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 成惠琳：父亲与荣毅仁的友情

作者简历

成惠琳

成惠琳，1965年考入北京机械学院自动控制系自动控制专业；1970年分配到长春第一汽車制造厂；1977年后中国林科院林产化学工业研究所高级工程师。多年来主要从事自动控制技术及计算机技术的应用，参加院科研课题並获奖。

原题

忆父亲成恒德

与荣毅仁的友情

作者：成惠琳

2005年10月末的一天，我接到父亲从无锡打来的电话。按惯例我拿起电话放在了耳边，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了几声“干咳”声，这声音对我而言太熟悉不过了，是父亲打来的电话！我又“喂”了一声，没有动静。“是爸爸吗？”我直言了。然而约半分多钟的静默，电话中才传来了父亲那断断续续的、略带嘶哑的语音，“荣毅仁走了，我心里很难受......”我愕然、无语。

接着父亲又简短地诉说了几天来家中发生的事。他说每天家里的这部电话铃声不断，他刚放下电话，又拿起电话，都是各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预约采访及采访电话，或直接登门采访的，有从上海来的，也有从南京来的。听父亲的口气我知道当时的他正沉浸于对荣老离去的深切哀思、极度悲痛之中，外加连日接待各方的采访，这对于一个已85岁高龄的父亲来说，的确不轻松。

那几天他挂在嘴边常念叨着的一句话，是“荣老长我5岁，当年为了复建茂新第一面粉厂，我在荣老的领导下奋斗过的啊！本想着等明年他90大寿的时候去看望他的，没想到......”

后来我回家再听母亲提起这段往事时，她告诉我说，“你爸爸那几天变了个人似的，要么坐着不说话，要么对着记者说个不停，叫他吃饭也不吃，人都瘦了”……

荣毅仁的去世居然能对父亲产生如此大的的刺激和打击，一般外人是不可能理解个中原因的。甚至作为他子女的我，也不清楚父亲的内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由于当时我家的房东就是荣德生在无锡的管家，凭我的记忆和印象，小时候我耳边经常会有父母与房东们一起叨叨荣毅仁及荣氏家族的话语。尤其是近几年我每次回到父母家，父亲与我闲聊时的话题必然会扯到荣毅仁的身上。

茂新面粉厂概述

父亲从荣家的家世说起，说到抗战胜利后他出了大学校门投奔荣氏企业的工作历程，说到1956年的公私合营，又说到荣毅仁文革中的遭遇，及文革结束后他去北京出差登门拜访荣府......不难看出，父亲的思绪始终在六十年的时光隧道中穿梭游走，他对着我讲，一是有了可宣泄倾诉他怀旧、念旧情绪之处，二是也能抒发他心中那段发自肺腑的对荣毅仁的深厚情谊。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父亲从上海交大机械系毕业，由他的恩师钟教授介绍，来到举目无亲的无锡之地，投奔了荣德生创办的茂新第一面粉厂工作。

 无锡中国民族工商业博物馆（原茂新一厂旧址）

然而呈现在父亲眼前的景象却是满目疮痍、遍地废墟，茂新第一面粉厂的所有厂房已被1937年日军入侵时全部炸毁了。这家曾经辉煌一时、赫赫有名于旧中国的面粉厂，当年生产的“兵船牌”面粉畅销国内外，他的创始人之一荣德生，因此还得了“面粉大王”的美誉。当时抗战胜利，小日本投降了，荣德生就将战后复建面粉厂的重任委派给了他的四子荣毅仁。

荣德生办公室

荣毅仁走马上任总经理一职，也不过三十开外。从他全面接手面粉厂的领导管理之日起，可以说也是他迈出了自身创业的第一步。他年轻帅气，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一看就是出身豪门的富家子弟。可凡与他交往并共事过的人又不得不对他的为人、做事、处世风格给以另一种眼光看待。

办公楼外景

据父亲回忆的一个细节：一天晚上11点多了，为了赶着检查和调试机器，他没有休息，仍然与工友们奋战在车间内。这时，荣毅仁端着一壶酒走过来，大声说：“兄弟们，休息会吧，喝两口。” 然后，荣毅仁也不顾油污，与大家挤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询问各人的生活情况，当得知一位工程技术人员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觉时，立即令人将那名技术员搀扶到办公室，让其美美地睡上一觉。

茂新第一面粉厂外景

据父亲的老同事、好朋友王慰南伯伯（荣毅仁的亲戚，荣毅仁的二哥荣尔仁是王慰南的二姐夫，2006年故去）回忆：每次荣毅仁下车间都是要拉住员工问起详细的生产情况，每天出厂多少面粉、面粉质量怎么样都是他仔细询问的内容。

父亲当年工作的工务处

工务处展牌

荣家的企业管理在无锡独树一帜，一般的厂里都是工头把持具体生产，老师傅掌握一切，员工之间经常会有比较深的矛盾，而荣毅仁在茂新面粉厂却是大力提拔年轻人，让年轻的技术人员参与到日常的生产管理中去，这样一来年轻的职员和工人能打成一片，关系十分融洽。

