不含糊。
小女儿丽娜
丽娜也是这样，凡事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她在耶鲁担任政治联盟主席时，暑假在校外租宿舍，我去帮她搬行李。有一只大箱子，是联盟的档案。天气热，学习忙，她不厌其烦，把积累多年的档案整理得清清楚楚。同样的态度用到学习和工作上，我看到奇迹一样的效果。
个性培养也是潜移默化的。 按美国的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要给丽娜读童话故事，读诗歌。从童话故事中她受到人文思想的影响。她心地很善良，每次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她非要我把结尾改掉，还给我出主意说：我们把小女孩领回家，照顾她吃饭，洗澡，穿上新衣服，然后带她回家，要我给她妈妈好多钱治好病，小女孩可以每天和丽娜一起上学去。有时变换一点内容，都是非常愉快的结局。
在高中时，丽娜和同学们在星期日为县城中一家教堂的穷人准备午饭。 来就餐的大多是无家可归，住在县政府提供的临时住所里。丽娜负责买甜点。 我们一起到超市，总是挑最新鲜好看的水果，并且挑选价格较贵的奶酪蛋糕，有巧克力装饰的，很漂亮。因为 星期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让就餐者感到愉快，感到自愿者对他们的关爱。我们自己买便宜的普通蛋糕。
教育往往点点滴滴的，融和在日常生活琐事里的。我对丽娜说，这些穷人一定遇到不幸，不顺利的事情，但是他们仍然应该得到尊重。估计他们能吃到好蛋糕的机会比较少，而我们自己随时可以买。丽娜不仅同意，而且赞赏我的看法。
丽娜的善良和同情心表现在她日后致力参加的许多事情和社会活动； 她带了很多学习用品到非洲去；在百忙中到少年监狱去上课， 鼓励那里的少年犯努力考大学；还有在大学四年里积极参与学生政治联盟工作和许多当前社会活动。她的志向是要把世界变得更好，在政治联盟里她结识了很多怀有同样志向的朋友。为此，我感到十分欣慰。
即使在美国生活，也一定要有尊严，有正义感，不向强势低头。面对学校霸道的行为，妮妮常常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所以没人敢欺负她。 丽娜读一年级时，在校车上遇到霸道大男生，我鼓励丽娜，带她去找他父母。
初中时有个出名霸道女生招惹丽娜。一天半夜后，丽娜的手机响了，没有人说话。 看号码是这个霸道女生打来的。 在美国晚上9点以后不经同意给人打电话是犯法的，属于骚扰。丽娜决定自己来对付她。妮妮教给她一招。
第二天午饭时，丽娜端着饭盘子径直走到这女生旁边坐下。丽娜问她，昨晚半夜你打电话来，有什么急事吗？ 出什么事吗？你爸妈家里人没事吧！如果出急事，尽管打电话给我。我24/7奉陪（即每周7天，每天24小时随时奉陪 ）。
丽娜故意用讽刺的口气说完这些，站起来端着盘子走了。那女生惊呆了，没有人敢和她这么说话，从此霸道女生再也不敢惹丽娜。相反，每次丽娜看见她欺负别的同学时，就挺身出来制止她。
（四）
在这个美国环境里的中国家庭，面对着社会和文化上的巨大差异。 尤其我小时候成长的条件和经历， 和女儿们的成长环境有着天壤之别。 该怎么做，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作者近影
首先，我家祖辈好几代的传统是崇尚知识，自强不息。 在我不懂事的年龄，就已经是反革命子女，在学校里屡屡被剥夺各种机会，后来又被拒绝在初中大门外，幼小的心灵受到很深的伤害。幸而得益于父母的引导，爱上读书思考，将知识和教育视为人生至高目标。
那时家里很穷，经常挨饿。 但是父母不惜花钱给我们先后订阅《小朋友》《少年报》《儿童文学》《红旗飘飘》，还有《解放日报》。这些书报杂志从来不丢， 按年份钉成一叠一叠，随时阅读。至今我还记得很多连载作品和文章， 诸如《洋葱头历险记》 《三毛流浪记》。
我父亲常说，别人努力七分，你要努力十分，别人努力十分，你就努力十二分。家庭的教诲使我受益终身。
