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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李谦:伐木民工的故事,那时候我们就懂得玩漂流了

李谦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李谦,1949年生人,江西南昌人。南昌二中68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1月下放本省进贤县捉牛岗公社插队落户,第二年任生产队长,第三年任大队副主任,1971年9月招工进721矿工作。从南昌市青山湖区劳动就业局退休,现随儿子居住上海,标准“老三届”。

          

原题

伐木民工故事





作者:李谦



1971年,是我插队生活的第四个年头,这一年对我来说是个很有故事的一年,而这个发生在上半年的故事,够我记忆一辈子了……


当时,我这个知青已经是大队副主任了,年后探家回到村里,得知我们县里要组织人员去宜黄伐树,各大队都有名额。我一时兴起,忘了自己有腰伤,是个不能扛物之人,加上时年还有些懵懂,对新奇事充满好奇,竟自告奋勇报了名。因为是大队干部,所以大队就指定我带领本大队十来个社员,参加由公社为单位的的进贤县伐木民工队,赴宜黄县砍树。


一路舟车劳顿,到了宜黄,我们公社被安顿在一个叫南源公社夺中村的地方,这里山高林密,还真是个出木材的好地方。但要从我们作业的深山老林将砍好的木头扛到能通汽车的马路,却十分艰难,加上当时我的腰痛,不能扛东西。怎么办呢?要知道,别说我是带队,要身先士卒,就是普通民工,此时此刻这里也是绝对不养闲人的!


开始几天,我同大家一同出工,我们的工作流程是先把至少十八公分直径以上的松树用锯子放倒,再截成两米或两米二,最长两米八,不等的一段材料,接着铲去树皮,最后两人一组,沿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哼哈哼哈地扛到七八里外能通汽车的简易马路上去。那几天,锯树、铲皮都还勉强,但木头一上肩,我就知道坏事了,因为我的腰立即钻心般疼痛!


1971年,作者随民工队在宜黄伐木时住过的房子


眼看就要成为全队拖累,我发起急来。琢磨几天,察觉山间溪涧能通山外大溪,大溪又通向马路,灵机一动:何不利用溪涧之水来运木头呢?但时值二月,涧中之水太浅,布满大小卵石的涧底有几段水少得只能手捧,岂能载木?加上整条涧宽窄、落差变化太大,想用此涧运木几乎不可能。


我不死心。那时我们在当地借住,民工们晚上经常会到当地农户家串门,我就有心打听溪涧的情况。得知每年五月过后,必因天降暴雨而有山洪发作,其时山涧水势便如脱缰野马,沿涧奔涌,而且势头能持续几天!心中不由大喜,遂向带队公社领导献计:将砍好的木头去皮后不着急很快扛走,而是放在涧边晒两个多月的太阳,去其水分油脂,让其干透,以增其浮力,待山洪发作,将木料掀入涧中,到时于沿涧紧要处布置人手,备好长钩,钩搭疏通,待木头流入大溪,再选一既靠近马路水势又较缓的滩头,组织人员拦截,可一举成功。


领导就是领导,带队的公社干部——我们的头领听言,虽一度将信将疑,但眼见人扛实在太费事,进度太慢,加上我说得有理有据,遂召集各大队头领议事,由我介绍用水运木方案,虽有几个小头领认为太出格,不可取,但经我说服,最后拍板形成共识,接着很多细节也落实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在依计而行……


记得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天空陡然乌云密布,接着便是电闪雷鸣,雨也越下越大,那天下午我们早早收工,只盼天公抖擞,下它个昏天黑地!果然,夜半更是狂风大作,雷声滚滚,雨如瓢泼!早就盼着这一刻的我应声而起,先是想要唤醒公社领导,发现他也醒了,后又和他一起叫醒四十来个来自各大队的民工,摸黑出发。


山区五月之夜,依然是寒气逼人,加上临战前夕的紧张,能听到很多人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记得那天我上身一件满是松油且没了扣子的破棉袄,麻绳扎腰,下身一条卷至膝盖的单裤,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蹬一双露趾球鞋,一脚高一脚低地带头走在漆黑的山间小路上,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我深知今夜将是践行我的谋略的关键,成败在此一举:要不就是既省去大家的扛树之苦,又一举完成此次伐木任务;要不就是实际效果与我们的预想大相径庭,我被领导视为进馋言的乱臣贼子拉出来顶罪,尽管此计他是拍了板的!


