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丨成小秦:朋友丛大长,用中国文人精神熬过美国大衰退
作者:成小秦
1973年秋,新生入校,系领导派我去接待。那年,辽宁考生张铁生交白卷,两报一刊发文,批文化考试为“旧高考制度复辟”,因而,那届工农学员居多。芸芸中忽见一英隽小伙儿,谦卑地微笑着,赶来帮我扛行李,一问果然是知青,姓丛名大长,师大二附中初66届的。
开学不久,校园掀起“反击右倾回潮运动”,工农兵学员争先发言,唯恐不左,大长谨慎,诺诺而已。我们彼此了解,才敢私下深谈,得知大长出身书香人家,祖上自山东游宦三秦。1957年父亲沦为“右派”,母亲39岁时抑郁而终,三个男孩随父艰难求生。大长叹息:“到我爸这辈,背了运!我成了‘可教子女’!”
临近年底,我邀大长去成家老宅。他带了瓶果酒,进上房拜见家母,鞠躬施礼,引得小妹窃笑,母亲赞:“大长有教养。”隔了几周,我去大长父亲从教的20中学,老人家见我,寒暄几句便默然。小屋光线阴暗,家具简陋,蜂窝炉、案板、灶具堆在房檐下,简单的午餐就在那里做,那里吃。
1974年初,《人民日报》发表南京大学钟姓学员的《一份退学申请报告》,说钟某下乡三个月就“走后门”入伍,旋即又“走后门”上学,一时舆论沸腾,各地大批“走后门”。毛泽东对此大为不满,认为干扰其战略部署:“现在,形而上学猖獗,片面性,批林批孔,又夹着走后门,有可能冲淡批林批孔。”接着中央发文,传达最高指示:“从后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坏人;从前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好人。”
听了传达,我大为反感,与同学议论时冲口而出:“这是什么话?黑白颠倒嘛!什么都他一人说了算?”立马有人告密。第二天下午,工宣队指派小张师傅找我谈话。那一学期,工宣队轮换,小张师傅刚进校园,工人本色犹存。他客气地让我坐下,然后掏出个小本,来回翻几页,红着脸说:“听同学反映,你说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黑白不分?”
我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就矢口否认:“我只是对‘走后门’现象不满,说了句气话。”他放下小本,来回搓手,吞吐着说:“没说就好。”送我到门口,他犹豫片刻,郑重地说:“以后说话得注意!”我能体会他的好意,几十年过去了,仍记得小张师傅憨厚的模样。
大长得知我放言,被人告发,便提醒我慎言:在山村小学教书时,那天讲《蝶恋花》,一时兴起,肆意发挥:“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 红烧肉?不是。坨坨馍?不是。原来,吴刚他捧出的是桂花酒呀!”接着,详解何为“桂花酒”。课后,有人告状,校长警戒:“讲主席诗词,千万别胡球扯!”
“文革”中,大学英文教材临时拼凑,内容糅杂,学了半年,感觉什么都没学。某日,大长告知,南院门古旧书店存有许国璋《英语》一至四册,原价出售,于是,我周末进城,买来精读,眼界顿开,以后,又陆续自学俞大絪《英语》五、六册,徐燕谋《英语》七、八册。在那个文化沦丧的年代,私淑诸师,何其幸也!
陕师大图书馆向以藏书丰富闻名,大长每周都去目录室检索卡片,记下英文原版书号,与我分享,在蒙昧岁月,得读几本英文原版书。后来馆方警觉,发现我们偷读反动书籍,为防止学生中毒,严禁外借英文原版书籍。
1976年夏,大长如愿留校教书,与我同住单身教工宿舍。晚饭后,我俩常在校园散步漫谈;晚间,读书疲倦,便靠架子床头闲聊,尝至夜半。某晚,谈及“三年困难时期”,大长回忆:1962年秋,上小学六年级,一天,放学回家,路过一片刚刚收获的红薯地。一位老农对我说:“娃,你肚子饿不饿?红薯的根扎得深,这地里还能挖到红薯。”挖了半天,果然挖到一个大红薯,全家人美餐一顿。
一次,聊起陕境久旱,大长忆及“72年夏,天旱,村民焦急万分,几位老太太商量着进山求雨。当晚,乌云密布,我在煤油灯下读《镜花缘》,十分羡慕主人公唐敖去海外遨游,同时心中求雨,拼凑一首律诗:山无鸟啼月无霜,惜我萤火有微光。但愿梦中遇甘霖,阿姥何须求雨狂。”
大长学习刻苦,为扩大英文词汇量,在架子床头,墙上贴满纸条,抄写长单词和独特记法,如,Shakespeare旁注“摇动长矛的人”。他饭量好,睡眠好,熄灯后,鼾声即起。某晚,鼾声吵得我难以入睡,从枕边摸本杂志扔过去,鼾声方止。第二天清晨,大长见床头立本杂志,有些困惑:“昨晚看杂志睡着了?”听我抱怨,相与大笑。
是年秋某天,大长郁郁不欢,告我初恋小英与他分手。小英是高干子女,家长嫌大长成分不好,逼小英嫁一军干子弟。好在不久,大长去红旗机械厂实习,参与斯贝发动机资料翻译,期间,认识浙大外文系女生颖,几经波折终成眷属。从此,大长衣帽整洁,容光焕发。隔年,儿子出生,取名虎子。次年,大长赴美进修。我偶在校园遇颖,知大长在美动向,听说他申请家属探亲,但校方拖着不批,怕全家去国不复还。
