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熊大蘅,1949年9月出生。1968年南昌二中高中毕业后下放江西进贤县钟陵公社。1974年推荐上江西抚州师专,1984年任九江国棉三厂子弟学校副校长,1992年后任职中国银行九江市分行、南昌市解放西路支行、江西省分行监察室,现已退休。
作者:熊大蘅
1968年11月4日,我和二弟作为南昌二中六八届高、初中毕业生,来到江西进贤钟陵公社插队,我们分在相邻的生产队。刚来到农村,我除了真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积极劳动外,余下的时间里就是经常想家,心中最难以割舍的是我的家人。当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收工后能收到父母亲寄来的家信,那百看不厌的书信里仿佛隐现出父母关切的目光,让人觉得家人就在身边。1969年2月立春那天,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母亲在信里说,春节已迫近,一家虽分散四地,但随江西大学迁校外地的大姐、下放农场的大弟都会来他们的下放地靖安团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看过信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办?当时上级已有要求,我们必须与当地贫下中农共度下放后第一个春节。我立即给母亲回信,告诉他们今年过年我们不回家,要与当地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当我贴上邮票,又有“行人临发又开封”踌躇,那种莫名的惆怅难以言表。除夕头一天,知青户就剩我和初中女生小李二人,生产队长对我说:“小熊,你们两个草皮(进贤人对年轻人的昵称)还不回去过年?” 我说:“公社‘五七’办公室要求我们与贫下中农一起过年呢! ” 队长说:“哪有不回家过年的道理?这里不需要你们跟我们一起过年呀!你们赶紧回去吧!过了年再回来嘛!” “真的吗?” 我一听分外惊喜,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 队长真是善解人意,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过年啦!我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同屋知青小李,她也乐不可支! 我又很快联系到在水东生产队插队的二弟,二弟高兴得直呼:“哦!二姐,我真想回家,这下我们真的可以回家啦!”好事来得太突然,但时间又太仓促,因为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们所在的钟陵公社离县城有六十多里路,现在已是大下午,为赶明天早上从县城开往南昌的火车,我们决定连夜步行去县城!作出这个决定有点莽撞,因为我和十六岁的弟弟、十五岁的女生小李并不清楚这么远的路途我们体力上了能否承受,唯一支撑我们的就是两个字:回家!三个月了,我们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父母身边!夜幕降临,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各自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沿着村外的沙子公路出发了!那时公路没有路灯,太晚了,也没有来往的拖拉机,夜空繁星密布、深邃寂寥;公路两边田野空旷静谧,唯独远处村庄若隐若现的灯火昭示着人间生气,这无形中也给我们壮了胆。寒冬腊月,夜晚气温很低,我们归心似箭,二弟和小李跟着我一路快步前行,不到一个小时,尽管穿着棉袄,我身上竟然出汗了。我想,二弟和小李也一定累了吧,于是我对二弟说:“把你的背包给我吧,二弟回答:“不,我不累!” “我比你强壮,我都一身汗了,你还不累吗?” 我问,二弟回答:“ 想着回家就不累!”小李在一旁笑着说:“我也是!”黑夜沉沉,我快步走着,不小心踩着一块石头,脚一歪,撇了一下,我 “哎哟” 一声,不好!踝骨扭伤了。二弟赶紧停下脚步问:“姐,怎么了?” 小李也关切地问:“好疼吗?” 我怕影响他俩情绪,连忙说:“有点疼,不要紧。”然后我弯下腰坐在地上,轻轻转动脚踝,感觉好点了。二弟拉我起身,小李扶着我,我说:"不要扶着,这样走不快!” 我生怕成为大家的拖累,忍着脚踝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同二弟和小李继续赶路。走了不远,忽然远处出现了三束飘忽的电筒光,接着听到吆喝声:“站住!站住——!”我先是一惊,定神一想,看这趋势,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定是与治保有关。我立即招呼二弟和小李停下脚步,我朝来人喊话:“我们不走,等你们!” 二弟也接着我的话大声说:“我们是好人!” 不一会儿,三个戴着红袖章的青年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原来他们是附近村庄的民兵,半夜出来巡逻的。他们厉声盘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半夜行路?我从容不迫地一一回答。当他们知道我们是下放学生,连夜赶回家过年后,态度立刻友善起来,一位民兵说:“这里距离县城还有三十多里路,半夜三更,你们要注意安全哦!”我很感激地说:“好喔,我们知道的!” 真多亏他们提醒:六十多里的路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离家又近了三十里,真好!真是好事多磨,估摸离进贤县城还有十余里地时,天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由于没有雨伞,我们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黑暗中只听见二弟和小李在沙子路上“嚓嚓嚓”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我懊恼没法合上他们的节奏,只能咬牙一颠一颠地全力跟着。雨不大,但很密,不一会我们从头到脚全湿透了。小李举头向天,声音有点嗲:“老天爷,不要下雨了,让我们回家过年嘛!” 地面也湿漉漉的,老天爷是在阻拦我们的回家路吗?翻过一个坡路,忽见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避雨亭,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它走去,我一屁股坐在里面的围挡上喘息,拿出毛巾帮二弟擦头上的雨水,小李也掏出毛巾自己擦着。