离我们作业场地老远,就能听到山涧那边发出的如万马奔腾的轰鸣声,近得前来,更见得那水势大得让人倒吸冷气,有的地方水已漫出涧面,真是好雨知时节啊!


事不宜迟,众人纷纷按事先安排,在各自大队的晒树地,麻利地将那些晒了两个多月的木头“卜通卜通”掀入湍急的水流,木头刹时便被翻滚的涧水卷向远方,一切似乎都如我所愿,我叫出声来:妙哉!天助我也!


不过,我高兴得还是太早了,下面发生的事让我差点送了命!


山涧依山而下,它很不平坦,有的地方会出现落差很大的断层,木头走到此,就会一头栽到断层底下,最后插成一团,如同一个死结,根本无法再流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个乱团解开,让木畅其流。但要如此,却不容易,因为飞流而下的木头在那犹如刺猬般的乱木堆上四处弹飞,有的飞木能把涧中碗口粗的树撞歪,而那树绝对比一个血肉之躯结实!


我爬下这十多米深的山涧,找到一个稍微能藏半个身子的地方,——没有人敢以身犯险,这活只有我来了,人到了那种时候,眼里只有成败,也许还有面子,把命也看得轻了。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历那么恐怖的涧底,原来那团木头堆后面是一个水帘洞,它漆黑,诡异,幽深,还直往外喷凉气,再加上天还没亮,大雨滂沱,让你觉得随时会有什么怪物从里面窜出来。不过那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奋力用长钩分解着乱木,让其顺水而下,天大亮时,乱木已经被我完全分开,加上水势更大了,情况就好了很多。这个“走木头”最大的难关算是闯过去了。在这个过程中,躲过了多少次“飞来横祸”?已经记不清了。


接下来更为凶险:那是山涧急转弯处,虽还平坦,但涧窄木长,木头大部队一来,便拐不了弯,成为运木的“瓶颈”。我试着用长钩松动,不济事,需得人下水去推,使木头松动转向顺流。因为我会水,所以这又是我的事。记得那一涧段当时水已齐胸,我费力将第一根最碍事的横木推转了向,让其顺流而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不想后面本来於堵着的木头竟排山倒海地朝我涌来,直抵我的胸口,把我牢牢挤在涧壁上。渐渐地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我觉得自己快完蛋了,那一瞬间,脑子里竟闪过这样的念头:原来人死的那刻就是这个样子的!……说也怪,可能是求生本能,当时不知哪来的劲,奋力一推,那挤住我的木头居然被我推开了,“咣当”一声顺流而下了!——哦,老天爷也怜惜我啊!


天大亮时,当地几十个村民也加入了我们。这事是我们先前安排好的:农忙时,我们帮他们插秧,作为换工,只待放木这一天紧要时刻,请他们帮忙,以解我们人手不足的问题。还真多亏了他们,否则那么长的战线,都让木畅其流是不容易的!


天黑前,在山外大溪远处有一个叫做港口的拐弯处,木头最后全部被水送到这里,这个靠马路的浅滩竟成为我们收木头的“天然良港”!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场面:天色放晴,落霞将水面染成血红色,象是在为我们这场独特劳作壮色。凉意仍浓的溪水里,嬉戏般游走着两个年轻人——由于有不少直径较大的木头含松油太重,几乎半沉水中,我和另一个大队的知青小杨跳入水中,一边大声唱着歌,一边托起那些半沉的木头,推着赶着它们前进。守在那里的民工们在水面排成一线,正飞快地将大片漂浮至此的木头滚上马路,一堆堆码好。呵呵,就那一天,成果赫然!你想,不需肩扛,巧借水力,就使我们公社的砍树作业毕其功于一役,谁不高兴呢?


