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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指示”55周年丨李辉:回看“五七干校”的日子

新三届 2021-05-0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六根 Author 李辉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李辉,记者,传纪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77级,人民日报高级编辑。以传记、随笔写作为主,主要作品有《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沈从文与丁玲》《沧桑看云》《和老人聊天》《传奇黄永玉》等。 1998年散文集《秋白茫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原题

五月七日,

回看“五七干校”的日子





作者:李辉



作者前记:今天5月7号, 五十年前,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做出“五七指示”,两年后,“五七干校”应运而生,遍布全国。二十年前,1996年1月,我曾在《收获》开设的“沧桑看云”专栏中,写下关于“五七干校”的文章,题为《旧梦重温时》。这些年来,与许多年轻人聊天,不少人都不知道“五七干校”。特将旧文压缩与修订,在“六根”推出。希望这些叙述,可以让人们对“五七干校”的来龙去脉与生存状况,略有了解。

2016年5月初


柳河“五七干校”,引发全国“五七干校”遍地开花


01

我想,现在再有机会到黑龙江,我也许还会去一个对今天的人们来说是十分不著名的地方——庆安县柳河。在那个柳河诞生的十分著名的“五七干校”。 

从地图上看,庆安县离哈尔滨并不远,不过“柳河”这个地名就无法在分省地图上找到了。它实在太小了,以致连在地图上占据一个黑点的位置都没有。

对中国绝大多数人来说,柳河当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之所以值得提起,是因为1968年5月7日,为纪念毛泽东的“五七指示”发表两周年,一座被命名为“五七干校”的农场首先出现在那里。在历史的卷宗里,它分明是一个门类必不可少的开篇。

翻开1968年10月5日的《人民日报》,便会看到一整版与柳河有关的文章。通栏标题是《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经验》。为这篇通讯加的编者按,传达了最新最高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由此,一个牵动千家万户的大迁徙开始了。


作家出版社《在干校》书影


《柳河“五七”干校纪事》书影

 “五七干校”对于干部和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是大风暴之后的自然延续。当“对知识分子进行再教育”的思路必须付诸实施的时候,“柳河五七干校”应运而生,星罗棋布的干校应运而生。

刚刚经历过“文革”初期疾风暴雨冲刷的干部们、知识分子们,重又开始一个新的历程。是喜是忧,是苦是乐,是庄重是荒唐,是一种现实必然的选择,还是一种历史的随意之笔,恐怕谁都无法轻易地做出回答。而对此的描述,归纳,也不可能圆满。不管怎么说,“柳河五七干校”在历史的记载上会留下它的大名,大概是可以确定的;“五七干校”,一个涉及到千家万户命运的大壮举,将成为永久的历史话题,大概也是可以确定的。

“文革”时期的中国广袤的大地上,两股声势浩大的人群几乎一夜之间开始了他们的流动。

这两大人群一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是“五七干校”的“五七战士”。在1968年的冬天,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等待着他们在新的一年里开始涌动。

在柳河“五七干校”被树立为典型之后仅仅两个多月,《人民日报》12月22日发表了一篇著名的通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报道了甘肃会宁县城市民和知识青年到农村安家落户的事情,从而向所有城市的知识青年发出了到农村去的号召。

两股人流由此而形成,开始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状态流动。尽管年龄不同,知识层面不同,在“文革”初期所处的身份所发挥的作用也不同,但在由城市向农村流动上,在通过劳动接受再教育途径和要求上,他们没有差别。

02

两股人流各自的告别场面是如此不同。

踏上上山下乡征途的第一批知识青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开始未必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角色的改变,他们的经历和经验,远不能让他们深刻理解上面社论中所说的含义。他们不会想到,他们这些“文革”初期的闯将,辉煌与荣耀即将或者已经成为过去,未来日子的政治舞台上,他们的身影不再会令人瞩目。到农村去,那里是一个能够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这样的号召和许诺,在最初的日子里,对他们仍然有相当大的诱惑和激发。


