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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李谦:见证贫困,人要活着胜过天大的道理

李谦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李谦,1949年生人,江西南昌人。南昌二中68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1月下放本省进贤县捉牛岗公社插队落户,第二年任生产队长,第三年任大队副主任,1971年9月招工进721矿工作。从南昌市青山湖区劳动就业局退休,现随儿子居住上海,标准“老三届”。

          

原题

见 证 贫 困





作者:李谦



贫困以这种形式演绎出来,真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是我下放插队的第二年。我所在的村叫雁塘村,三十几户人家一律姓樊。贫困,是这个村留在我印象中最强烈的记忆。贫困到什么地步?一言难尽!


先说个表象点的吧。队长本泉是个老好人,每逢队里开会,总见他身着补丁衣,脚蹬露趾鞋,手拿一本《毛主席语录》,必说的开场白就是: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因此)我们要解放全人类……每每于此,我都禁不住想道:看来我们的祖先造词还是有遗漏,贫困如斯,居然还有甚者,故应造一个比贫困还要来得穷尽的字眼,方能形容那“三分之二”是怎么个水深火热法。


再说一个具体点的。队里想打一次牙祭,本泉便出面向大队请示,要搞一次忆苦思甜,桌面上的理由是队里有人忘了本,应该让他们吃一次忆苦饭,回忆一下万恶的旧社会。大队领导一听,这是好事啊,当即同意。本泉便面有得色地回到村里,像伟人一般朝那在村头探头探脑的会计和保管挥挥手(只有此时,方能解读什么是“农民的狡谲”),会计和保管心领神会立刻布置通知架锅造饭,顿时村里热闹起来,男女老少笑逐颜开,气氛像过节一般!


说来寒碜,那饭,还得加几勺糠,以便和旧社会等同,更为堵人口实,那菜,没有荤腥,只是由队里出钱向农户购买自留地里的蔬菜,但弄菜时可以放比农民家多的油,当然,一应开销队里负责——瞧,本泉那个时候就懂得打擦边球,取得了“挖社会主义墙角”的通行证,虽说是“吃糠咽菜”,但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管饱,“忆苦”效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听说有一个人称“废子”(傻子之意)的老光棍,饭后摸着鼓鼓的肚子说:还是忆苦思甜好啊!


作者(右)1970年在进贤县捉牛岗公社插队时的留影


好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我们知青同社员相处时间长了,也就嬉笑在一处,田间劳作时,他们永不衰竭的话题便是男女之事(看来“饱暖思淫欲”之说也不尽然)。那几天,四十多岁的喜俚又成了大家打趣的对象,我这才发现平日里爱玩笑的喜俚近几天有些蔫头耷脑,嘻哈中一问,才搞清了事情的原委。朋友们若想一探究竟,请让我用纪实方法表述如下——


刚才说了,饱暖思淫欲也不尽然,四十多岁的喜俚其实并不老,只是在当时的我们看来,他像艺术家们感兴趣的原生态老农。他被人打趣的故事是发生在晚上吹灯上床之后,他那因生活重担压迫而搁置很久的欲望不知怎么又复活了,于是他对睡在一旁的娘子人说:“肭一下吧? ”


这里又要暂且打住,旁白一下这个"肭"字:音同“捺”或“吶”,江西进贤把夫妻做爱叫做“肭一下”,此意何来,读中文专业时试着考证了一番,原以为是很直观的“辣”或“捺”,但有限的古文知识告诉我,“月”同“肉”,于是展开想象的翅膀,认同其为“肭”。老实说,认同了这个字以后,我曾得意了好一会,因为不知从哪个朝代起,该地的原住民便将做爱或同房称为“肭”,但他们并不知道祖祖辈辈做着的事是哪一个“肭”,或“辣”?或“捺”?或“纳”?都未可知,如若要喜俚们将这个字写出来,那他们一定会说:我只会做,不会写!所以我才得意,因为我为进贤一带很可能是几千年的人类本能活动就用着的一个字,圈定在了一个既雅且有点“内涵”的“肭”字里!当然,第一个发明这个字(音)并将其用于男女交合之谓的先贤不知认可否,但已无法与其商榷了!


