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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丨高峰:又是中秋月圆时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又是中秋月圆时




作者:高峰


今天,是中秋节。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古人留给我们太多有关中秋的诗作,有寄语秋思的,有思念家乡的,有感慨年华似水的……


于我,月饼却是对中秋最直接的记忆链接。


对月饼有了清晰的记忆,是在我的儿时。还记得那年的中秋夜,风清月朗,云,轻轻地托起那一轮新月,在天边的一角勾勒出一幅宁静画卷。也许是风的召唤,云悄悄地随之散去,独留下月亮,慢慢地走着。


我们一家人聚集在一起,看爸爸进行着庄严的仪式——拜月。拜月上月,原本是皇家、富人的专享,“天子春朝日,秋夕月。”到了民间,祭祀的严肃、抒情、神话、文化性减弱,已经变成了轻松的庆祝和娱乐。其中世俗的情趣愈益浓厚,功利性的祭拜、祈求与世俗的情感、愿望构成普通民众中秋节俗的主要形态。看着作为读书人的爸爸庄重地跪在那里,我总觉得有几分滑稽,盼望着他的顶礼早点儿结束。


我心中藏着一个更热切的期盼,就是稍后可以吃到月饼。那时候家境十分拘谨,老老少少九口人,只靠父母的工资维持,每人独享一整块月饼那只是梦里的奢望,只能买来几块各式月饼,给这普天团圆的中秋节应个景儿。所以有限的月饼需要进行一次“再分配”,再分配工作须由最有权威的家长主持,那个人就是我爸爸。


只见爸爸认真仔细地用刀把整块月饼分成若干小块,然后把它们分送到每一个家庭成员的手上,完成了作为家长,在中秋之夜的责任。


看着手中支离破碎的月饼残渣,我心里委屈极了,“这就是我盼望了多少日子的中秋节?这就是我垂涎了好多天的美味月饼?”


可我还不知道,这是我们这个完整大家庭,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


文革是我一家人经历的痛苦岁月,家被抄了,家也散了,我们姐弟几个被迫从老屋搬走了。我离开了和我相依相伴了十年的老祖(太奶奶),整整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和老祖一天也没有分开过。可那场革命,把我们生生撕开,老祖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我们彼此须划清界限!在这以后的几百个日日夜夜里,我再也没有回过老屋,再也没有亲近过老祖。其实,我就住在后院,距离老屋不过20米,可这20米的距离,远若天涯。


转瞬流花,又是一年中秋夜,它不因季节的沧凉,不因孤独的眺望,不因离别的惆怅,不因霜露的沾染,更不管人世间发生了什么,它依旧自然的轮回,又来了。那是一个凄苦的中秋,没有了老祖,没有了奶奶,没有了爸爸,也没有了月饼。妈妈、哥哥和我厮守在一起,眼望着窗外的月亮,心中填满了孤独恐惧。


两年后,我们几个孩子终于又聚在老屋,和老祖、奶奶一起过中秋。两年多的分离,咫尺天涯的阻隔,让这个中秋夜特别甜美,特别温情。窗外的月色美不美?不知道!我们的相聚须偷摸的避人耳目,门户紧闭,还挂上了厚厚的窗帘。我们看不到空中的圆月,可这不重要,月亮的光亮与温暖,此时都在我们心中!


摆在桌上的不过是些粗茶淡饭,我还记得吃的是蒸豆包,用模子做成月饼的样子,上面还有雕刻的花纹,权当作月饼,因为我们没有钱买月饼。老祖、奶奶和爸爸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四十几块钱,买点心,实在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了。老祖把我叫到身边,用干枯的手臂把我揽在怀中,从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包,塞在我的手里。纸包的表面已经揉皱起毛了,我把它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块月饼!一块自来红月饼!我无论怎样的年幼,怎样的不经世事,也感觉得到那块月饼的温暖、厚重,捧着它,我哭了。


那一夜,孤月清轮,把世间所有都照得清清楚楚。在澄明的意境中,年幼的我盼望着,再多的悲痛,也都会远去,人生风雨浮尘,无论如何变化,都将会淡化,岁月,总会把最好留到最后。