残阳如血。我在水里游走着,已全不在意那些民工手舞足蹈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波澜:终于成功了!如愿以偿了!一切都这么完美!天可怜见,让我这个小民工一个大胆的设想,成就了一个全县伐木同行都不曾有过的壮举!虽然这个小民工当时的出发点有些自我,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不错,我虽是个小民工,但不甘微不足道!


记得“五一”那天,全队放假去人称“小小宜黄县,大大棠荫镇”的棠荫街玩耍,我尽管当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还是兴致挺高地走进一家小吃店,奢侈地要了碗肉丝面。灶台边的年轻姑娘正要拿碗给我盛面,我见那碗沾有污渍,坚持要自己拿去重新洗过再盛,那姑娘不屑地看着我,脱口而出:你这样的人也要干净?姑娘长得很好看,就因为此话从她嘴里出来,让我一时语塞,顿生伤感,并郁闷许久!


现在释然了,姑娘啊,你难道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吗?读过那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吗?料你也没读过!比如此刻,敢用山涧之水运木,此番壮举,就你宜黄此地,怕是绝无仅有吧?那是一般人能成事的吗?嘿嘿……


就是这一天,我们公社的伐木任务基本完成,稍微收收尾,留两个人看守木头,其余都可以打道回府,比其它民工队足足提前了一个多月!后来听说,全县的伐木民工队都将我们的事传为美谈!


后来我了解到进贤这次到宜黄伐木,其实是一次县里的副业,木头卖给地区的煤矿。我们县的领队打的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和“深挖洞,广积粮”的旗号。原来一次纯挣钱的副业一旦用政治口号包装,成本居然可以如此低廉!


几天后,“进贤县伐木民工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在宜黄县城召开。按照常规,这样的会一般在工作(或工程)的中段召开,用以总结前段经验,布置后段工作,鼓劲的意图显而易见,但对我们公社来说已经没必要了!记得我们公社领导带着我去开这个能吃两三天好菜好饭的会时,他把兴奋度控制得很有分寸地和县头头说的话我听到了,他说:×主任,我们这次选来的是个知青,主要是敢想敢干,办了件我们不敢想的事,真正的活学活用,所以我们很快就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

 知青时代的作者

外一篇

天堂里的“知青狗”




作者:李谦



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许多过失,但我最不能释怀、最受良心责备的是因为一条狗,一条被人称为“知青狗”的狗!


它是一条黑色的土狗,是我1968年作为知青插队落户时从农户家抱养的。那天我在农户家一眼便发现了这只憨态可掬的小狗,就问人家要了这只小狗,兴冲冲地抱了回来。可我只顾着它可爱,却忽略了拿什么喂养它,因为我自己也常常吃不饱饭。


小狗很懂事,它会自己找食吃。


有一天我听见从农户的猪圈里传来一声狗的尖叫声,接着便见它哀嚎着从里面夺路而逃,这时我才突然明白,原来它就是这样长大的!农户们把这只专门偷吃他们的猪食的狗,厌恶地称为“知青狗”,后来这个称呼就这么传开了。


我当然不会这么称呼它,但也没有给它取昵称,我的身影便是对它最好的呼唤,除了偷吃猪食时不见踪影,可谓形影不离,与我十分亲近。我在田间劳作时,它会蹲坐在田埂上,远远地望着我,半天不挪动。我们的知青队在一个小土丘上,就那么几间小土屋,农户家在土丘下面,有时晚上我去山下开会,它要跟去,我只要瞪它一眼,它便会善解人意地呆在家里守屋。


当我开完会返回,离小土丘还有里把路时,我常常会故意咳一声,接着你只要静听,就会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而有节奏的唰唰蹄奔声。紧接着一条黑影窜上身来,在你身上乱闻乱舔,欢快地在你面前打转。


晚上睡觉时,我在屋里,它在屋外,天还没亮,它就开始抓门。而开门后,它也是一下子扑上身来,两只前爪搭在你胸前,舌头几乎舔到你脸上,那热乎劲就像一百年没见了。平日里略为分开一会儿再见面时,它常会因尾巴摇晃的动作太大而东倒西歪,让人忍俊不禁。它不但可爱,善解人意,而且忠于职守。