在美国富裕的生活条件下，我刻意把这一观念传递给女儿们，給她们创造机会，培养爱书，爱读书的兴趣。周末闲暇，我们一起去书店，美国的书店提供很舒服的桌椅，我和女儿一起看书，有时待上半天，甚至一天。美国图书馆的设施服务简直无懈可击，我们常去阅读各种书籍，借朗读书籍CD，在家里或开车路上可以随时“听书”。
美国中小学校每年有图书展，妮妮总会买几本书。当她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从家里搬走的存书就有15纸箱子。美国有个很大的教育出版社，每个月给小学生减价提供书籍和电子书籍。 丽娜读一年级时， 有一天接到老师电话，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事故了。原来，我給丽娜订的20多本书到了，需要家长去搬回家。
至今，积累的书籍除了捐献一部分， 都成了孩子们宝贵的藏书。而且是童年宝贵的记忆。每到生日，圣诞节时，她们俩的礼物单上总会有希望得到的书名和切实需要的物品，从来没有奢侈品。
在读书中，她们懂得了很多很多东西。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为她们的学习而担忧过。 她们俩从不需要我催促。相反的是，我总是关照她们休息一下，不要太累。有一次妮妮考试失误，整半个学期成绩不理想。她拿着成绩单，趴在床上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要把成绩提上来。我在门口听到了，一句批评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鼓励她继续努力。果然到了期末，妮妮的成绩达到优秀。
我常常跟女儿讲述，我从小就是黑五类子女，13岁失学（1968年复课）。家乡常熟的极左政策是不许黑五类子女进中学。后来因为“可教育好子女”理论出来， 我们才被分到区域中学，县三中。三中把我们这些“小牛鬼”弄到操场边的一间教室里，除了无休止地读语录，就是由工宣队员训话，骂完了父母，就骂我们。天天饿着肚子到三中去挨骂、挨训。
大约30个13-15岁的少年，个个被骂得垂头丧气，畏畏缩缩地不敢抬头。我瞥见旁边坐的一个女孩子低着头，满脸通红，我认出她住在隔壁街上。这样的精神摧残和侮辱，是永远铭刻在灵魂里的。幸亏我在家里读了不少书，也听父母讲了很多令我自豪的家庭历史，我心里自然保留着一片绿色风景，别人窥察不到。尽管讲台上面在骂，我闭上耳朵不听，我的思想早就跑到这片绿色的“乌托邦”里去游荡。晚上回家再去读我的“封资修”。我有一种直觉，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合理的。
知青岁月，右1为作者
作者在前排中间
这些伤心的往事，无论怎么讲述，妮妮和丽娜只能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就她们的人生经历，实在无法理解这荒唐的故事。 她们甚至会提出幼稚可笑的问题。 她们所长大的社会环境，和我小时候生长的社会环境， 远不止天壤之别， 是天堂和地狱之别。她们小小年纪就会说：“这不公平！” 的确，公平意识在幼小孩子们的心里早早地扎下了根子。
（五）
大凡所有的父母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思想意识，观点强加給孩子。还会把自己未实现的愿望企图在孩子身上实现。由于这样的动机，父母会做出盲目可笑的事情, 导致父母和子女的矛盾。这个情况在我身上发生过。没想到女儿更明智，反倒把我教育了一番。
我想的确实是这样，在我的童年里发生过的痛苦，我绝不希望在女儿身上重现。比如我老穿别人的衣服，又大又松。即使难得做一件新的衣服，我母亲总要坚持多加两寸，免得我长得太快穿不下。结果是衣服新的时候穿得拉拉沓沓，等我长高了，衣服早就打上补丁。
