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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许桔:“请你回城后替乡亲们反映一下”

​许桔 新三届 2023-04-16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许桔,1949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968年南昌二中高中毕业,插队8年,1975年顶编进江医一附属院药剂科,1978年考入江西医学院医学系,1983年毕业分配至江西省卫生防疫站,从事传染病防治,副主任医师。2009年退而不休,从事医疗、体检工作至今。


原题

红土地的嘱托




作者:许桔



引子

一生中有过不少受人之托的记忆,但细细想来,没有哪一次有那一次那么沉重,那么让人揪心、无助与无奈……

那天,排子垴生产队仓库破天荒地被布置为会议室:它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十余张用砻糠擦洗而显出木纹本色的旧桌子,拼成长方形摆在室中央,仓库的四面土墙,早已用石灰粉刷得雪亮。正对主席位的墙上,拉起了红布横幅,横幅上用大头针别起一块块菱形白纸,上书十一个大字一一"热烈欢送知青许桔回南昌”。

再看那桌上,罕见地稀稀落落地散着几堆炒熟的花生,花生虽少,但粒粒异常饱满。围绕桌子的是十余张板凳,板凳上坐着生产队长,副队长等七八个队委。队里男女老少,穿着刚浆洗的衣衫,自带小竹椅,也团团围着桌子入座。

作为欢送对象,和队长并排坐在首席的,就是年方卄四岁,已在瑞金插队五年的我。 

待全队的老俵(赣南客家话,老乡)落座,副队长宣布:欢送会现在开始。屋外,有人燃起了过年才放的鞭炮。爆竹声刚落,短小精瘦的生产队长赖世法,清清嗓子,环顾围坐的老俵,说,今天,我们全队社员,欢送"老朽"回南昌!——客家话“许”念作“朽”,老,为尊称,又表亲切。

平素活泼的他,今天严肃起来,他手执一张书写端端正正的稿纸,一字一句照本宣读起来:“许桔同志,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于1968年下放到瑞金云石山公社云石山大队排子垴生产队…… ” 

这页薄薄的稿纸,实际上就是我的鉴定书,它简述了我在苏区红土地一一瑞金县云石山公社的五年青春是如何度过。这是我跨出校门的第一份正式档案,鉴定书的右下方,队里的众队委认认真真签下姓名,并在各自的姓名上盖下了清楚鲜红的私章。在签名与私章之上,象征权威的生产队官印赫然在目。 

队长郑重地宣读了鉴定书之后,开始自由发言,与他作古正经、表情严肃不同,幽默开朗的老俵们一边小心地剝食过年才有吃的炒花生,一边七嘴八舌、饶有兴致地谈论我在生产队里做过各种冏事,好事,依依不舍之情和着欢声笑语在室内回荡。

会议尾声,队长迟迟没有说出“散会”二字。多年后,我才领悟了这场为“老朽()备下的欢送会的“主旨”另有深意。平素不善言辞的老队长动情地为我作了一番总结后,话题一转,他说,解放卄多年,为革命作出了贡献的苏区老俵们,还在饿肚子,作田(下地干活)都冇力气。听说你们家长不少是省里领导 ,你回南昌后,能否反映反映我们的艰苦,最好打开粮仓,让我们能吃上饱饭好去作田。土改时入党的老队长,讲到最后几句,声音都近乎哽咽。一时,吵吵闹闹的会议室陡然静默了,落针可闻中,老俵们的目光像一束束探照灯一齐扫向我,我仿佛在这无数聚光的交织中看见两个字:哀求!我不再犹豫,慢慢起身,紧紧握住老队长满是厚茧的双手,迎着他期待的目光,庄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向会场上的老俵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年后,我常问自己:许桔啊,你那会对队长的点头,那可是一诺千金,你兑现了吗?没有!因为你自己也是出身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并没有上达天听的门路和能力,否则不会在红土地五年才由父母想方设法迁到南昌近郊继续插队,且又是三年!但你为什么又点头允诺呢?是一时冲动而夸海口吗?不是!瑞金老表憨厚朴实,他们一般不求人,但他们实在太苦了,我无法回避他们那让人心伤的近乎哀求的目光!试问在希望与绝望中,你会选哪个好点呢?