在回老屋过中秋后的下一年,我们兄弟姐妹在自己家里过中秋节。那时的生活足以温饱,但家境绝对谈不上富裕,吃月饼还算是一个高档的消费。母亲提前好几天买来月饼,自来红和自来白两种(月饼中最便宜的),放在一个陶瓷罐里,告诉我们,“留到中秋节那天再吃。”那个罐子就摆放在柜橱上,想着里面甘甜的美食,我每天看它无数次,心中满是期盼,却绝没有打开盖看过,对它的神圣感近乎于一种朝拜。


终于等到了中秋那一天,一大早,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陶罐,从里面拿出来自来红、自来白各一块月饼,躲到阁楼上慢慢品赏,不是偷吃,而是太想独享这自我的空间。长到了十三岁,月饼带给我的感受太复杂厚重了,要独自品味。


从阁楼上下来,哥哥告诉我,“月饼每个人只有各半块,你多吃了别人那一份。”简单几个字,霹雳一样!我只觉得羞愧难当,十几岁孩子的羞愧,真正是羞愧,一辈子忘不了的羞愧。


我发誓——长大以后要挣成百上千的钱,中秋节里买好多好多的月饼。家里人,随便吃!


十八岁那年,我到乡下插队,那个时候虽然没有什么大钱,但买月饼吃已经是可以实现的了,还是最喜欢自来红。


可年少轻狂的我,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中秋节的那天晚上,细雨蒙蒙,我和当地几个小青年聚集在村里的供销社。那一日,糕点盒子里有月饼,农民青年看着玻璃匣里的月饼发表着感慨:


“看着真眼馋,可是眼看解不了嘴馋。”


“要是有人请客,我可以吃十斤。”


“用不着十斤,给两块吃就知足。”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心里竟然冒出来一个坏主意,“咱们打个赌吧,要是有人能在一分钟之内吃掉两块月饼,就算我请客,否则,就由输家付账,前提是中间不许喝水。”我之所以敢打这个赌,是因为知道结果,看似轻而易举的事,却几乎没有人做得到,这是做过多次实验的。没想到,响应者无数,“别说两块,四块我都行!”穷人家的孩子,一辈子没吃过几回糕点,白送上门儿来的月饼还能吃不下?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想一试,最后争得机会的是一位半大小子,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姓张,这里姑且称他作张少年。


赌局设定,先从柜上赊出来二斤月饼,由张少年吃掉其中的两块,限时一分钟。若是他按时吃完,由我掏钱给柜上,否则就是他付账,所有在场的人作为旁证。秤盘中余下的月饼最后由证人们分享。


比赛开始,这是一场弱者充满必胜信心、却又全无取胜可能的竞赛。毫无悬念的,我赢了!可张少年没钱,一斤月饼七毛,他欠柜上一块四毛钱。当时的两个场景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一是当张少年意识到自己胜利无望时,眼眶里涌出来的泪水,我误以为那是吃月饼“噎的”;还有就是一分钟的时间到,在场的证人们一拥而上,瞬间把秤盘里的月饼抢了个净光。


乡下人对秋的解释是,“庄稼成熟为秋”,八月中秋,农作物和各种果品陆续成熟,农民为了庆祝丰收,表达喜悦的心情,就以“中秋”这天作为节日。在北方乡下,老百姓期盼中秋这一天风清月朗,千万不要下雨,落雨,预示着来年的瓜果蔬菜都是苦涩的。那天恰逢有雨,本就不令人欢喜,我又把一个骗局,送给了那个乡下的穷孩子,让他的中秋更加苦涩。


那晚,我只顾得笑,忘了我应该为这个玩笑买单;我还忘了那时候,张少年出工一天只能挣不到四毛钱。


这不应该有的“忘”,让我记到了今天……


还是在乡下,还是在中秋节前后。给我们知青送柴草的大哥病故了,乡村里的人家无论多穷,丧事的礼数是少不得的,其中之一的祭奠是办“头七”,就是在亡者离去后的第七天头上摆酒,为的是答谢帮忙操办白事的亲友。四十年前,我插队的北方农村,穷得一塌糊涂,酒宴简单得很,一桌十人席的酒菜不会超过十块钱,被邀请的人多少都会带去一些礼物,多是一包点心、一条烟、两瓶酒这样的薄礼。死者活着的时候和知青们算是好朋友,我们决定送一份“像样的礼”。


由我做代表采买,去到村供销社挑选东西。所谓供销社不过是两间房大小的杂货铺,卖一些油盐酱醋、糕点。最有乡村特点的是寄卖商品,衣衫、鞋帽、山货、甚至还有烟酒食品,只要是没有打开包装的,都可以放在店里寄售,价格也会比原货便宜很多。这些大都是村民收到的礼物,自己舍不得享用,放到这里换一些现金,乡下人那时还在为填饱肚子奔命,手里永远没钱!