二弟说:“姐,我饿了。”小李也说饿了,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肚子也“咕咕”作响很久了!可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又走得匆忙,没有带水和干粮,只有到县城再说了。三人干坐了一会儿。我看了看天,说:“雨小了,赶紧走吧!我们到县城去买点吃的。”谢天谢地!从钟陵公社到进贤县城六十里多里路程终于快走完了,远远望见县城街上的灯光,顿觉它竟那么温馨,像家的召唤,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到了街上,偶见一两个行人,我上前问路,终于找到了火车站。我们先在售票口买好去南昌的火车票,又在车站旁的小吃店买了馒头,问店家要了一杯水,一番狼吞虎咽之后,来到候车室,看见候车室墙上的老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三点正。我们是昨晚七点来钟出发的,用八个多小时走完了六十多里路程!这让我们自己都为之惊叹:要知道,我们中两个是十五六岁的毛孩子,唯独一个成人还崴了脚!我带着二弟和小李轻轻推开候车室办公室大门,里面十分暖和,火炉边两名值班员显然看出了我们是知青,个个都像落汤鸡,连忙让出一长条木椅子,让我们围坐在火炉旁,我们道过谢,忙着烤火,烘衣服、鞋袜,烘头发……此时,我全身汗水和雨水已分不清,浑身还在冒汗发热;二弟和小李毕竟年少,经不住这番折腾,不一会,一个躺在长木椅上,一个靠着木椅背,很快都睡着了。看着他们在炉火的烘烤下浑身升腾起的阵阵水气,看着熟睡的二弟,我想起全家人分别时母亲“照顾好老弟”叮咛,鼻子一酸,眼睛模糊起来,心中涌起一种做姐姐的担当。我用毛巾为他们裹着脚丫,把三个人的包都搂在怀里,为防止他们在炉火边有什么闪失,从小嗜睡的我在那个深夜里靠坐在长椅边上,睁眼到天亮。终于,我们按时上了火车。车到南昌,小李径自回家,我和二弟还有另一段行程:到长途汽车站乘车到靖安,那是我们父母亲下放的地方。自从去年父母从单位下放到那里,南昌就没有我们的家了,但这又何妨?对我们来说,父母在哪,那里就是我们的家。尽管当时南昌到靖安的公路坑坑洼洼,一路颠簸使二弟晕车得厉害,但我们都相互鼓励,我们坚信只要车轮还在滚动,我们离家就越来越近!大年三十晚是人们最看重的时刻,我和二弟一路辗转,终于踩着点儿回到了父母身边!忘不了快到家的那刻,我大声叫喊:“爸——,妈——!我们回来啦!”父亲,大弟和三弟闻讯跑出门迎上来,他们喜出望外的神情让我记忆深刻,父亲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好,好!回来好!妈妈和姐姐在厨房……”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我们的背包卸下,十一岁的三弟依偎着我,叫了一声:“二姐!”就要拉着我的手去看他写的字。三弟是随下放的父母在农村小学读书的,他在家里的木板墙上用粉笔写了这么一行字: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你们什么时候回家?我心里一热,又问:为什么大姐、大哥名下划了横线?他羞涩地朝我一笑:“回来了的就划一横!” 听完他的话,看着这稚嫩的“板书”,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我牵着三弟的手,快步冲向厨房,大声叫道:“妈——!”就哽咽了,再想着这一路的艰辛,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往下掉,二弟眼里也噙着泪,赶紧拿出毛巾递给我。母亲在厨房高兴地应了一声 “哎!” 便快步从里走出来。她见到了我和二弟,连声音都变了:“崽啊!回来了,快歇歇,快歇歇!”她一会儿拉着二弟的手,一会儿摸着我的肩旁,喜极而泣。姐姐也走出厨房,高兴地招呼我们:“妹妹!小毛!” 她拉着我走进厨房,厨房里面热气腾腾,饭菜飘香,灶台上,桌子上排满了碟子,盆子,菜肴,让人好像又找见了那久违的温暖和幸福,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姐姐给我和二弟端来两盆热水,我和二弟洗尽灰尘,换上干净衣服。母亲又忙不迭地煮了两碗红糖葱姜水,让我们乘热喝了。母亲满心欢喜地说:“今晚到齐了,我的好崽女都回家过年了!谢天谢地啊!”一个家,人多可以热闹,但不一定幸福,而家人亲密友爱,哪怕并不富有,哪怕世事艰难,也自有它的幸福的理由,我的家就是这样的家。现在这个偏僻山村的木屋里,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幸福:父亲哼着他高兴时必哼的曲子:“咪多啦来咪多啦索,多来咪啦索(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站上厅堂的桌子,用一只100瓦的大灯泡换下了昏暗的小灯泡,顿时满屋生辉,让我们好像回到了全家在南昌时的欢乐时光!他听说我脚踝扭伤,不等开饭,执拗地给我的脚踝贴药膏;大弟拿出公社慰问下放干部的物品给我们展示;三弟也拿出跟山里孩子上山采摘的野果子给我们尝;父亲还指着房梁上挂着的一串串红薯,告诉我们这叫洋红薯,吊干了象水果一样甜,是特地留给我们吃的……为了给春节假期回家的儿女加强营养,父母亲早早准备,忙碌了一个多月,办好了年货,这些年货有的是买好的,有的是当地农民送的,很多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麂子肉,獐子肉,兔子肉,石缝鱼,香菇,木耳,竹笋,板栗,红薯等特色山货,还有猪肉,牛肉和各式蔬菜等;现在,母亲拿出看家本领,烹制出色香味俱佳的各式菜肴,满满一大桌,年的气氛充满了我们这个偏僻山乡里的新家!屋外,除夕的鞭炮此起彼落,我们一家人围坐圆桌边,团圆的幸福和丰盛年夜饭一样令人倍感家的美好。母亲一边给我们夹菜,一边说:“孩子,你们吃苦了,回家好好休养!我们慢慢吃,慢慢聊。” 母亲象陀螺般在厨房和厅堂转来转去,一会儿起身端出卤肉,一会儿又去拿醋、麻油和葱花,生怕有好吃的忘记拿出来;父亲则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听着我们姐弟绘声绘色地描述各自经历,他不太插话,只是默默倾听,脸上写满了关切和幸福……(本文选自南昌二中68届高一4班集体回忆录《岁月的河》,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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