再后来,当我无意之中得知连那次欢送会招待我的花生都是队里留的种子(怪不得那么饱满)时,便总有一种牵挂伴着同情、乡情飘向那块土地,它成为我的一个心结,每每触动它,我的心便会颤栗不止……
作者精心保存48年的排子垴老俵们为我写的“鉴定书”

红土地的饥饿记忆

1968年秋天,我下放来到瑞金这块红土地,初来时的对革命老区的向往与神秘感没有维持很久,毕竟虚幻的东西代替不了食不果腹的现实,五年下放经历,目睹的是老区人的贫困,感受最深的是饥饿如影随形。

记忆一:下放伊始,我们6个南昌二中的高、初中学生食宿在大队知青点。睡,简单,两块木板,往板凳一架,稻草一垫,床单一铺,被子一摊,就可入梦。吃,麻烦就大了。头几天,老俵主厨,我们帮工。老俵一走,我们懵圈:直径三尺,深尺余的大锅,弄得我们焦头烂额,炒菜还好办,炒熟了,放点盐,就妥了;煮大锅的饭,则是绝活,水与米之比,如"哥德巴赫猜想”,水多米少,则粥不粥,饭不饭,粘牙塞肠;水少米多,不是烧糊,就是夹生,难以下咽。还有,灶膛内怎样架柴,何时添柴,如何熄火,都是大学问,搞得不好烟不走烟囱,往灶口倒灌,弄得"伙夫"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呼"够呛”!一个月下来,十多岁的学生娃面临的处境是:本就不多的粮食,不会做饭的糟蹋,加上毫无勤俭持家的本领,就不得不"寅吃卯粮”了。

冬日某夜,不知是冷引起饿,还是饿导致冷,辗转反侧难成眠。突然,煮芋子(芋头)的香味直钻鼻孔,遂蹑手蹑脚循香探寻。行至厨房,手电筒微光之下,几位平时斯斯文文的女生在偷偷将煮熟的芋子剥皮蘸盐,吃得正香。这可是侵吞集体共有财产呀! 吃,还是不吃?犹豫片刻,我也很快加入了"盗食者"行列。于是,可当饭又当可菜的半箩芋子,两月不到就被我们偷食光了。

记忆二:某日,带队干部老曾,用几斤面粉熬了一大锅浆糊,拟裱一下他家内屋墙面。闻到浆糊香,知青一齐来帮忙。老公安老曾把政治关,仔细察看糊墙的旧报纸,正看反看有无领袖照,以免犯"政治错误";曾夫人把技术关,指挥男生将报纸贴得严丝合隆,女生用脸盆搬运浆糊,竟不忘私下将同学们的把缸灌满热腾腾香喷喷的浆糊。我们“忙里偷闲”,趁老曾两口子不注意,三口两口将把缸中的浆糊啜了个精光。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人家老公安曾同志是装糊涂。很多年后的一次聚会,他多喝了几杯,乘着酒兴问我们:“那次帮我糊墙的浆糊好吃啵? 糊几面墙,哪要得了三斤面粉?"听罢,大家都会心地哈哈大笑。

记忆三:春节将至,上级号召我们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下放带队干部老曾提议全大队的下放干部和学生吃顿饺子迎新年,引起我们一阵欢呼。于是趁墟日,割猪肉,称面粉,买萝卜,揉面擀皮包饺子。久违的热呼呼的饺子盛上不到一会,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只只饭钵舔得光可照人。一位初中男生饺子没吃够,加上灌了几杯老俵自酿的"女儿红”,他借几分醉意,操起把菜刀,对着干部小伍的大胖小子,竟说要把他杀了来包饺子,谁知他这话已经犯忌,一旁小伍的妈听罢,老人家急忙抱过孙儿,恼怒地破口大骂:"刀口对人,你老母偷人"。我赶紧夺下那个知青手中的菜刀,架他去寒风中醒酒。带队干部老曾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将这六位“造反精神尚存的"小将们拆分到两个生产队。

