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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丨周永威:儿时想,天天过年,该多好啊

周永威 新三届 2020-09-04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周永威 ,1947年生 ,湖北咸宁人,1965年入武汉外语专科学校学习;68年底毕业到部队洪湖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70年分配到湖北五峰土家族自治县从事教育工作,在大山里的讲台上授课40年直至退休。著有长篇回忆录《文革十年我造反》,长篇小说《生死劳改队》《小姨半个妻》等。


原题

儿时过年





作者:周永威
 
01


“大人望栽田,小孩望过年”。前半句是说田里秧插好了,收获的希望便与日俱增。只要有了粮食,来年的日子就不用愁了。做大人的都这心态。后半句当然是指过年时那丰盛的食物,漂亮的新衣,脆响的鞭炮,铿锵的锣鼓,来往的宾客,热闹的氛围,都是孩子们顶顶喜欢、最最期盼的。


事实上,孩子们享受的还不只这些。整个漫长的准备过程,从熬苕糖开始,他们就会奔走相告,夜难成寐,兴奋不已。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姐姐、弟弟和我,每天一起床,就板着指头相互告知:离过年还有多少多少天——一块真正让人牵肠挂肚的倒计时牌,在我们的心目中,神圣地竖立起来。

熬苕糖一般是在冬月底。没有规定是那一天,也没有规定是那一家起头。反正只要有了第一家,各家主妇们便迅速跟了上来。没有谁想刻意做第一,可也没有谁打算坚持守最后。

选苕是熬糖的第一步。尽量挑皮色浅红、形状瘦长的,这种苕含糖多,生吃都甜津津的,足以与雪梨pk几个回合。奇怪的是,如此优良的品种,竟然与家乡另一特产集脆、甜、粉于一身的莲藕几十年后改造的无影无踪。挑好了苕,放进特制的大木盆中,加满水,赤脚在里面用木杵发力来回搅拌,换过两次水后,苕就洗干净了。随即上锅蒸煮。这等盛事,我们姐弟仨总是耐心围坐在灶旁,一边烤着火,一边听着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个时辰过去,苕熟透了。锅盖一揭,大人便忙的不可开交。他们先把苕从锅里一一拣出,父亲再用白坯布口袋装上小半袋,在清水中浸过,将一特制木架横放在母亲刚洗净的大锅沿上,然后把袋子放在上面用力搓柔。这就跟打豆腐时滤浆完全是一回事。待这道工序完成,剩下的就是母亲一个人的事了。把浆水煮沸,反复煎熬,适时放入早就备好的新鲜麦芽——起着关键的催化作用。时近夜深,我们已困顿不堪,锅里渐渐没了声响,只剩下浓稠粘乎、黑里透亮的一种东西——苕糖。

费力把苕糖熬出并不是给孩子们单独吃,而是用来做米泡糖的。米泡糖是孩子们过年时最主要的零食之一。同时也是主妇们春节期间互相学习互相竞赛互相攀比的重要项目。如今超市上大行其道的萨其玛,也就是我们当初过年时口袋里满满当当的米泡糖,不过二者我更喜欢米泡糖,特别不是苕糖而是米糖做成的米泡糖。香、甜、酥、脆,真的好好吃啊。

做米皮的时候已是腊月初了。农村早餐不叫过早,是正儿八经的一餐饭——虽然不少日子里是稀饭,从来不兴油条豆浆馒头包子之类。可过年就不同了,得有花样。这样,做米皮豆皮就成了我们那地方过年准备的传统环节。

做米皮并不难,难的是磨米浆。尽管我们望过年望得那么眼欲穿心欲碎,可一旦让我们姐弟仨站在石磨的推把前,看着一大桶已经泡好的大米时,心情真的一下子低落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干这么繁重、枯燥、无聊透顶的活,姐姐、我,有时还有弟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懒洋洋地将丁字形推把的勾勾伸进磨手的窟窿眼里,横把的两端用穿过屋粱悬下来的绳套固住,姐姐一般站在中位,我和弟弟侍两侧。

手执长勺向磨眼里投料相对是技术活,非母亲莫属。当她将一小口半水半米的料放进磨眼时,我们周而复始的一推一拉的劳作便开始了。从头到尾,我们一直哭丧着脸,没一个面带丝丝笑容,即使明明知道是为过年作准备的。年纪小,不会调整自己的心态——也实在是寻不出半点理由来说服、安慰自己。大家只是希望母亲投料时下手重一点,结束早一点。可恰恰相反,做面皮需要米浆越细越好,母亲不为我们情绪所动,公事公办,尽量做的更好。

万般无奈之下,我们仨有时也打起彼此的主意。我提议3个各推100下或者50下,这样可轮流歇息一会。弟弟当即强烈反对,母亲也不认可。确实,叫与推把高不了多少的弟弟单独推10下都很勉强。于是我又建议姐姐一人推50下,我和弟弟一起也推50下。姐姐不干了。她到底是女孩,虽说大我3岁,可力气大不到哪里去。最后只当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推呀拉呀,拉呀推呀,到母亲把落在磨眼边最后一点点米粒用长勺拨干净的时候,午饭时间早过了。

