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现为新加坡籍。有多年知青经历。1979年考入暨南大学中文系,获学士与硕士学位。1990年就读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获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曾任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台湾元智大学中语系兼任教授,以及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与广西大学访问教授。
原题
知青时代
以革命名义做的荒唐事
作者:王力坚
1960年代初,有一部中国人饰演列宁关心培养孤儿的电影《以革命的名义》,教育意义深入人心。
于是,“以革命的名义”做什么事情,便成为那个年代的一个时髦套语。在知青时代,我们曾“以革命的名义”做过多少荒唐事。在这些荒唐事中,有的我是受害者,有的我是加害者;有的当时就知道是做荒唐事,有的当时还以为是做好事,几十年后跟当事人沟通后才知道做的还是荒唐事。如今人手一机的年代,处处可以拍照,摆拍也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当年知青时代,相机还是稀罕物,拍照也是稀罕事,有机会拍照,非得煞费心思“摆拍”一番不可。尤其是作为“先进事迹”的摆拍,更是郑重其事。这是我1975年1月17日的日记:“今天上面下来拍照片,是反映插青的。在我队拍了三张,在大岭拍一张。我们这里拍一个开山造地,一个批判会,一个杀虫(在油菜地)的,胡弄了半天,不知拍得怎样?”
那时我们大队知青获得“先进集体”表彰,拍照便是作为“先进事迹”的记录。在物资匮乏的文革年代,拍照也须遵循“节约闹革命”原则。在大岭生产队只拍一张,我们生产队拍三张,莫非我们的表现更为“先进”?所谓“开山造地”是表现“农业学大寨”,“批判会”是表现“以阶级斗争为纲”,“在油菜地杀虫”当是表现“科学种田”,三者结合便是“三大革命”——“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的“接受再教育”成果了。当时我们就觉得这样摆拍半天,是够荒唐的了,日记中所谓“胡弄半天”也就是流露出不耐烦及不满情绪。前两张照片从未得见,后一张则到了我们手里,说是拍得最好的。照片画面前端的标志牌由我们知青组长(后排右2)手书,插在一块长势繁盛的油菜田,便成了我们“知识青年油菜试验田”(表示“科学种田”)。虽然说是这张照片拍得最好,但照片中人皆不满意。生产队长(左2)认为把他摆在后面,领导作用没表现出来,右手握着的施药水管被前面的女知青遮住了,看不出在干什么。扛药水桶的两对知青自认为是“木头人”(委实不自然)。我和一女知青戴着口罩,背着喷雾器,手持按压握把作喷洒药水状,算是较为自然的,却认为口罩遮脸,认不出人来,有点儿“白干了”的委屈。
新学期我仍然开设知青文学课,这个星期四便要上头一次课。昨晚备课时,为了寻找“当年的感觉”,我再次翻开保存了四十多年的插队日记。在1974年的日记本封皮中,翻出一帧《柳堡的故事》电影插曲“九九艳阳天”的歌曲画片,应是在黑白的基础上加以染色的。画片显然曾被撕揉过,右下角约四分之一的部分完全撕离开了,剩下部分也被撕裂一个长口子,明显的折痕还有两三道。但是,这张被“蹂躏”得不成形的歌曲画片,却被我精心收藏在日记本封皮中。虽然日记中没有具体的记述,但看到画片,却也勾起我的依稀记忆。《九九艳阳天》是一首爱情歌曲(尽管被杂糅进某些意识形态),而在文革中,爱情却是一个罪恶的代名词,知青(以及任何年轻人)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我插队四年,到我离开时,我那个大队前后待过的知青大约有一二百吧,公开恋爱关系的只有一对知青。这对知青就成了批判的对象了。然而,知青正处于青春成长发育期,性意识的萌生与骚动、对性╱爱的激动与向往,是青春发育期最明显的生理╱心理表征。于是,革命的禁令与人性的本能就形成矛盾冲突。当知青地下歌曲流行时,爱情类的歌曲就特别受到欢迎,而官方对此也就尤其严厉禁止。