1968—1973年,作者在此生活了5年的百年老屋

“社青”小李与红土地(上)

“社青”这个名,有别于“知青”而设,它泛指那些因种种原因没有读什么书或没有书读而闲散于社会的青年,大概是不好鉴定他们文化程度的原因,故称之为社会青年,简称“社青”。社青这个群落成员良莠不齐,多数自成一体,有自己谋生方式和江湖。不幸的是,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也把他们一网打尽,算是也给了他们一点知青的“待遇”。社青小李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和小李在瑞金相遇纯属偶然。

1968年冬,高围垴墟日。我在墟场赶集,忽听到熟悉的乡音,"许哥!你啷个也下放到云石山了耶?” 我猛地回头一看,天哪,麻杆似的小李杵在我的面前——他也下放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小李是我在南昌的旧邻,属”社青”一脉。他自幼父母双亡,独苗一棵,与病秧秧的婆婆相依为命。小学肄业遂在社会上晃荡,三教九流都混过,招工也无望。别看他比我小几岁,社会阅历远胜腹有诗书的我。

“他乡遇故知”,我们在墟场找了个小食店,边吃边聊。我问,几年不见,活得"平展"(南昌话,滋润)啵?他长叹一口气:"麻绳穿豆腐,提不得!”接着他就聊开了:小李家庭成分不好,力气又小,想找个正经事也没有地方要他,婆婆躲在小巷旮旯,摆个小烟摊。他自己在学校边上出租连环画,赚几个小钱,时不时贩些瓜子花生,晚上到电影院卖,或者卖卖苦力,帮人挑水(那时的自来水需到公用的自来水处交钱挑走),挑煤球,去建筑工地挑石灰桶,推大板车,换荒(收购废品),总之只要能赚钱糊口什么都做。

文革“破四旧”,烟摊书摊都给禁了,电影院没有片子放,学校演”空城记",最绝的是卖劳动力都没地方,祖孙的生路都断了,逼得他半夜偷偷去大街上撕大字报当废纸卖,有次被造反派捉住挨了一顿毒打,差点命都丢了。婆婆被人诬为"地主婆”,揪回乡下老家劳动改造,他想跟去都不行,还勒令他划清界限,街道办三日两头催命似的逼他下乡,说"你又冇断手断脚,何苦赖到城里吃白饭?”“小鬼哪个斗得过阎王,只有死到这穷山旮旯里了。”小李唉声叹气地说。

小李现在做的事是巡山员,看护大队的山林,以免被人盗伐,俗称“巡山佬”。饭后,小李硬是要带我去他的“工作场所”看看。我们翻山越岭走了近两个小时才来到了他这"巡山佬”的住处。拨开密密的茅草丛,一条小路依稀可辨。小路尽头,是一幢破烂不堪的百年土屋,四周歪斜着几堵断墙残垣,俨然一副末世景象。小李见我一脸惊谔,说道:"不瞒许哥,这里原是关麻风病人的村子,后来村里的麻风病人死的死,溜的溜,房子倒的倒,拆的拆,只剩这间冇倒,勉强能住人,现在成了我们巡山佬栖身的庙。

我心中一阵悲凉,但却故意调侃地说,巡山是个轻松的好差事呀,你们为甚都不愿干,还要年年拈阄换人来做? 小李说,哪个不怕传到大麻风?老话说"生痨死癫"。痨(结核)病,是活人传给活人;麻风又称“癞牯”,是死人传给活人,这里间间屋都住过麻风病人,天晓得会不会传给我们巡山佬,大麻风神仙都治不好,只有等死,不死都是废人一个。他叹了口气,又说,医生说麻风会像特务一样潜伏到人身上,平常看不出,十几年后才有可能发作,当过巡山佬,就像地富反坏右,娶老婆都艰难。还有,巡山要管事,村里宗派房派,关系复杂。一碗水冇端平,喫不了兜得走。唉,我是走霉运,去年拈到了"头阄”,就是这个命,没办法。