漫画家方成(右2)与同事在人民日报社干校劳动时留影


于是,他们依然满怀豪情,依然有“革命舍我其谁”的壮志。在这股人流的最初流动中,自愿踊跃报名的知青,占据着很大比例。似乎越遥远越艰苦,也就越有诱惑越有刺激。他们高举红旗高唱战歌意气风发,告别亲人告别城市的依依不舍,让位于开创新事业的伟大抱负。在这样的情形下,当然更不会有凄凄切切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感伤,相反,还会有革命者的浪漫诗意。

对比之下,奔赴“五七干校”的出发场面,竟是如此地令人失望。也有红旗招展,也有标语飞扬,也有欢送的人群,但出发的人们绝对没有那些知青的豪情与抱负,自然也就没有了他们那种精神抖擞的状态。


1972年,沈虎雏来到丹江干校探望父母沈从文与张兆和

不同于革命小将,“五七战士”中的大多数人,从“文革”一开始就成为革命的对象,或者大大小小的“走资派”,或者是“反动”学术权威等等。身份的不同、角色的不同,使得他们从一开始就得清楚奔赴“五七干校”对于他们所具备的意义。那里不过是城市里“牛棚”的延续,他们面临的仍然是没完没了的批斗、学习、劳动。在那里仍然需要夹着尾巴做人,仍然只能是接受改造,别无其他。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他们当然不会有知识青年那种浪漫情怀。

在一些部门,当领导各部门斗批改运动的人员向大家宣布建立“五七干校”的决定时,就已经毫不掩饰地把黯淡的前景一一描绘出来。在中国作家协会,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今中国社会科学院),连最高指示所说的可以不去干校的“老弱病残”,也都同样被列入“五七战士”的行列之中。

“文革”中,王世襄在干校放牛时

一位作家回忆,当作协宣布所有人员都要下放干校时,军宣队一位政委讲话说:“你们要明白,作协是砸烂单位,你们去的干校——文化部干校属于安置性质,你们就在那儿劳动,不要再幻想回北京来。能去的人,包括老弱病残家属小孩都去。当然不愿去的,也可以找个地方投亲靠友,我们放行。”

1983年,发表长诗《老婆呀,不要哭》的《诗刊》杂志


黄永玉在五七干校偷偷写下长诗《老婆呀,不要哭》,“文革”后发表于《诗刊》


1972-4-15黄永玉在五七干校写给李宝瑞的信


另一位作家也这样谈到学部的情况:“当时各地都是由上边下通知,被通知的同志不得不依照规定的日子和地点集合,下‘五七干校’或插队落户。说下去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这只是表面文章,欺人之谈。你想不下去,能行么?各地的情况虽有差别,但是强迫下去是一致的。以社会科学院(前学部)为例,军代表宣布的精神三点:1.老弱病残全都要下去,走不动的用担架抬,一个不留,这叫做‘连根拔’。2.革命群众下去是劳动锻炼,那些头上有帽子的,下去是劳动改造。3.那些有问题的人,我们劝告你们,别再痴心妄想回北京城了,北京城不需要你们这号人。”

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奔赴“五七干校”的出发场面,自然而然深深笼罩着一种凄清,一种感伤。当看到已过古稀之年的俞平伯、已过花甲之年的冰心、张天翼、陈翰伯等人走在下放劳动的队列之中,我想,稍稍有一些人道主义精神和正常心态的人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出快乐或者豪迈的情绪。


杨绛干校六记


杨绛便是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心情,去为钱钟书送行。这是一个令她难忘的历史场面。她看到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伯夫妇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这一幕令她难以接受。杨绛看着心中不忍,抽身先退,她发现周围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几年后,在那本著名的《干校六记》中她回忆了这一切。尽管她的笔调格外地简洁冷峻,但正因为如此,更让我们深深感受出文字之间渗透着的无奈和惆怅。

这是历史场景的一个真实记录。
 
03

在众多“五七干校”中,最让我关注的自然是设在湖北咸宁的文化部“五七干校”。

咸宁干校因位于向阳湖而又被称作“向阳湖干校”,它满员时曾容纳过六千多人。我不能断定它就是当时中国规模最大的“五七干校”,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个时期,能够像它那样在一个小小天地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容纳如此众多的中国文化界的翘楚精英。可以很容易地举出一个个值得关注的名字:冰心、沈从文、陈翰伯、冯雪峰、张天翼、郭小川、李季、萧乾、张光年、严文井、陈白尘……他们曾在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化创造中表现出他们的才华和学识,如今,他们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汇集到向阳湖。