接下来是将一大锅水烧开,在一种口很浅的铁盘里舀进一勺米浆展平,把盘子小心放在沸腾的水面上,稍会,将盘取出,把已成形的米皮揭下,放到外面早就支妥的竹杆上凉晒;到了7成干的时候,取下切成条条,放到簸箕里再晒两个下午,米皮便可装箱待用了。

如今过早时也常常吃碗配上好多佐料的面皮,可怎么总也找不到儿时吃面皮那香喷喷的味道美滋滋的感觉。往往年刚过完,米皮也吃完了,看到箱底确实空空,我们姐弟仨总会想到一起:那天真该多磨一些。
 
02


腊月初八,食用“腊八粥”的日子。没有钢性指定那8种原料,可主要几宗是差不多的:米,绿豆,小豆,花生,芝麻,红枣。也没有说到时非做不可。这取决于对当年生活质量整体上的评估——是顺利还是倒霉。也还取决于父母当天的心情——是阴晦还是阳光。我儿时享用过两次“腊八粥”,哪怕有8种可口的加在一起熬,味道也没有特别的不得了。“腊八粥”,除了它本身一定的文化内涵,其它的就一般般了。

初八一过,父母就商定给我们做新衣了。日子再怎么拮据,这是省不得的。没有一身新,也得有两件新,起码得有一件新。有两年我们跟大户人家一样,把裁缝请到家里,3套棉衣棉裤,3套蒙衣蒙裤。母亲亲自做的3双鞋子,买的3双袜子,两顶帽子1条围巾。试穿的那天,我们那股暖融融的感觉,就象清泉在沙砾中涌出,就象花蕾在春风中开放。

杀年猪无疑是把一系列的准备活动推向了一个高潮。母亲和姐姐早早起床,刚把一大锅水烧开,业余杀猪佬大李哥和他的帮手已进了门。我和弟弟站在一旁,看着大人揪的揪尾巴、抓的抓耳朵七手八脚将栏中的肥猪拖到摆放在天井中央的长案上。在猪凄厉的阵阵嚎叫声中,大李哥毫不犹豫地把一柄长刀捅进猪的喉咙。鲜血吓人地喷到案下的木盆里。稍会,大李哥又将一杆中指粗的钢钎顺着一只猪蹄掌切开的刀口往腿部,腹部慢慢推进,目的是打造几条通道。随后,他双手紧握蹄掌,深深吸进一口气,嘴巴贴着刀切口,翻着两眼、撅着双唇朝里面吹气。这可不光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把一只气球吹起来就颇有些难度,要把一条猪吹得鼓鼓的,想想看,要多难就有多难。这就难怪全周铁李杀猪除了大李哥便没有第二人了。刮毛,开膛,剥油取内脏,跟着就是分刀卖肉了。

有一半甚至更多的猪肉是要卖的。过年需要的钱,欠帐要还的钱,开学必备的钱,还有好多地方等着花的钱,都靠这半边猪呢。有的农家,年猪从栏里牵出,债主便接二连三上门,好好的一个日子搞的你十分的闹心。也不是年年都有猪杀。粮食人都没得吃,自然就喂不起猪了。勉强喂着,也是瘦小无比。有一年,二婶家从小到大养了11个月的年猪,上秤一称,24斤,破了年猪重量的记录。偏偏那些年实行“购留过半”的政策,因此她只能得12斤,还完欠帐,落在案上的,不足两斤。气得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大哭一场。这好像是题外话了。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也是老鼠取亲送灶神的日子。不过这些也就说说而已,没有谁家真的为“新郎新娘”、为灶王爷操办个什么。然而,这一天却是大多数人家的“开炸”日,是年前筹备工作所有环节中最重要的一环,是整项工程中最为闪光的亮点。我们家也是习惯在这一天“开炸”。所谓“开炸”,也就是把过年期间有些需要过油的食品、菜肴通通炸出来。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增加席上菜肴的花样,二是节省了做菜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延长了食品菜肴的保鲜期。在那不知冰箱为何物的年代,这道工艺是相当科学相当必要的。

开炸日午饭刚罢,父母就案前灶后团团转的忙了开来。我和姐姐也迅即到位,拣葱剥蒜,提壶续水,脚不点地,全身心的投入。待炸的东西品种十分丰富:鱼元,豆腐元,肉元,苕元,豆腐块,鱼块;佐料的成分也相当复杂:自留地里长的葱姜蒜,家制的麦酱,辣椒面,供销社柜台上买的味精,八角茴香,酱油陈醋,诸如此类。刀工则以切,剔,剁为主,尤其是剁。母亲双手操刀,由慢到快,由快到更快,由更快到最快,终于白热化,如暴风骤雨隔山而来,如千面金鼓临海而发。看去很暴力,也很文化。到掌灯时分,一切就绪,就真的开炸了。母亲边搓边捏边往油锅里投,父亲又是筷子又是漏勺将炸好的成品往筛里面拣。姐姐灶前按母亲的指令或大把或小把往灶里添柴。我和弟弟自然是围在旁边敞开肚皮吃。