前述“九九艳阳天”的歌曲画片的遭遇,显然正是反映了在这么一个时代的特殊背景中,知青青春躁动与挣扎的故事。这张歌曲画片,应是在一次传阅过程中被官方(某位干部或知青积极分子)发现,严令销毁。我不得不被迫当面将之撕揉,过后却偷偷收藏起来。或许是藏得太严实,也或许不敢再拿出来传阅,以致一藏就是四十多年后方重见天日。事实上,当时这首歌确实深受知青欢迎,至少我们那一带的知青都十分喜欢唱。歌中所表现的乡土情境,很吻合我们的插队生活;歌中所抒发的爱情,则是我们在生活中渴望而不敢奢求的。如果说在上面那件被撕毁的歌曲画片事件中,我是受害者;那么在这件我当时自认为受到组织信任与考验的事件中,我却是加害者。他叫温X,我们下乡一年多后,他才从省城下来,算是回乡插队,插到我们村知青小组,因了他父亲是从这一带乡村出去“干革命”的老干部。省城,层级就不一样,关键体现在文化层面。他会唱我们没听过的知青歌曲,《邕江之歌》与《命运之歌》就是他教给我的;会拉小提琴,有一把“演奏用”的小提琴,很认真教过我拉《开塞第一曲》。我耐不住单调的1-3-5-4-╱3-4-2-3-,终究不了了之。她叫刘X秀,似乎是更晚,才从县城下来,算是中途插队。所谓“中途”,就是自己一人下来,插进大队最边远村的知青小组。因了她不是从学校毕业分派来的,而是从县城杂技团分派来的。杂技团,算是有单位了,怎么还来插队呢?不仅在杂技团,还是有分量角儿——水火流星球堪称一绝,还会耍长鞭。他会拉小提琴,进了大队知青文艺宣传队;她会耍杂技,也进了大队知青文艺宣传队。我本来就在大队知青文艺宣传队。于是,我们就相熟了。他天生就有股傲气,不太容易结交朋友;她也天生有股傲气,也不太容易结交朋友。不过,他们俩却成了好朋友。或许他欣赏她的傲气与才艺,她也欣赏他的傲气与才艺。他们俩成了好朋友。或许是因了傲气,或许是因了单纯,好得旁若无人,好得不顾影响。这就不对了,那是强调集体主义的年代,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是被批评的。于是他们俩就被大队干部批评了。他们俩不服——我们哪错啦?!是啊,他们俩只是旁若无人地体贴问候,温馨关照,亲热交谈,密切往来,却连手也没拉过。是啊,能说他们俩哪错啦?于是,他们俩继续是旁若无人的好朋友。尽管大队干部不安,其他知青不悦。某日,知青文艺宣传队在大队排练节目,完毕,她随他回到我们知青组,晚饭后,还促膝谈心至深夜。检查工作路过的大队干部局促不安了,多次催促她早点返回,说路途遥远阶级斗争复杂不安全云云。他不悦,说我会负责送她安全返回。大队干部似乎更不安了,思索再三,郑重其事交付给我一项重要任务。终于,夜半时分,他如约送她回返。他们俩刚出门,我便步履敏捷紧随其后——实施跟踪监控。这就是大队干部交付给我的重要任务,以防他们俩“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接受如此重要的任务,我心情激动,热血沸腾。是啊,因为黑五类出身,我一直在政治上得不到组织信任,如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付给我,足见组织对我的信任与考验。我一定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与考验。那时,我又黑又瘦又小,最适合隐身夜幕实施跟踪。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路上我基本保持在尾随二三十米的距离。穿村过垌,大半是蜿蜒盘曲的山道。
他与她,一路上交谈热烈,隐隐约约听出情绪甚佳,可惜具体内容听不清楚。在狭窄的田间小路或山道,他与她一前一后;在稍宽阔的地方,则并肩而行;虽然交谈甚欢却始终没有任何肢体碰触,直至经过十多里的路程回到她的知青组驻地。于是,一路上我的情绪就维系在紧张、激动、兴奋、期待、失望、懊恼的混合复杂状态之中。也不知道这次任务我是否算成功完成,反正,从那以后,组织上对我再也没有此类的信任与考验。前面所述几件事,当时或过后不久,自己就清楚是荒唐事,但是下来说的这件事,自己一直以为是帮助人做了好事,没想到经过几十年,偶然的机会与当事人沟通后,才明白还是做了荒唐事——2012年,在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时,经西华居中牵线,我跟旅居美国拉斯维加斯的向华取得联系。返台后,我跟向华往来的几则电邮,挑起了三十多年前一次塑造知青先进典型的往事追忆。致向华:
你好!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下周我就要开始上知青文学课,为了找回些当年的感觉,今晚翻出插队时的日记,竟然看到一段我采访你,写你的先进事迹的往事。略述如下(人名用X替代)一一
1977年5月16日,我们由县知青办分派到亚山公社,由知青专职干部黎X华招待,餐后,由赵屋生产队两女知青带回白花大队。在建岭生产队李X辉(带队干部?)接待我与吴X(现在美国)。决定吴到东风生产队写先进知青组事迹,由我写你的个人先进事迹。
5月17日,去建岭,先后向五伯与李X旺了解你的情况。5月18日,在大队等你拿材料来。干等,没来。晚上与吴一起去建岭找你,你却没写好先进材料。5月19日,中午你拿材料到大队,我却不满意。下午我又到建岭,从五点多等到七点多,你们才收工回来,等你们用餐并洗刷后,才向你了解情况。十点才由李X旺陪我回大队。
之后,我们就回县知青办整理材料。6月11日,县知青先进表彰大会开幕。6月14日闭幕。最后,好像你成了县先进代表到地区开会。对吗?你记得这往事吗?
向华回复:
由于我有些时间没有上网了,所以没有及时看到你的邮件。昨天晚上刚从中国返回拉斯维加斯。由于我母亲的突然去世,我于9月30日返回到中国,10月17日又回到了美国。这次回国我分别见到了小学和初中的同学,看到了彼此外形的改变和感觉到了内心的热情依然。
回忆往日那段历史,对我而言是不清晰的,因为有太多你想象不到的因素在里头,首先推选我成为插青积极分子就县知青办而言是不同意的,是大队的社员和插青们把我强推去参加的,所以就有了你描述的似乎我很不认真的现象,那是因为根本没人通知我准备材料,直到最后没辙了才让我匆匆准备。
后来我终于去参加玉林地区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了,却在大家全票推选我做大会发言的时候把我给拦截下来了,让龙潭的李X平上台做了发言,当时她是哭着抵制的,可最终还是被迫上台发言了……
当时的我被看成插队是为了上大学的典型了,因为我是独生女,政策上我是不必插队的人,我却自己要去插队,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原因,在此难以一一叙述了,那对我是伤痛的一页。如果不是我的学习成绩还行,且自己也努力最后参加高考出去读书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在农村待到什么时候!
致向华:
很高兴收到你的回信。你似乎误解我在怪你啦?不是啊,我一点儿都不怪了。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一样的,都对当时的做法非常不以为然。你的抵触情绪我也有啊,只是不能表露出来罢了。
至此,也证实我一个记忆:在你被决定作为知青典型上地区开会后,一次在博白镇街头(好像是北街口附近),你骑自行车路过,看到我,即刻跳下车趋前来。我还以为你要向我道谢呢,没想到你却是埋怨我将你写成了“典型”。当时我可是蛮委屈的哦,现在想起来我是活该啊——怎么做那种事情呢!呵呵~~~~别又误会我怪你啊,一点儿都不会,反而是很欣赏你的真性情呢!
向华回复:
看来我的叙述有问题啊!我知道你不是怪我,我也只想向你倾诉,在那些疯狂的年代我真的怕出名,怕成为别人的活靶子。你的笔头也很锋利,把向华推向了风口浪尖,其实我当时去插队就是与命运在赌博。真要感谢邓小平啊!如果没有小平的尊重知识恢复高考制度,哪有你我的今天啊?!不堪回首……
我19号上班了,连续上五天有点累,因为时差作怪,我晚上不能睡,白天又工作。呵呵,我够坚强吧!?
你的知青文学课开讲了吗?学生们对我们这代人发生的故事会感兴趣吗?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分享你的生活,回忆我们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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