杨静远著《咸宁干校一千天》

张光年著《向阳日记》

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将因这样一批人的来临而在当代文化史上变得重要起来。

这是—次前所未有的汇集,也许还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汇集。我相信,下个世纪的人,难以想象竟然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历史时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汇聚了如此众多的文化精英人物。不过,更令他们惊奇的,应该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他们在垂暮之年,不得不抛弃以往的一切,改换业已形成的生活方式,步履蹒跚地在沼泽地里、在田埂上留下新的脚印。在这里,农业劳动成为至高无上的东西,所有他们过去视为神圣的与文化有关的一切,则被视为羞愧甚至耻辱而被摈弃。
  
任继愈写于五七干校的信与信封

据我所知,在所有干校中,向阳湖干校的境况可能最为艰苦。和一些中直党政机关的干校、各地省直机关的干校有所不同,来到这里的“五七战士”是真正应该受到改造的对象。在向阳湖干校里,作家、学者、专家、出版家,纵然是学贯中西,纵然是著作等身,在田野里,这些东西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神圣或者庄严。学问、才华和庄稼、肥料,在那样的情形里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这场革命的重要对象,他们有的单位(如作协)甚至有可能将不存在。回北京是遥遥无期的事,他们有可能永远就以这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生存下去。

中华书局总经理兼总编辑金璨然,年岁已高,身体瘦弱,重病缠身,但他也得吃力地在菜地里抬一大桶粪。他1938年去延安,早年是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一书的得力助手,但他终于未能挺过“五七干校”这一关,在1972年死于向阳湖。

文学评论家侯金镜也在菜地劳动。他是有名的病号,但管理人员仍然要他挑水。一天,他连续挑水十担,当晚便心脏病猝发而死。

人们不时看到,已是花甲之年的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兼总编辑陈翰伯,在盛夏的毒日下装卸砖头。这样一个学识渊博早年就投身革命的文人,却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他的手颤抖着,顾不上擦去满脸汗水,像年轻人一样每次提四块砖。人们还记得,他走路八字脚不大利索,有次过向阳湖一座独木桥,没人帮忙,只好慢慢爬过去。就连夜间起床小便时,尿桶发出声音,也受到过看管者的严厉斥责。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到了六十年代初萧乾遇到的同样的尴尬,当时他在右派分子集中劳动改造的唐山某农场。他素来胆小,不敢过独木桥,每次只得小心翼翼地从上面爬过。在那样的时刻,他大概没有想到,十年后,类似的体验会在更多的文人身上发生。

不过,萧乾同样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向阳湖畔不仅要不断地重复十年前的动作,还会经历新的磨难。他难忘的是和冯雪峰一同参加拉练的一个个夜晚。

干校一律按照军队编制,每个单位为一个连,管理者是军人,在军宣队看来,是连队,当然就得有军队的课题。于是,冯雪峰、萧乾,还有更多的年过花甲者,毫无疑问也该如同青年人一样,走在深夜拉练队伍的行列中。萧乾清晰地记得这样一个情景:一次翻过一道土岗子,他看到冯雪峰咕咚一声跌倒,便赶紧去搀扶。

冯雪峰,这位参加过万里长征的人,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摆手,并向前面指了指,示意萧乾别管他,快跑,不然会受到批评。萧乾仍然坚持将他扶起。听到前方传来的口号声,冯雪峰推搡着萧乾,上气不接下气地勉强说了句:“快跟上队伍!”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因为迟到,受到了年轻军人的严厉斥责。

说实话,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的心异常沉重。我难以想象,在现代文坛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会以如此狼狈、可怜的姿态,出现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这里,不仅仅没有了对革命者、对知识对文化的尊重,甚至连最基本的对老人的爱护,也荡然无存。

向阳湖,因为这样一些人的这样一些故事,在我的脑海里不再会消失。

04


与此同时,在与湖北相邻的河南,俞平伯、钱钟书所在的“学部干校”,那些学者们也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生活。

翻译《堂·吉诃德》的杨绛在菜园里为修建一个厕所忙碌着:

新辟一个菜园有许多工程。第一项是建造厕所。我们指望招徕过客为我们积肥,所以地点选在沿北面大道的边上。五根木棍——四角各竖一根,有一边加竖一根开个门;编上秫秸的墙,就围成一个厕所。里面埋一口缸沤尿肥,再挖两个浅浅的坑,放几块站脚的砖,厕所就完工了。可是还欠个门帘。阿香和我商量,要编个干干净净的帘子。我们把秫秸剥去外皮,剥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到菜地一看,门帘不知去向,积的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


……我们窝棚四周散乱的秫秸早被他们收拾干净,厕所的五根木柱逐渐偷剩两根,后来连一根都不剩了。(《干校六记》


和杨绎的忙碌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哲学家杨一之的修建养鸡棚。


我收藏的社会学部的河南息县五七干校档案之一

杨一之是哲学所研究员,曾翻译黑格尔的《逻辑学》,他和俞平伯一起奉命养鸡。为了防止小鸡丢失,他们到集市上花了几十元买来两把高粱秆,搭起一个篱笆城将小鸡围住,两人累了一中午才休息。等起床一看,已是鸡去城无。只有一只跑不动的小病鸡和一大群大嚼“建筑材料”的农家小孩。原来这些高粱秆都是不长粮食的甜秆,是当地农民的天然食品。杨一之也由此得了一个与名字谐音的雅号——“养一只”。

有了这样一些沉重的故事,所有加在“五七干校”身上的冠冕堂皇溢美之词,顿时成为毫无生命力的肥皂泡,破碎为留不下一点儿痕迹的虚妄。将知识分子视为天然的应该改造的对象,并且必须在农村这样的天地里予以实施。这只能是“文革”这样一个畸形时代的一个畸形创造。在干校里人们出演的,不仅仅是那些“五七战士”们的个人悲剧,更是整个民族的、国家的悲剧。

05

陈白尘在他的日记里,非常生动地记录下了自己在最初因不能到“五七干校”时而感到的沮丧。

不妨读读他下面的两则日记:

1969年9月9日


早晨集中,宣布下放以前的全部日程。我若留在北京,将不知以后如何生活了,不禁茫然。自从回到群众中去以后,精神上是比较愉快的,今后又要重返孤寂的生活中么?忽然,李季来找我,透露说还是作下放的准备,大喜。11时许,专案组通知我说,已同意我随群众下放了。这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时大为忙乱,开购物单,写家信,紧张万分。


下午开誓师大会,宣布下放名单,我被列为外单位随同下放而由中央专案组管理的人员,唱名时有如考生听发榜,怦然心动。


9月15日


上午写汇报,抒述被批准下放的兴奋心情,即交出。但片刻之后,专案组侯××来通知说:“经研究已基本决定,你暂时还是不下放。”兜头一瓢冰水,木然良久,又是一次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理由何在?无从得知,极为苦恼。作为老弱病残加以照顾么?天翼又何以独去?一变再变,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呢?真是精神折磨!


在湖北五七干校的剧作家陈白尘在放鸭子

今天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陈白尘所代表的一种心情,但当时这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对于那些早就成为“右派”的人来说,到“五七干校”,还会是某种程度上的安慰。

远在新疆的一位“右派”作家,“五七干校”无形之中改变了他原有的境况。好几年时间里,他被下放到伊犁劳动,工资也被停发。而能够到“五七干校”,就意味着他和别人一样,也具备了“战士”资格。于是,他写信申诉,要求恢复他的工资。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工资不仅恢复,而且还把几年停发的工资一次补齐。当他向我讲述这些往事时,当年的那种意外之喜仿佛还留在他的脸上。他说:“当时拿到两千多元,那个兴奋,简直和现在拿到二十多万元的感觉差不多!”