父亲在60年前工作过的办公室摄影留念

父亲当时也很年轻，刚步入工作就被荣经理委以技术负责人的职务，并放手大胆地让他参与到英国进口设备的安装、校正、调试工作中去。父亲跟着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外工程师，成天地埋在了图纸、机器、工人堆里，一边当着翻译，一边亲自上阵动手解决技术问题，终于将整套面粉生产线设备安装调试成功了。时年父亲26岁，由此深得荣经理的赏识。荣毅仁曾鼓励父亲说，“好好干，有机会让你去国外兜兜！”

厂务主任萧宗汉办公室

几十年之后当荣毅仁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时，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向他提到父亲的名字时，他仍还记得，此事令父亲感动不已，这是后话了。

1948年茂新一厂复工典礼合影，前排中:  荣毅仁，中排左四：父亲

由于劳累致使人体免疫力下降，父亲不幸染上了肺结核。

父亲对记者是这样回忆的：“我今年85岁，身体很健康，手脚都很灵便，但要不是荣经理，我28岁的时候可能就没有命了！”

当时肺结核在医学上称得上是顽疾，人称“肺痨”，人们面视肺结核尤如现代人“谈癌色变”一样地惧怕着它。家里人想了很多办法，母亲天天炖银耳汤给父亲喝，但也不奏效，眼看父亲越来越瘦，心里干着急没办法。

客商交易所

直到有一次茂新公司的员工们无意间提及父亲的疾病时，恰好被荣经理听到了。

之后，荣经理马上安排父亲前往上海同德医院住院治疗。同德医院的院长顾毓琦 (顾毓琇院士的哥哥) 是荣家的医疗顾问，给父亲看病的医生就是这位顾院长。父亲在上海一住便是两个月，在近两年的治疗期间，同德医院用当时最先进的药和治疗手段（“空气压缩疗法”）硬是把父亲的顽症给治愈了，近两年的一切治疗费用全由老板荣毅仁支付了。

面粉生产设备

“荣经理的恩，我一辈子记得！” 父亲对采访记者是这么说的。

为了培养人才，由荣氏家族创办的江南大学开设了面粉专业课程，聘请父亲担任工艺设计、设备维修课程的讲师。父亲的聘书是由荣毅仁发出，落款是“校务委员会主任荣毅仁”。此聘书现已陈列于无锡市博物院。

解放初期，父亲连续教了江南大学三届面粉专业的毕业生，这批人才后来遍布全国，成为国家粮食行业的各级领导及技术骨干，这不能不说是荣毅仁高瞻远瞩的又一功劳了吧！

1956年荣毅仁带头公私合营，陈毅称他为“红色资本家”，他也从一个工商巨子逐渐地步入政坛，历任上海市副市长、国家纺织工业部副部长。

父亲调离“茂新”后，去了无锡重工业局，为筹建无锡启动机厂、无锡钢铁厂等企业日夜操劳、辛勤工作着。文革之前，他历任多届无锡市政协委员。

面粉出货滑道

文化大革命中，荣毅仁虽然受到周恩来保护，但也吃了不少苦头。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在那时得不到医治失明的。还有一根手指也被打坏了......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同样受到冲击，历经磨难。他挨过“抄家”，蹲过“牛棚”，下放苏北农村......1974年父亲作为第一批抽调回城的技术干部，去了省重点企业南京钢铁厂工作。

1976年“四人帮”倒台，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

1978年父亲由南京出差北京。当办完公事的父亲漫步在十年浩劫过后的北京街头时，心情感到异常地轻松和舒畅，他脑子里不时地盘旋着一个念头：

“荣毅仁就在北京！二十多年没见他的面啦，他现在好吗？”

“ 多么想见见他啊！”

“不知道他家住在哪儿呀！”

父亲拿起宾馆电话直拨了人大政协办公室，当时荣毅仁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工作人员告知荣毅仁正在开全国政协会议。

父亲有点自责了，荣毅仁工作这么忙，不该去打扰他的，自己原本也只是想试试的。

第二天工作人员一个电话又打到了父亲的住地，工作人员直接通报了荣毅仁的住家地址！

“啊，荣老还记得我呢！是他吩咐工作人员打给我这个电话的！” 父亲被深深感动了！此时此刻，多少往事齐涌脑际，多少话语齐梗嗓眼儿。

当父亲满怀敬意地跨入荣家大门时，荣夫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们用家乡话聊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又说着现在的人、现在的事，就像久别重逢的知已朋友那样热烈、亲切、温和。

荣毅仁视察江南大学

又过了27个年头。父亲再次与荣夫人相遇已是在荣毅仁的骨灰落葬典礼上了。

2005年11月12日下午2点，荣毅仁的骨灰落葬典礼在无锡马山华侨公墓举行。中央及省市领导、海内外的荣氏宗亲一行、社会各界代表和三十五家单位约五百人再次依依送别这位“无锡人民最骄傲的儿子”。

父亲与王慰南伯伯作为荣毅仁的故旧，也被有关部门安排参加了落葬典礼。

父亲饱含热泪、满怀深情地伴随着哀乐缓步来到荣毅仁的遗像前肃立默哀，三鞠躬，与这位他人生旅途中的老板、恩人、兄长作最后的道别......

江南大学元老级教师（左：父亲87岁；中：李昌弟93岁；右：孙时中87岁)

写于2009年1月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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