供销社里只有一位大哥,兼着社长、会计、售货员、采购、库管等一切职务。大哥是个挺实诚的人,用嘴努向二手货柜,“要不要来一个?便宜!”我坚决地摇摇头。当他听说我选的是一个大号点心匣时,愣了一下,“能装五六斤,得不少钱啊?!”


“就是要个大号匣子。”我肯定地回答。


“装哪几样点心?”


“都装月饼吧,酒桌上大伙儿分着吃了,不用挑拣。”


“这里送点心都是散称纸包,而且多是鸡蛋糕。”大哥提醒我。


“为什么?”


“二斤为限,鸡蛋糕分量轻,显得包大。”他解释。


我想了想,坚持“还是都装月饼吧。”大哥没再言语,给我装了满满一盒月饼,六斤多,花了四块多钱。点心匣子是红盒,不适合送给办白事的,我特别让他在上面加了一层灰黄色的包装纸。


送礼的人是可以留下吃酒的,知青们却没有,留下东西就走了,不舒服那个气氛,满屋子的人孝装在身,却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地喝酒划拳。


几天以后,我又去供销社,看见寄卖货架上摆放着一个大号的点心匣子,标价三块钱。我认得上面那层灰黄色的包装纸,心里一抽,有点儿疼……


从乡下回到城里,我在一家工厂的食堂里做炊事员。厂里有一位工人,姓郁,是个来自乡下的中年汉子,农村家里有一个老婆和三个比着肩膀长的半大孩子。老郁每个月的薪水五十多块钱,开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家里汇钱,他只留下二十块,这笔钱要支撑他一个月的各样花销,所以老郁的日子过得很是节俭。我们住在集体宿舍的同一层楼,和他很是熟络,老郁是个热心肠,宿舍里哪屋的灯泡坏了,电线短路了,下水道堵了,水龙头漏了,全是他的活儿,乐呵呵地尽义务。我们几个小伙儿都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平日里在一起吃吃喝喝是难免的。而且炊事员开小灶还是公家出食材,“没有不偷吃的厨子”,此话真是不假。


老郁和小厨师们有约法三章,“平日里你们不要拉我和你们一起吃喝,也不要白白请我,请我我也不会接着,因为我懂礼尚往来,因为我还不起!”我们一开始以为他只是这么一说,开小灶时还是拉他参加,可他拒绝的很坚决,一来二去,我们信了他的约法是真的,就不硬叫他了。


厂里的老师傅告诉我们,老郁一年里只有两个节给自己犒劳,一个是春节,一个是中秋。


那一年的中秋节到,我们几个单身汉打算一起聚餐,“叫上老郁,他不是这一天可以吃犒劳吗,带上他的吃食,大家一起分享还不行吗?”


中秋夜,月圆时,我们摆好了桌,才去请老郁。老郁坚决不肯赏脸,大家在拉扯中都有些急赤白脸了,我嚷他“你带上吃食,并不是白吃我们啊!”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打开放在桌子上的纸包,里面有两块月饼,自来红。商店里的自来红卖七毛钱一斤,一斤称八块……


好多年以后,我做了商人,过了几十个中秋节,礼尚往来的月饼不知道收了多少盒,也不记得送出去多少箱。于我而言,如此的礼仪月饼已然不再有任何情感的意义,只是我永远会记得,给家里所有的亲人都特别送上一盒,老妈、哥哥、姐姐,直到今天。


人世间最珍贵的情感是甘甜、厚重的,如果让我用一个东西来比喻它,我想到的是——月饼。


现在,我是个退休闲人,早已没有了有关月饼的礼尚往来。可是,有几个朋友,每逢中秋,都会给我寄来月饼,多少年不曾间断。看不到他们的人,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可是月饼给我带来了“他们都好”的消息。我在心底里祝福朋友,“让你们行走在岁月的脚步,带着喜悦和轻盈,渐行渐美。”


一轮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让岁月就这样老去,把经历的美好镌刻在心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所有的不满,所有的不如意,在这圆天方地中,在这青光明月下,和着清风,变得遥远模糊,笑对沉浮,也是一种豁达,一种幸福。


写于2021年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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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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