我总是给女儿们及时买合适的衣服，老师们都说她们穿得很得体好看。我心里挺得意。 不知什么时候，妮妮坚持要自己挑选，她喜欢的和我不一样。 本来关于学校里选课什么的，我总是要作最后的决定。我认为是天经地义， 无可非议的。哪知妮妮和我的意见分歧越来越大。使我很苦恼。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一天，妮妮拿来一本书，翻到一首诗要我读。我刚读了一遍，心里有点 震动。 这是著名的黎巴嫩诗人，生于1883年。我没有读过这首诗。有一点尴尬，我打开电脑搜索这位诗人。 这是最早介绍到中国的具有强烈进步民主思想的诗文之一。早在1920年代民国时期，老一代留学大师们发现这首诗，冰心老人翻译过。
我一遍遍地读着，突然想起来， 有好几次， 妮妮和我争辨问题时说的就是这些话， 有的甚至是原句。 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诗句中字字玑珠，释放着哲理的光辉，民主思想的光辉。我开始琢磨诗中道理，我应该把自己造就得更像她们，要多了解她们的思想 。孩子们应该是独立的个人， 我的责任是 为了她们的明天，而把她们准备好。
诗中一段： 你可以给予他们爱，而不要交给他们思想，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呵护他们的身体，而不要束缚他们的灵魂， 他们的灵魂栖身于明天，那不是你可以造访的地方，即使在梦境也不行。
另有一段：你可以把自己造就得更像他们，而不要把他们造就得更像你，生命既不会就此倒退，也不会被滞留在昨天。
多么强有力的人的权利的宣言。民主思想的光芒透过百年雾霾，仍然照耀着， 指导着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这是女儿给予我对生命和子女关系的启蒙思想。我想通了。
从此我对女儿们渐渐转变态度， 她们能为自己的学业作出选择，作出最终决定， 没有什么对与错。 我在旁边悄悄地把关， 以防出问题，或需要帮助 。有时候，她们会向我诉说一些疑问，我感觉到那才是她们需要听我意见的时候。我尽量把考虑成熟的意见告诉她们，每一次都是宝贵的机会， 使她们对我保持信任。
渐渐的， 我发现要对付两个有思想，又很要强的女儿不容易，我必须努力学习，跟上时代，不可以拉得太远。这时候，我感觉到，我已经是在被推着走，女儿们在前边领着我。我的任务是提供服务，不能再主导她们的人生道路。
在后来的报考大学过程中，她们自己做主，报考哪个学校，哪个专业，甚至给大学的个人叙述文章也是自己独立写出来的。 妮妮最终进了自己的梦想大学。甚至高考指导老师都对此表示怀疑的。当妮妮捧着一大包录取资料时，脸上笑得真像开了花似的。我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丽娜在耶鲁政治联盟发言
美国名校給父母是本校校友的考生加分录取，叫做“传统”。丽娜在报考耶鲁时，我给丽娜讲了个故事：拿破仑提拔了一位立下战功的将军，他出身贫寒。另一位贵族出身，无能的世袭将军在庆贺宴会上嘲讽他。贫寒出身的将军对贵族说：我的家族将以我的名字开始，你的家族将以你而告终。多么了不起的气魄！我建议丽娜在个人叙述文中表示： 我父母的“传统”留在中国了，我要在耶鲁开始我自己的“传统”。她很受鼓舞，在申请书里作了适当表达。录取大学后，丽娜把她写的个人叙述文章投稿給网络文学杂志，立刻被采用发表了。我很吃惊，这两位女儿长得太快了。
（六）
我曾经立下目标，在小学期间注重培养好妮妮和丽娜自觉努力习惯和自律能力，到初中即可以放手。结果发现她俩从小的共同特长恰好是自觉和自律。在学习方面，我从来不需要催促她们，只有劝她们休息，担心她们不要太累。我从来没有要她们考常青藤大学， 没有要她们考第一、争第一。我只要求她们， 无论做什么都要尽力踏实地做好。打好基础，是为了一生的前途。很幸运， 这姐妹俩分别给过我无数次的惊喜。
记得妮妮十年级时，美国高中有个传统，三个年级的学生们投票选出“谁是将来最……”等等。选举结果在同时举办的才艺表演会上揭晓。家长们被邀请去了，大会堂里黑压压地坐得满满的。