听他说完,我背脊直冒冷汗,我问,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小李说,队长开导我:眼下大队正缺"巡山佬",你是外来客,与老俵冇瓜葛,巡山不怕得罪人。你打单(单身),那几个知青又不愿和你同住,你力气又小,又冇作过田,这差事还蛮适合你做。巡山有屋住,有荒开,番薯芋子,随便你种。不消犁耙辘轴,不用莳田割禾,戴个红袖箍,挎把柴刀,转转大队的山头,看到乱砍乱伐的,就吹吹哨子,警告他一下就行了,有再不听劝告的,你就记下来,向我汇报,我会处理,巡山时还可以砍些枯树枝桠当柴烧,烧不完当柴卖,换点钱买油盐,工分就按队里男劳力最高分来记。这种好差事,都想争着去,队里这是照顾你哩!我想想巡山比去生产队作田轻松,而且自由自在,得不得麻风,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先顾眼前有碗饭喫吧。

说话间,到了小李的破"庙”:四堵斑驳的土墙,两面旧瓦覆盖的屋顶,一扇吱吱作响的破门,两扇摇摇欲坠的烂窗,与《林冲风雪山神庙》那座残庙好有一比。我小心翼翼推开门,房间东头,一灶一锅一桶;西头,一付用铁丝加固的旧竹床上,一条烂得像鱼网的盖被,一张辩不出颜色的床单,垫被是老表的"标配”——"金丝被"(干稻草);一只旧米袋胡乱塞了几件衣裤,当枕头用。竹床上方,吊着一顶军绿色尼龙蚊帐,是"庙”里最值钱的家当。

小李有点炫耀地说,这洋货,是抗战时美国大兵用的,当年打完仗,剩余的军需物件,就留在中国善后物质总署,婆婆排队领了一顶,好扎实,用了廿多年,还跟新的一样,临行前,婆婆硬把蚊帐塞给我,说乡下蚊子多,让我挡蚊子。好在有这顶蚊帐,要不然被这里的大蚊子咬死了。竹床边,是小李用旧木板钉成的杂物箱,大的兼当饭桌,小的当凳子。我边看边想,深山野外,残墙破壁,孤身一人,与知青点还是没法比较,怪不得他生拉硬拽要我来此体验一下,他是心里苦啊。一边想,一边和他提桶去屋后山沟,装山泉水淘米,煮饭,煎两个荷包蛋,烧几只芋头,炒一柄芥菜,权当晚餐。

山区天黑得早,凛冽的山风,灌进四下漏风的破屋。墨水瓶改作的煤油灯,偏偏没了燃料。我俩摸黑挤在三尺宽的破竹床上,我问他:“你一个人睡冷吗?” 他说队长借给他一个大火笼,给他过冬用。两人絮叨久了,不觉呼呼入睡。屋外呼啸的山风,连绵的冬雨,野兽的吼叫,也混然不觉。

一早,我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原来不知何时,我被小李挤下竹床,昨夜漏的雨水在床边低洼处集成窝,我刚好躺在一窝水里,怪不得梦见涨水了。我唤醒小李,他满脸懊恼,抱歉不迭地说:"前日屋漏,队长请老俵上屋修椽捡漏,只差几处冇盖瓦,叫我自己扫尾。昨天赶墟,遇见老哥,一激动,就忘了盖瓦这事。唉,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哪知小李一语成谶,此乃后话。小李说:"来来来,若不嫌弃,换上我的衣服。”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因为他仅有一套单衣替换。我们简单收拾一下,遂将昨夜剩饭煮成泡饭,从小陶罐中拈出几根队长送来的腌萝卜配饭。早饭后,雨小了,我们一同捡漏,小李登梯上屋,我递瓦,事毕,我与他挥手告别。

2009年清明节,作者回瑞金排子垴时与队长赖立连的合影,背景是村里的新、老屋对照

“社青”小李与红土地(下)

