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丨陈益民:南大轶闻,女同学翻大门不让须眉
南大校园轶闻录
作者:陈益民
文史笔记多记轶闻,属野史,总为读史者所忽略。然而其中不无有价值的记录。以下为南京大学历史系78级同学对上学期间的一些人和事的回忆。其中不免失之于琐屑,甚或有不登大雅之语,但作为史料,亦或可读。蔡东藩曰:“窃谓稗官小说,亦史之支流余裔,得与述古者并列。”诚哉斯言,稗官野史,亦有其镜鉴意义欤!
伍贻业老师是58级大学生,很有才,志向大,大学期间就有写一部独具特色的《中国文学史》的志向。毕业后在社科院搞研究工作。后来政治运动风起云涌,他无端被强迫下放,而他拒绝服从,遂成为无业游民。拉过板车,卖过盐水鸭,生活穷困潦倒。直到我们上学时,他才得以以代课老师身份,登上大学讲台,心情非常激动。
他给我们上“历史文选”课。当时先生面带风霜,远观有石刻感,而一副墨框眼镜,让石刻有了读书人历尽沧桑仍坚韧不拔的精神。他给我们讲授司马迁《报任安书》,感同身受,将司马迁的满腔冤屈视如自己所受苦楚,讲述中几乎是字字血、声声泪,同时还又胸怀天地、远瞻未来。
古汉语为公共课,当时两个班一百五六十人挤在一个大平房中,教室很简陋,然而先生的声音一直在那简陋的大教室中回荡,强烈震撼着在座每一个学生的心灵。几十年过去,许多学生犹感慨那是自己听过的最震撼心灵的授课。
先生诵读司马迁《报任安书》:“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捶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先生闭目摇首,念出“极~~~~矣”二字,令所有人沉浸在了司马迁所受到的莫大屈辱中,同时也感悟到了当代一代知识分子在遭受过不尽屈辱后的痛苦心声。
伍先生的课,真是直击人心,直到今天,同学们都说那是最震撼我们灵魂的课程。
改革开放之初,拔乱反正,曾长期被当作“臭老九”、被批倒批臭的先生们总算扬眉吐气了。他们视走上讲台如翻身得解放,人人精神焕发。
讲授中国古代思想史的刘毓璜先生,当时已年近古稀,还给我们上课。(如今有七十岁教授还给本科生上课的吗?那真是天方夜谭了)刘先生高度近视,戴着一副有无数个圈的眼镜,看书时像用鼻子闻书一样,凑得极近。说话声音不大,且有点含糊不清,但时不时会崩出几声尖嗓音,让人提神。
开课第一讲,自然是要对教育制度的巨变慨叹一番,他当堂赋诗一首四言诗,末两句是:“最是令人喷饭处,一张白卷闹辽西。”他用粉笔在黑板上敲了几下,高声(其实更像尖声)说:交白卷居然成为上大学理由,古今奇闻!
这让我联想到电影《决裂》中郭振清主演的男主人公举着一位年轻汉子的手说:这手上的老茧,就是上大学的资格!原来,我们真的经历过一个“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时代。
改革开放初,看电影是主要娱乐之一。当年有几部电影影响巨大,包括《少林寺》《牧马人》《芙蓉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而译制片以《望乡》《追捕》等最火爆。
每有热映片子,学校在鼓楼曙光影院包场,各班到各宿舍统计观影人数,票价约0.15元。也有同学自己购票观看不包场的影片。因看电影而晚归,学校南门已闭(好像是晚上十点关门),未关闭的北门太远,于是同学往往攀南门而入。
某次我班俩男生翻门而入时,恰有二女生亦至,先作淑女犹豫徘徊状。男生于是颇有帮她们一把以做护花使者之念。谁知人家转眼就成了蜘蛛女侠,翻门而入的身手同样不可小觑,直令男生倒吸凉气。
本班最神奇的是刘云舟同学,南京人,他家门口有秦淮、解放两个影院,他几乎每有新片必看。本科毕业时,班里考研究生的人并不多,而刘云舟同学,一个学历史的,居然考上了电影学院的研究生!令我们大跌眼镜。而且当年在校读本科时,南京冬天是非常寒冷的,他却时常光脚穿双解放鞋,从不穿袜。这形象一定与电影学院那些学生有很大区别吧?