至于知道“肭”之意,还有一个小插曲:我第一次骑牛(事后才知道那是一头母水牛)没有经验,翻身上去,水牛“唆”地往前一蹿,将我从它尾部摔了下来,喜俚在一旁笑着说:“它以为你要肭它哩!”把边上围观的娘子人笑得前俯后仰。于是便懂得了这个乡村俚语的含意。


好了,再回到正题——喜俚的娘子面对喜俚“肭一下”的要求一声断喝:“肭,肭,肭!你就会肭!明天饭都没有吃还有心思肭!”喜俚嗫嚅着:“半年都没有肭了,还讲我就会肭,罢,罢。算我穷骨头发烧,不肭了!”接着歪过一旁,唉声叹气。娘子人大概觉得有些过了,叹了口气后,又说:“上床前我摸了一下鸡屁股,明天会有一个蛋,凑足家里现成的那就有八个了,明天赶个集,把它卖了,也可以换点钱呢!你要肭就肭吧……”喜俚听罢,又兴奋起来。


据后来调侃之人说,喜俚是用了知青骑牛的方式翻身上去的,但他忘了那次知青没有骑成,所以他被娘子人掀下身来,因为,正在这紧要时刻,娘子人听到了门外鸡窝处传来一阵鸡的尖叫!“豺狗,一定是豺狗!”娘子人一边嚎叫,一边披衣下床,紧接着,她就在门外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她诅咒豺狗,诅咒老天,诅咒命运如此不公,诅咒那如影随形的贫穷!那一晚,整个村的上空都被娘子人的诅咒覆盖了。可恶的豺狗,叼走了喜俚作为一个正常人“肭”的乐趣!


农村人就是这样,这样的事最能传扬开,于是,让我这个当年的知青将它带给了大家……


好在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那个时代也过去了很久,并且一去不复返了!

    

这正是: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疑作者癫,谁解其中味? 


作者在进贤农村插队时



外一篇

眼  神



作者:李谦


 

不知怎的,写此文时,脑海里忽然跳出这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评论家们总说此诗朦胧,难以准确理解,而我怎恰恰觉得它尤其适合我此时的心境呢?


思绪回到四十七年前那个冬夜的雁塘村,画面如此清晰:油灯昏暗的小屋内,队委会正在进行,争议是因队里的牛引起的。作为列席者,我后来竟成为议题的唯一反对方,没有正反方交锋的唇枪舌战,我最强烈的记忆,就是作为另一方的队委们的眼神!


事儿并不曲折,我说,你品,有悟性的人,都有心得。


那是1970年年尾了,我下放插队的第三个年头,一个极寒的雪夜。生产队的队委开会议事,我那时已是大队副主任,可以名正言顺列席会议。因为仅有几个队委,队长本泉就免了开全村大会时必念的“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我们要解放全人类”的开场白,直接讨论队务。


队务倒也简单,比如明天哪块田塍要铲草了,派谁去集上买个农具什么的。不知怎么议到队里的耕牛,便热闹起来:几个队委用了很长的时间,争论谁家的牛过不了今晚这场严寒。


“等等,不是生产队的吗?咋是谁家的牛呢?”当时,我这个虽然当上了大队干部,对农村却并不了解的知青有点茫然,忙问。本泉笑着告诉我,队里的牛,其实是开始成立合作社时各家各户入伙的,尽管变为公物了,但农人还是习惯地称哪头牛是谁谁家的,哪怕是那头牛的后代,他们也顽固地按这个原则称呼,想想也对,如此识别起来方便啊!


一听有牛过不了今晚,我有些发急,一以贯之的教育让我视公物为圣物。牛是队里必不可少的劳动力,是公家的财产,怎么能明知它会死,却非但不采取挽救措施反而谈笑自如呢?因此忙说:“那想想办法啊,比如,在牛棚里生一堆火,让牛暖和暖和,或给牛披一条棉被……”不想我的话引来几个队委的一阵哄笑,本泉“咳咳”两声:“小李子,这老牛啊,到了时间,都会有逃不过大雪天的,只是早晚的事——”本泉话音未落,会计结俚插话:“我们等等等的就是这这一天天天……”他耿直但有些结巴(看来这名还真没白取),由于发急,脸涨得通红。


“结俚!”有点头脑的本泉一声断喝,即时制止了他的胡言乱语。耕牛的生死在农村是个很敏感的话题,本泉的前任就是因为瞒着上级私自宰杀耕牛给村民分食,东窗事发而被判刑的。尽管分食死牛不在此列,但本泉显然知道个中厉害,看似老好人的他难得一回的严厉,让议事嘎然而止。