打那以后,我和小李会过几次,一次是他挑了担柴火到高围垴墟上找我,而记忆最深的是一年后的冬天,公社在梅坑大队筑水库,各大队派了任务,我们和老俵们一样成了"战天斗地,兴修水利"的主力,十多天时间住宿自理,大锅饭倒是可以在工地上吃。因为时间紧迫,巡山的小李也被抓了壮丁。

我和小李找了关系,合住在工地附近的一间农舍。屋狭,天寒,我俩合铺,被子一垫一盖。是夜卧聊。他悄声告诉我,上回宿他"庙"里,因为连夜雨,屋里的东西都淋湿了,后来我俩虽亡羊补牢,结果瓦又盖反了,一场雨又把他的蚊帐、被子淋了个透湿,几乎绝境的他,把心一横,曾偷偷摸进了领袖当年住过的屋子,那里被作为供人参观的纪念馆,他去踩过点,盯上了了里面一床用于展览的领袖用过的被子……

他还没有说完,我吓得坐起来,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你你不要命了?那里的东西你也敢偷?”小李呵呵一笑,说:“走空了,没偷着,那东西不在了,听说已经被人先下手了!”我缓了一口气,说:“还好不是你,听说后来查得天翻地覆,好像是一个老俵偷的,你那是犯罪未遂,否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半晌,他幽幽地说:“不就是一床被子吗?领袖不是为人民着想的吗?他知道我没法活,也会同意给我的,再说那床被子像新的一样,那么多年的东西,不可能是他老人家原来用过的吧?”我默然不语,脑袋里突然跳出一个词:饥寒起盗心!古语所含的真理才叫颠扑不破呢!

当年毛泽东在云石山居住过的"云山古寺",当地把它作为纪念馆。摄于2009年清明

挑堤是个重活,人们要担着一百多斤的泥土,如负重马牛,喘着粗气,全力冲上陡峭堤坝,周而复始几百遍,一天下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腿像灌了铅,脚底布满血泡。最惨的是肩膀,即使有垫肩的老俵,肩膀也肿得像馒头,而知青们是没有这些设备的。孱弱的小李力气全消耗在土方里,七八日后,晚上就寝时,他说,"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我问:"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说,"怪不得这里叫红区,到处是红土,红土没有肥力,我拼命开了几块荒地,种什俚(什么)都不长,白丢了几块买秧子的钱,风里雨里巡山一年,工分倒挣了不少,但十分满工才值两角多钱,一天只够赚两包半八分钱的“经济烟”,年终结算,反倒欠队里买口粮的钱,我这样大的人还要驮(借)债买米吃,羞都羞死咯人。"

过了一会,他像是下了决心地说:不行,我一定要想法离开这个穷地方!我问,"啷个走法?”,他说,"人有人路,蛇有蛇路。你父母在南昌,赶快找路子迁回去。我婆婆还在老家驮斗,我要是迁回去,只怕会一起斗死。我只有先病退回去南昌混碗饱饭喫。”说罢,他又面有难色地说:“唉,就是病退证明难搞,在巡山时,有时真想跳下山崖,跌断一条腿、跌成拐子就可回城,又怕一不小心跌死了,婆婆没人送终。"

不知道老天是不是自有它的安排。七天后,水库第一工期顺利结束,"庆功宴"让人觉得活着似乎还是有些可期待的惊喜:饭,可放开肚皮"筑”(一个"筑”字将宋代之南昌话与唐朝瑞金话融合得形象完美);烧芋子不限量,而重头戏是过年才可伸筷子的红烧肉,每人竟可分得二两!我将我的那份红烧肉全给了小李。小李谢过我,就着四两红白相间的五花肉,不知“筑"了多少香喷喷的大锅饭,只见平常凹下去的肚皮,慢慢就凸成皮球状。

略懂医学的我慌了手脚,急忙夺下他饭钵。他抢回去,边"筑"边说,"老俵哇个(说的),一餐饱三餐饱,我饱筑一餐,可省三日口粮!再说——” 话音未落,他就“哎哟”一声,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弯腰大声哀嚎!我见状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三步并两步奔到工地临时卫生所,请医生来急诊。