有一次我不在家,山下村庄有个青年农民在我屋里摸了小半块香皂,它竟死死咬住那人的裤腿不放,吓得那人只好原物放回……总之,有它的日子,我的生活不乏味,说我们相依为命,一点也不为过。


最难忘那年冬天,好像是全国满怀激情庆“九大”的日子,我们知青队来了一位大人物——公社革委会方副主任。当方主任宣讲“九大”精神时,几次分神地瞅我的狗,当时那狗差不多一岁了,虽说由于营养不良像个半大小孩,但肌肉倒也结实,最后方主任终于开口了,他朝狗努努嘴,对我说:“小李子,打了它吃了咯!”


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听错了,因为就在刚才方主任还在讲林副主席如何忠于毛主席。我愕然地望着方主任,直到任我们知青队长的社员小陈在旁边提醒,我才缓过神来,他说:“打了咯,不要舍不得,狗不就是人吃的吗?”我明白了:冬天正是吃狗肉的好季节,而他们要吃了我的朋友!说真的,我当时没有很爽快地答应,这对大人物来说已经是失敬了,但尽管是不情愿,怕是躲不过去了!我怔怔地在原地发着呆,又无援地看了看我的狗,那狗毫不知晓人类正在议论吃了它的事,还在知青队的谷场上欢快的玩耍着……


“吃”的死刑由我执行——很难叙述我做决定时的复杂心情,总之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位能决定知青命运的大人物。知青队长小陈找来一根细麻绳,一头打个活结,我“啧”地一声,那狗便摇头摆尾地到了我面前,我真希望它能见势不妙像偷吃猪食被揍时一样夺路而逃,躲过一劫,但,它太傻了!


活结套进它的颈后,我摸了摸它的脑袋,队长小陈不失时机地将麻绳朝知青们拉在谷场上晒衣服的铁丝的另一边一抛,顺势一拉,它便被悬空吊起!吊起之初,它还以为我在逗它玩,脑袋左顾右盼,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尾巴还在讨好地摇晃,我心里一阵酸痛,又上前摸摸它的脑袋,它又习惯地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持续了一会,大概它发现有些不对,身体开始挣扎,眼神变为惊恐,它一定从主人躲闪的目光中察觉出主人没有解救它的意思,再后来,那渐渐突出的眼球最终定格为一种大惑不解,它被迫昂首朝天,如同“天问”一般! 


“一个人一生中会有许多过失,但我最不能释怀、最受良心责备的是因为一条狗,一条被人称为‘知青狗’的狗!”


队长小陈说,狗有土性,要多吊一会才行。于是,冬日里,一条本该长成却只有半大的黑狗孤零零地吊在空旷的谷场上,它的毛发由于营养不良而干涩蓬松,身上有几处偷食时被打的伤痕……


一晃半个世纪了,我常会回想起那冬日里知青队谷场上的一幕,那种自责、愧疚与日俱增。我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有当年参加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兵会在垂暮之年到南京大屠杀纪念碑前长跪不起!我常会回闪它在最后时刻那“天问”般的疑惑:它在想什么?它想问什么呢?它一定是想问:主人,我对你一无所求,对你如此忠实,如此爱你,为什么你要这样无情的抛弃我呢?


是啊,我当时是为什么呢?是那个时代泛滥的人性沦丧还是自我道德的缺失?


我的朋友,你在天堂还好吗?像你这样可爱、忠实、懂得爱的狗,上帝是不会抛弃你的,所以你一定在天堂!而我,在人生终了之时,不知天堂的门卫是否让我进入?写下这篇文章是赎罪,相信仁慈的上帝一定会宽恕我的罪孽!那么,知青狗,我的朋友,当我们相见之时,你会原谅我吗?你还会欢天喜地、摇着尾巴扑上来和我拥抱吗?那时,我会大声对你说:对不起,我的朋友,我的知青狗!


(两文均选自南昌二中68届高一4班集体回忆录《岁月的河》,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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