于是,议事桌边一阵死寂,队委们不再说话,场面一时有点尴尬,平日里以小气著称的副队长友俚居然少有地把他的旱烟填满,轮流给大家吸吧着。腾腾的烟雾中,会议主持者本泉没有再说话,只是面对我时作沉痛状,那脸上写着:牛要死,我难过着哩,但生老病死乃定数,我无能为力啊。而当他的眼神同其他队委相碰时,立马判若两人。


我也不傻,用余光察觉他对其他几个队委眨了眨眼,发出指令的意图很明显,也明显把我这个知青当成异类!于是,那些队委们便用眼神交流起来。阵营很明显,不用唇枪舌战,便知道他们自成一派,瞧他们眼神便知道了——烟雾中,我,只有我,能从那正在交织着的眼神中辨别出本泉们对明天天明,有一头牛将宣告正常死亡的期待!


那晚我想了很多,我先是对自己的势单力薄感到沮丧,转念又想:也许我是杞人忧天,本泉说的也没有错,牛终有老死的一天,恰如常言所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现在仅仅是揣测,作不得数的。不过尽管是揣测,那队委们眼神表现的期待,结俚说话显出的猴急,让我感到有点失落,失落什么?一时也说不清……唉,明天再说吧,或许事情并非本泉们预料的那样呢?这老天为什么这么冷?快暖和起来吧!


不得不佩服本泉们对牛如同阎罗爷勾簿般的判决,第二天,我早早去到牛棚察看:一头大水牛,四脚朝天仰倒在地,明白无误地宣告着一生劳碌正式结束!


和队里前任欺瞒上级、私自宰杀耕牛不同,正常死亡的耕牛是可以正大光明的吃的,只需报告大队一声便行。我便是大队干部,会将事情报告大队,并证明牛属冻死的真实性,所以没必要再派专人去大队报告了。昨晚议事留了两人没派工,原来早就预备在处理牛的“后事”上了!计划周密妥帖且如此远见卓识,让人咂舌!


本泉们的期待变为了现实,接下来是集体欢庆,两名解牛者一脸过大年的神情,剥皮、理牛下水、拆骨,按户分牛肉,场面如赶集般热闹。还有后戏——架锅连夜熬煮牛骨,为的是把无法切割的牛筋和无法分配的牛头、牛蹄等杂什上面的肉煮烂,以便剥离下来好分配。


火到肉烂非一时之功,所以很晚了,村里仍然人声鼎沸,等候成为一次乡情满满的聚会:男人们在一起交替吸着旱烟,说着黄段子;娘子人三五一伙,嬉戏打趣。待到鸡鸣头遍,火到肉烂,众人动手,从牛骨上拆下筋碎,称为“烂熬”,每家差不多又分到一小碗。据说配上辣椒炒特别好吃。我纳闷:咋的公物没了,全村不但看不出一丝悲戚,反倒有一种节日气氛呢?


如此看来, 剔除结俚那句被本泉喝断的结巴话的多余字,那就是: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唉!等的就是这一天!原来这一天如此的丰富多彩。以后还有多少这样的“这一天”?不知道,但每头牛老去的那刻,一定就是他们虽不敢张扬但又翘首以盼的节日!


人啊,都有一个心路历程,那个当年总是以阶级斗争眼光打量人,为人处事和想事都是一根筋的我,年龄也随阅历增长而开始明白事理,以致多少年后,岁月越是沉淀,理性越是回归,越是让我为当年的情思愧疚和心酸!


很多年了,总会回想起那个时空都离我很远的画面:极寒冬夜里的村庄,摇晃的方桌,昏暗的油灯,腾腾烟雾也无法遮掩的耐人寻味但又令人怜悯的眼神。我终于理解了本泉们在知青面前那一丝企图掩藏的期待,后来,竟有些羡慕、向往起村民们熬牛骨之夜那种乡情满满的欢庆。终于搞懂了为什么现在的自己都讨厌当年的自己了:人之第一紧要,就是活着!——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我当年居然浑然不知!


本泉队长,你还好吗?七年前我在我的博客上发表《见证贫困》的博文,恰巧有一位雁塘村的后人跟帖,他在深圳打工,他说看过文章很激动,博文中提到的人他都清楚,还说本泉健在。但他说村里依然很贫困,跟帖中,他那种希望家乡早日改变面貌的急切心情溢于言表。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中国的改变太大了,农村的改变也在加速,相信你们的日子也一定好过多了!那么请接受一个当年的知青对你们的祝福!


作者近影

 

 (本文选自南昌二中68届高一4班集体回忆录《岁月的河》,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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