学校南院大门西侧有一家馄饨小店,店面不大,里面仅容两三张桌子。所做馄饨成为同学们在校时关于美味的最美好记忆。
那时每当嘴馋时,或上晚自习后觉得有点饿时,总会去小店买上一碗吃吃。卖馄饨的大嫂每盛一碗,总要用南京话问:“阿要辣油啊?”这也成为大家记忆中最温馨的话语。带辣油的汤,几片圆状红色辣油飘在汤的表面,略带点辣味;馄饨是肉馅。喝点辣油汤,咬一口小馄饨,那种满足感,至今无比怀念,感觉后来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却没有一样能比那时在那个小店吃的馄饨印象深刻。
每碗馄饨0.17元,因为它对于我们日常学校生活中的“重要意义”,有一阵同学们正好上过政治经济学的课,“等价交换”概念还在脑际回荡,于是有同学会把馄饨戏作“等价物”,比如张爱兵同学在计算各种物品价格时,时常会用几碗馄饨来折算,一本书定价0.34元,他会说,这本书定价是两碗馄饨。
1998年,入学二十年同学聚会时,小店犹在,有同学又去吃过。后不知哪一年,小店终于消失。从此,同学们只能在记忆中回味它留给我们的美好了。
张之栋,讲授世界上古史。先生颇有魏晋风度,脖颈搭着深色厚围巾,说话沉稳平静,常常坐着讲课。
我十分惊叹先生超常的记忆力。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多是理论性强、逻辑性强,有大量高度抽象的言词,而他却对那么令人诘屈聱牙的言论滚瓜烂熟,张口就来。
某日上课,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他不动声色地说:“历史过程中的决定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闻听此语,教室里所有学生屏息静气,无不愕然,心想张先生是不是把自己抬得太高了?您一个大学老师,怎么可以这样把自己与马克思相提并论呢?
就在他又说了一堆这个唯物史观、那个决定因素之后,在同学们依然充满狐疑的眼光中,他最后补充说,上面说的是恩格斯语录。顿时全班哄堂大笑。而张先生却没笑,表情依然如故,翘着二郎腿,坐着纹丝不动。
当年,年轻教师中有一些人口才好,能把课讲得很精彩,但也有年轻教师缺乏讲课经验,难免遭遇尴尬。
我们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那时人人学习如饥似渴。然而刚上学时,我们的英语教师是一位刚毕业不久、二十三四岁的“大男生”。他长得白白净净,生性腼腆,说话时表情柔和,轻声慢气。这本无可厚非,但他的语言表达不是太好,几堂英语课讲下来,学生们就有意见了,于是有人去教研室反映,要求换人。
终于有一天,这位年轻人带着哭腔抹着眼泪向全班同学道歉,说自己讲得不好,耽误了大家的英语学习,现在学校决定把他换下去。当时情景,让班里所有同学动容,大家心里也不免有些过意不去,而班里几位女生更是有为之流泪者。但那已是无可挽回的结局,“让老师下课”,竟发生在我们这帮上学不久的新生身上。
我们一直接受的是“落后就要挨打”的教育,并且深深地为自鸦片战争以来国家的历次战败而感到耻辱。
1981年,中国乒乓球队在第36届世界锦标赛上囊括全部七项冠军及5个单项的亚军,创造了世界乒坛55年来由一个国家包揽全部冠军的空前纪录。这可不得了,这就似乎成了甩掉了落后帽子的象征,就似乎是中国人走出了失败、走向了胜利的象征。全国人民扬眉吐气,举国上下都觉得“雪耻”了。