1980年代中期,我调离师大,从此与大长失去联系。据传,校方最终放颖与虎子赴美探亲,夫妇连生二胎三胎。也因此,大长与十多位留学生在《纽约时报》发文,抨击计划生育,在美国寻求庇护。
一晃三十年,大长杳无音信。2011年7月初,学院办公室打来电话,说美国DACHANG CONG发来电邮,询问我的联系方式。当晚,我写信给大长,一连数周,电邮往来,互述别后生活,方知大长在美经历。学文科的,在美生存不易,为获得学历,1986年大长考入耶鲁大学,读文化人类学,研究印第安纳州阿米什人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传统及生存,1991年获博士学位,在德克萨斯州立大学达拉斯分校谋得教职。
老友写信,三句话不离本行:“来美已32年。当年决心研究和了解美国和日本,现在感到失望。”“我生活在一个堪称文化历史沙漠之地,没有朋友,又为杂务所困。”“我还是忙着教书,每天也写点文字,还要上网读英文,日文和中文报纸,最爱读《京都新闻》,因为,日本古都人努力从文化和自然四季里寻觅平和的快乐......读书成最大乐趣。今年,主要读日本和中国文化史。”
大长爱谈家事和心事:“德州经济比加州要好,生活费用比纽约低很多。大儿子还在加州,以照看和观察野鸟为生,其乐无穷。小儿子现在华盛顿,为证券交易监管会做事,忙忙碌碌。女儿明年夏天从研究生院毕业,希望做数字图书馆的工作,但工作不好找。等她毕业找到工作,我才能考虑退休......能安心读书是我最大乐趣,现在做不到了。”
“我有幸在大学有一席微薄教职,兼做行政,帮助三个孩子完全自立,任务艰巨。所以,我只能用老子、白居易、苏东坡、陆游的精神来熬过美国的大衰退,以及仍不稳定的人生第三段。也许还有好的转机。”
老之将至,常追忆往事:“下乡那会儿,我有时会坐火车到杨凌,再过河去周至。一次渡河,心中油然产生两句歪诗:‘中流顾盼河南北,天涯何处是我家。’最近,这两句歪诗常在心中出现。”
“77年初冬,我在师大周至分校教书。一天傍晚,独自去黑河边漫步,见对面一群大雁落在铺着白霜的草地上,还能听到鱼儿跳水的声音。随口咏出两句不成样的诗句:鱼跃黑水,雁落白霜。当时心旷神怡,觉得自己像是唐朝人。据说,西安人现在喝上黑河水了。”
“最近,重读《镜花缘》,也读陆游和苏东坡传记。老年心境使我渐渐认同这两位宋代大诗人,一生备受挫折和失望,却同情百姓,热爱生活,眷恋大自然和田野风光。最近,我常去湖边观鸟。北方的候鸟在我们这儿过冬。”
思乡之情,不时从信中流露:“想用陆游的两句诗与兄共勉:利欲驱人万火牛,浪迹江湖一沙鸥......最近做梦,曾几次梦见西安大雁塔。胡乱拼凑几句:空雷百回几星雨,番域卅载一发霜。梦里故国万里外,雁塔临风映夕阳。”
读罢伤感,写信劝大长:“兄去国三十多年,抽空回来一游,我们此生还有聚谈的机会。年过花甲,始信人生如梦。”
大长回复:“首先,献上唐朝诗人刘禹锡的两句诗: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许多年前,一陆姓前辈独出心裁,构成下面两句:以勤增岁月,将寿补蹉跎......长寿快乐,和周围的人一起找乐,定能弥补过去的蹉跎。”
大长念旧,与我联系上,就函索陕师大好友电话或电邮,后来,他解释:“文革”期间,我二附中同学里,有十几位对我友善,帮助过我。三位已谢世。其他同学,我都通过电话或电邮表示感谢,算是了却一件心事......师大同学中,兄、亚沙、新刚、王瑾、玉红、宝绪等,都列入感谢名单。当年,宋姨(家母)对我的关照和教诲,一辈子也忘不了。
2016年春节,未收到大长的邮件,至圣诞节,仍无音讯,便预感不祥,因他在2011年暮秋曾言:“只要我还健在,至少每年夏天和年底会报声平安。”
2017年1月20日,大寒时节,晚,收到颖的电邮,言大长早于2016年1月21日患肺癌去世,全家在悲痛中熬过一年,今登录大长邮箱,才见我的邮件,代大长回复云云。
闻讯悲伤不已,当晚日记:“八十年代初,我们在校园分手,遂成永诀。人生无常如此。”查电邮,2015年12月27日,大长兄写最后一封信:“每次在电视上看到雾霾,总会为你们担心......我还在工作,看来将来会死在工作岗位上。一退休收入马上减半。另外,还想多帮帮孩子们。虎子有了一个女孩,明年还要添丁。两个孩子托儿费就要两千美元。暘虽在华尔街工作,工资一半交税。一个小公寓月租近三千。他是月光族。晴住在家里,还能攒点钱。颖准备明年就不教中文了......我算是幸运者,可以一直干下去。Sent from my iPad” 电邮发出,不足一月骤逝。“看来将来会死在工作岗位上。”竟一语成谶,哀哉!
德州大学达拉斯分校新闻中心讣告
草于2018年1月20日,大寒,去岁此时,闻大长兄永逝,至今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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