诊断结果如我所料,他因长期饥饿引起胃溃疡,胃壁十分薄弱,突然过量饱食,胃承受不了压力,引起急性胃扩张并在薄弱处穿孔,若不及时手术,导致急性弥漫性腹膜炎,则有生命之虞。医生紧急处置一番,嘱急送县医院。我和几个老俵七手八脚将小李搬上一付竹床,垫上被褥,抬着竹床直奔县医院,县医院急诊拟诊"急性胃穿孔”,急送手术室。还好,就诊及时,手术成功,小李化险为夷,逃过一劫。

术后的小李麻醉醒后,他见我眼窝深陷,脸色疲惫,知我的一夜守护,面有愧意,他轻抚我手,挤出的苦笑里竟有一丝向往之色:"这下可以病退回南昌了吧"?——我愕然,难道他早就有自己的盘算?他这是拿命赌回城啊!我俩心照不宣,默默无语,任泪水纵横。第二年,他终于拿到了用生命换来的一纸回城证明。几年后,他还是没躲过死神之约,积年的贫病交加,彻底摧毁了他的后天之本——脾胃!在而立之年化作一缕青烟,去另一个世界与他的婆婆相聚了。

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我已在南昌了,我感慨造化弄人,一个社会边缘人之死应该不会有人关切的。我又想,世界对他很冷漠,但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婆婆一定不会。

2009年清明节,作者回瑞金排子垴时与老房东,生产队会计赖世烽夫妻合影    左为赖世烽,中为赖妻,右为作者

不是结尾的尾声 

一位伟人在为改革开放“敲钟”时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兴奋,我激动,我辗转难眠,那些本不该有的饥饿记忆好像有了注脚,那因饥饿伴生的理性顽固地告诉我,它从来就是贫困的影子。现在回过头去咀嚼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的期盼、激情与惊喜,那一定先是从嘴巴到肚子再到身体的切身感受开始,贫困原来是那么令人憎恶,尽管它曾呼啦着唬人的大旗堂而皇之了很多年!不过,一开始从报纸或广播里听到那些改天换地般的新闻时,我曾促狭地认为一定是有人越俎代庖地替我把排子垴生产队老俵们的嘱托上达天听,虽然这个时差有点长,但我总算是对他们有个交代了!

阔别红土地36年,2009年清明,怀着些许的愧疚与忐忑,我和妻一道,踏上了这块令我魂牵梦萦的热土,我迫切地想亲眼目睹那些被我牵挂的人们现在过得怎样?那天,乘火车出了瑞金站,久违而又熟悉的客家话,像一股清风扑面而来。我操着半生不熟的南昌瑞金话,找到汽车站,迫不急待地跳上即将发站的公交车,直奔第二故乡——云石山公社云石山大队排子垴生产队。哦,对不起,太兴奋了!曾经实行多年的人民公社建制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撤销了,现称云石山乡黄竹坡行政村排子垴自然村。

公交车停靠的终点,就是大名鼎鼎的云石山一一前国家主席杨尚昆亲自题名的“长征第一山”,云石山下便是我当年插队落户的排子垴村。刚进村口,一位后生伢子肩荷镢头,手提祭祀之物,迎面而来。急忙向他打听老队长,他说,人已去世多年。问:新队长呢?他放下物件,手指田边驾牛犁田的壮汉。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田边,认出了他:“嗨,黄狗!” 新队长名叫赖立连,当年家贫如洗,终年穿一件廉价黄色化纤布缝纫的"仿军服",极像日本皇协军,老俵便戏称其为"黄狗”。滿身泥浆的他惊回头,他也认出了我 ,满脸惊喜 :“老朽,是你呀!” 他插犁停牛,跃上田埂,不顾滿身的泥水,抱了我一个满怀!