那天傍晚,当最后的男女单打决出冠军后,校园里到处欢声雷动,敲盆的、呼喊的、跺脚的,甚至还有焚烧破篾筐的。很快,学生会出面组织队伍,出去游行。队伍从学校出发,到南京新街口闹市区转了一大圈,沿途又是摇红旗,又是呼口号,又是敲锣鼓,引得无数市民驻足观看。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惟独在分清“匪我族类,其心必异”上,显出了荒唐。游行队伍先在校园中走,经过留学生宿舍时,便大声呼号,一齐拍掌,大有自八国联军以来,直至此时我们才有机会面对外国人示威的意思;上街后,路边偶尔见到个别外国人,大家也会大声起哄,向人家传递“我们胜利了”的信息。
这不免令人可笑:不就是一次乒乓球队比赛的胜利嘛,就能代表中国彻底强盛了么?以此向外国人示威,其实不但不足以说明我们的国势的崛起,倒是显露出我们经历的积贫积弱的时间太久了,以致于太需要这样一场“胜利”来一抒胸襟。实足以成为那个时代的笑料。
洪家义先生学问高深,开选修课“古文字学”,从古文字讲到上古音韵。虽然先生偶尔也讲出些趣语,如把甲骨文中的“牝马”,解释成“结过婚的母马”,令同学们捧腹,但此学问实在高深难学,加之先生不善言词,说到古文词,常嗫嚅不成句,让尚无相关知识储备的考古专业同学们听得云里雾里,莫知所以。
学期将结束,考试成难关。某日何平同学路遇洪先生,遂冒充民意代表建言,称万万不可考试,考下来结果会很惨,于先生面子亦不利云云。洪先生作踌躇状多时,最后决定让同学们临写《古文字学》讲义中所列甲骨文、金文、小篆字体,每字描摹两遍。
时值酷暑,汗流浃背;两通抄毕,耗时数日,令各位叫苦不迭。然而此法隐含功德,抄写过后,大家对古文字的基本部首、构字方式有了一定的认识,为日后进一步研读古铭文,研究上古史,获益极大。
张之恒先生,他能把先秦考古学上那些枯燥乏味的坛坛罐罐背得那么清楚,当他双手按着讲台、眼望着窗外,嘴里一一道出那些“侈口束颈斜肩鼓腹圈足”“小口折沿方唇深腹圜底”、“夹砂灰陶饰粗绳纹”之类的东西时,我们由衷地佩服他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耐心,记下了那么多单调得怕人的器物器型和纹饰。
这一切,都是令人一辈子难以忘怀的。而有一位同学说,自己是在期末考试之后,告诫自己毕业后可不能干考古了,背这么些器物器型,太乏味了。
元史研究名家邱树森先生讲课极有章法,流畅严谨,无一句多余。王虎华回忆,邱先生上课无废话,某日登台,甫一开口,就说:“李自成死了以后……”真如听评书开场一般,一开口就把同学们的注意力牢牢抓住了。他下课也从不延时,总是到点就恰好讲完,令不少后来也成为大学老师而做不到这一点的同学啧啧称奇。
何平同学赞叹:“我听过南大、南开两名校多位名师授课,法度严谨、板书漂亮且语态潇洒者,唯邱公一人而已。”郑会欣回忆,邱先生年富力强,笔头极快,经常发表论文。人或问他写文章诀窍,他笑:我精力旺盛,晚上可通宵写作,哪像别的某些教师,晚上八点钟就睡觉,那还做什么学问?
先生后来曾兼职于宁夏的北方民族大学。有人状告邱先生倒卖羊毛,先生问郑会欣:你信这谣传吗?会欣笑:这事此前没听说,若听说了,肯定信,以您干什么都行的能力,给您一个总理职位,说不定也能干得起来。先生嘿然,未予反驳。
己亥冬(2019年11月20日),邱树森先生仙逝。同学深致哀惋,议以本班名义献挽联。何平书联:“精研蒙元史,劫后桃李劳传习;谈笑魏晋风,漠北烟云佐诗酒。”陈益民亦拟联:“泰山倾圮,浩叹史界失谠论;玉树凋零,长思杏坛振金声。”何联恍见其人,可读,然格律欠工;陈联词语工整,而韵致不足。诸同学共议,终改为:
谈笑魏晋风,漠北烟云佐诗酒,先生去矣;
纵横蒙元史,江南日月传道书,弟子哀哉!
众皆曰善。将呈邱府,周连春后至,左右顾,未语,将首句换位,去句逗:
纵横蒙元史 漠北烟云佐诗酒 先生去矣
谈笑魏晋风 江南日月传道书 弟子哀哉
众赞叹,以为点铁成金。或讥连春“抗倭奏凯,下山摘桃”,连春顿首称不敢,自比农夫山泉,曰:吾唯大自然搬运工而已。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