当妮妮着一袭红裙走上台弹钢琴时，台下此起彼落传来口哨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那种善意和友谊是高中学生典型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向朋友表示支持和欣赏的方式，有人故意把声音弄得滑稽，逗得家长们不停地发笑。妮妮也朝着出声方向报以微笑，那么自信，优雅。
表演会中间休息片刻，一束亮光投射在舞台的幕布上，显现出几排大字， 投票结果名字中有妮妮！她被选为本年级最有希望成功的女孩！满堂热烈的掌声，我又惊又喜，拿着送给她的精致的小礼物，可是人群里找不到她，她和同学们在一起呢。
在大三时， 学校突然通知我不必交住宿伙食费了。 原来妮妮参加考试被录取，搬到一座校友捐献的，免费的宿舍楼里。
在她大学毕业时，我们到达考耐尔才知道，妮妮被考耐尔选为“在校园里最活跃，对学院最有贡献的学生”。那是从3000多毕业生中严格挑选出30名。对此妮妮只是一笑而已。
丽娜亦是如此， 记得高中时，有一天下午，丽娜的击剑队参加美东地区决赛，她接连赢了几场，但作为队长，教练要她留下来，也许要她顶替其他队员。傍晚她要在纽约布朗士参加钢琴决赛。我急得火烧火燎。但她十分沉稳。击剑比赛结束， 丽娜蝉联银牌，击剑队也取得好成绩。 只剩半小时了。
我开车赶到钢琴决赛场， 丽娜稳稳当当地进场，我在外面听着琴键如疾风骤雨般地奏响，美妙的音乐飘荡着。当晚揭晓，丽娜赢了。她将在扬克市交响乐团伴奏下表演钢琴独奏。 惊心动魄的大半天过去了，送来两个大大的惊喜。丽娜却耸耸肩，就这样了， 谢谢妈妈陪我！
丽娜在耶鲁政治联盟发言
2017年5月丽娜大学毕业， 一条短信飞来，意外的惊喜，丽娜获得政治系毕业论文奖。这孩子总是那么低调谦虚，对人体贴细心。为了不让我们感到意外，提前告诉我们，轻描淡写地，这是她一向的风格，惹得我几乎要抹泪了。
政治系是耶鲁大学主要系中的重要系科。 全美最强政治系首推耶鲁。进大学不容易，顺利毕业也不容易，要获得毕业论文奖更是不容易。何况获奖的原则是“宁缺勿滥”。前一年这个奖项空缺人选，没有颁发。
两年前，在耶鲁政治联盟的脸书上突然出现丽娜的竞选照片和就职演说照片。她的就职演说第一句话就让人忍俊不禁：“我想，从今天起，在会议活动期间，你们可以称呼我”Madam President。”很好笑，“主席女士”，这么绕口的职位。
要知道，耶鲁大学生政治联盟会，由七个党派组成，共有300多个会员。从总统，国务卿，到其他美国政府要人，有好多曾经是联盟会员。在政府部门和法律界更有众多杰出会友。这个联盟不仅是耶鲁校园里最活跃的学生组织之一，也是全国著名的唯一的政治辩论学生联盟。 丽娜成为有史以来经过投票当选为该联盟的第一位亚裔女性主席。这不仅是我个人的骄傲了。
接着，又来了一个惊喜。从邮箱里转来一封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丽娜获美国奖学金到剑桥读研究生，她说要了解古罗马及欧洲的法律史， 研究法律的诞生和发展。
从耶鲁到剑桥，丽娜一步步走向成熟
丽娜曾经給我们送来无数次的惊喜，每次都来得风轻云淡，朝着我莞尔一笑。不过她总是像小时候一样，安静执着地等我说“祝贺你”，一个拥抱，加一束美丽的小花，还有，一起去吃冰激凌。就这样，丽娜长大了！
作者剑桥大学克莱尔学院门口，2018年5月
是啊，时光如梭，女儿们都长大了， 长的太快了，我多希望再陪她们一程。 现在妮妮已经结婚，女婿是位颇有建树的作曲家，大学副教授 。他们非常美满幸福。丽娜也正在朝着她的理想不断努力。她们不需要我了，她们催促我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所以在年初我就进了向往已久的哈佛成人学院 ，读研究生专业的诗歌文学课程。
作者在剑桥大学康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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