我急切地问,"老队长在哪?” 他遥指村后的坟岗。“带我去看看他!" 我说。“潇逸(不急),我的同年赖子(老庚)!到我家坐哈子先,” 他诚恳地说。差一年届花甲的他,身板壮实,满面红光,当年的菜色已消失殆尽。他抢过我的背囊,拉着我的手,长统雨鞋都来不及脱下,直奔他的新屋。队长一声“老朽从南昌来作客了!”队长妻出面打了个招呼,后屋便是一阵锅碗瓢盆忙碌的声响,片刻功夫,便在堂屋里八仙桌上摆出客家人的几个小碟: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油炸红薯干、油炸芋头丝、油炸黄粘米粿等点心,接着,几大盘自家腌制的香肠、腊肉、熏鱼、风鸡、一锡壶自家酿的水酒摆满了桌子。黄狗斟满酒杯,双手高举,口中怨着我:“几十年哩,也不回屋下()看看!" 一边问长问短,一边不停地夹菜给我妻。"嫑(客家话,念Niao,第二声,不要之意)演文(客气),食饱来唷"。

须臾,酒足饭饱。回想当年下放时,过年也吃不到这么丰盛的菜肴和点心。饭后,我开始"入户调研",一楼的客厅,饭堂,厨房,二楼的卧室,三楼的客房依次看过,口中“啧啧”不停。早年在此地饿怕了的"老朽",重点察看了厨房:煤气灶,取代了客家人用了几百年的柴火灶,整体厨柜,立式冰箱,气派实用。

我寻寻觅觅,欲找出当年的舀食油的"挖耳屎勺",主人知道缘由,哂笑道,那寒碜古董早抛去太平洋了!"黄狗"知我扫墓心切,提了祭物,带我穿过村子,抄近路去老队长的坟茔。村中,当年碉堡式的长方形围屋,只剩下几堵断墙残垣,像是在警示昔日的不堪,一栋栋独居别墅式平房或楼房,错落有致地建在山坡的宅基地上。

突然,"老朽来哩","老朽回家来哩"!一阵阵久违的乡音,从很多屋里传出,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探出了阳台、窗外,一双双热情的手,将我和队长拼命地拉往自已的家中。虽然刚在黄狗队长家食饱,但难却乡情,只得沿路入户应酬一番,蜻蜓点水地浅尝辄止。老俵们个个红光满面,细鬼(儿童)活泼健康,老者精神抖擞,众人衣着光鲜,意气风发,与城里人不分仲伯。

一个时辰后,我在队长及几位老队委的陪伴下,来到老队长墓前,摆上祭品,鞠躬如仪,我饱含热泪,口中喃喃念道:对不起,老队长,我没完成你和乡亲们的嘱托……几位老队委年虽长我几岁,但耳聪目明,他们还记得那次欢送会,众人一齐安慰我,说国库粮仓虽未打开,但开仓放粮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还是改革开放好,让我们过上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现在只要人肯做,多动脑子,日子那是一天比一天好!

听着他们的话,看着他们笑意盈盈的眼神,我不由有种隔世之感:这还是那天欢送会上那曾向我发出过近乎哀求眼神的人们吗?我的心结瞬间化解,感慨油然而生: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这片地,人还是这群人,而一个符合民心的社会变革,一个政策的好坏,能给这一切全然不同的境遇!想到这里,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种窃幸:但愿是我那次不知天高地厚的允诺,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熬过了改开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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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志菲:“上山下乡运动”始末
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初步回顾与思考
沈乔生:知青返城之后,
更多的代价还等着他们
沈乔生:当你老了,头发白了
张抗抗:红卫兵,说原谅还太早
未婚先孕的上海女生,
从党员先进堕为贱民“伪君子”
孟永华:1969年赴北大荒上海知青
唐龙潜:文革前的“上山下乡青训班”
曹一凡:抗拒上山下乡的“老泡”们
徐小棣:北京六九届 ,"一锅端"上山下乡
我国首个上山下乡典型邢燕子
揭秘知青的三种婚姻恋情
冯骥才:那些上山下乡的女知青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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