我所在的《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蓝翎,也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他被打为“右派”后,下放到河南省直机关。他告诉我,这里的干校,情形相对来说要好一些。在管理者的眼中,那些来自中央、来自省城的干部,毕竟是具有一定级别的人,他们来到干校,只不过是短暂的过渡,或迟或早,仍然会返回城里,那时他们说不定还会是威风八面的领导。所以,一般来说,这样的干校,生活条件、待遇并不恶劣,劳动强度也不大。

与他们类似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他们早已陷入逆境,种种磨难不再那么可怕。更重要的是,在干校里,所有人,无论过去彼此身份有多大差别,也不管过去相互之间有多少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现在都是一样的“战士”。对于这些受过多年委屈和歧视的人来说,无疑有一种享受到平等的满足。

 “五七干校”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庞杂的小社会。

陈白尘在日记中记述了一个故事。他给大嫂写了一信,在连部的邮简内偷偷发出,信封上写的是大嫂的名字——陈王氏收,下款未注地址。当第二天开邮筒者持信追问发信人,要求补写地址时,他却不敢出来承认是自己发出的。尽管信中没有不可告人的内容,但他害怕的是没完没了的追究,害怕由此而带来无穷的后患。于是,他只装充耳不闻。

他的信被公开了,由人在晚饭时在食堂门口宣读,以寻发信人。他写道:“幸而无任何政治内容,只是要这要那,未引起注意。我不敢抬头,闷声吃饭,汗流浃背。”

然而,事情没有结束。陈白尘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揪住。他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为指责、惩罚随时可能降临于身而惶惶不安。他去大田翻地,但“终日心绪不安”。他的信虽然作了伪装,但笔迹有的人是可以认得出的,尤其是一句来干校后专门检查家信的女士。他感到万幸的是这位女士当时不在。直至收工时仍无事,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刘焕章先生送我收藏的沈从文从干校寄回北京的木箱板子

萧乾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

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福州一所教会学校教过书,校长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归来的教育学博士,同事中则有几个美国传教士。和他一样,这位博士后来也成为干校的一员。在尼克松访华之后的1973年,正在插秧的博士,被连部叫去发给一套新制服,并要他立即进城理发洗澡,原来省里要来外宾,他被要去担任翻译。

博士走进了省政府的大客厅,重又坐上舒适的沙发。外宾进来了。他意外地发现他们正是原先他学校里的那几位美国教师。对于他来说,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情感最为复杂心理变化最为迅疾的一个瞬间。久别重逢的兴奋,历史场景变换的巨大反差,个人命运的嘲弄,等等,一并向他袭来。

博士终于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心理冲击。他猝然倒下,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

和寄信而带来的苦恼相比,博士的遭际无疑具有更强烈的命运震撼力,对“五七战士”的思想、感情,必然会产生猛烈冲击。他们会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根据周围发生的一切,来重新认识,来重新认识自己在生活中所处的尴尬和无奈。

于是,干校的种种,对于他们就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而应是某种意义上的催化。正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许多干校中人,才有可能从一片懵懂中走出来,开始冷静地思索自己,思索“文革”,思索历史,从而为后来的彻底否定“文革”,作了历史的铺垫,为迎接一个新的时代,酝酿出他们真诚的热情。

这该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文革”后,我们读到的一些文学前辈的作品,显然与以往大大不同。有了更多的历史思考,情感更深沉,文笔更老辣。既然他们走进过干校,既然他们经历了干校的种种现实,他们就不可能摆脱它。虽然没有大量反映干校生活的文学作品出现,但他们后来的所有创作,都或多或少折射着干校生活留在心中的投影。

从这个角度看,干校对他们真的起到了“改造”的作用,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正是在那里渐渐走出了“文革”的噩梦,从而在晚年达到了一生中文学创作的最后高潮。

这可以看作没有产生“干校文学”的一种补偿。

假如把视野从文人范畴扩展到所有“五七战士”,便会看到更为壮观的历史涌动。不同领域的人,正是在干校时期开始了他们对“文革”、对历史的反思。个人崇拜渐渐淡去,务实精神重新得到重视,这样的反思,为哲学、经济学、政治等方面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我们难以想象,没有这样一批人的影响和积极参与,“文革”后的中国,会在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时表现得如此活跃,如此充满勃勃生机。

显然,不能忽视对“文革”(包括对“五七干校”)的淡忘,更不能对虚饰和美化无动于衷。痛苦和磨难并不像理论上所叙述的那样,就一定会让人清醒让人警觉。忘掉悲剧,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以并不轻松的心情,我回望“五七干校”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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