大人紧锣密鼓忙年的时候,我们姐弟仨也竭尽所能,全力配合。我们争先恐后做家务:扫地、挑水、摘菜……做得最多的是上山拣柴。我们专拣那脆干脆干、老粗老粗的柴,背回家还特地另码一堆,作为“团年饭”的专用柴。姐姐、弟弟和我甚至在这一时期,自觉地做到听话、服从,令行禁止,不给父母添麻烦;互相理解,互相忍让;伤了不喊疼,哭了不出声。尽力与大人一起营造祥和如意的节日氛围。
 
03


大年30,起床伊始,全家老小完全进入状态。个个表情面含微笑,说话细声细气,走路轻起轻落;就连平时因年幼不太懂事的弟弟,因年迈有些糊涂的姥姥,也尽量做到报喜不报忧,不该说的坚决不说,不该做的更是不做。

团年饭前有一个祭奠祖宗的仪式。父亲将一个上着红漆每年用不了两次的特制木盘双手郑重地端放在神龛下面的方桌上。盘子里面摆放着熏过的猪头、鱼、鸡、米饭4样祭品,自然还有酒,都贴着大红纸条。蜡烛点起,纸钱烧过,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在祖宗牌位面前虔诚跪下,行三叩礼。仪式结束,父亲就在门外放了一挂长鞭,在“劈劈啪啪”声中,转身把大门紧闭——关门大吉。母亲这边早已就绪,团年饭开始了。

一年365天,每日三餐计,就是1095餐。而团年饭,永远是它们中的NO.1。任何重要的、哪怕是接待国宾的宴请,都撼动不了它的神圣地位。在享受满桌丰盛菜肴的同时,那种合家团圆的喜庆氛围,那种一年到头终有所获的成就感,那种新旧更替时百感交集的絮絮情怀,那种对来年对晚辈的殷殷期盼心景,是其它场合根本无法比拟的。

吃过团年饭,父亲便铺纸研墨,书写春联。这是他的强项,也是他老人家一生引为自豪的。不仅书法字体雄浑,龙飞凤舞;内容也言出心声,骇人听闻。1954年他写一联贴出,上下联22字里居然暗示解放前与解放后生活没有什么两样,与政府宣传大相径庭,实属反动之至。好在能看懂的极少,兼之交通闭塞,讯息不畅,对联没有流传开去;还因为1954年正处在1951年镇反3年后1957年反右3年前的缓冲期,“阶级斗争”观念在广大干部群众中是有些淡薄,所以看似偌大的一个事件,却无人追究,以至于父亲自己都觉得有些落寞。对联写好了,摊在地上凉干,接着我们张罗着和父亲一起贴对联。这期间,老人家自然孜孜不倦地向我们讲什么是平仄,什么是压韵,什么是对仗……好多好多。

贴过对联,我们一坨孩子一边玩耍一边等着天黑。为什么呢?到时我们便可取出各自的灯笼,点上蜡烛,成群结队游荡在村庄的前前后后。灯笼是我们周家70高龄的五太做的,蔑扎纸糊,四方形,不是红色而是白色——上面的一些用颜料画的花呀草呀均出自我的手笔。每个灯笼大的8分小的5分。说起来这灯笼真的一点儿也不好玩。没有机关,也没有声响,更没有遥控器什么的。可我们擎着灯笼,吆5喝6,手舞足蹈,就是那么上心,那么开心。童真啊!还有什么讲的?!

宵夜了。主食是传统的炖得烂烂的腊蹄子。那种香味,如今哪儿去找啊?猪蹄是明火慢熏的。而火里常常燃烧着我们那一带才有的松枝柏枝油茶枝。这些柴料特别是柏枝,烟火中都有一股浓烈的沁人心睥的香气,这种地道的“原生态”的腊货,想不香都不成的。
 
04


“十五的灯,三十的火”,说的是正月十五夜里要前屋后屋油灯盏盏通亮到天明;而除夕夜炉塘的干柴烈火要熊熊燃烧一通宵。不仅是图个喜庆,更图个吉利。夜宵刚罢,我们便围坐塘边。里面叠架起的树兜是早就准备好的,晒的崩干崩干,起火快,耐烧。在火光里,一家3代个个脸上充盈着红润,洋溢着喜悦。喝着姜盐茶,吃着酥金果,没有笙笛丝弦,更没有春节晚会,可我们快乐着。夜深了,姥姥和我们姐弟仨上床睡觉,父母则留下守岁。有时一觉醒来,看见父亲靠在太师椅上打盹,母亲正用一根手指把茶碗底下的芝麻绿豆往口里扒呢。

大年初一,天麻麻亮,出行的鞭炮声便接连不断地响起。我们也早就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在火塘边,惬意地喝着母亲递过来的“元宝”——一杯放有几枚大红枣的白糖水。早饭正吃呢,团拜的队伍已经闹哄哄的进了大门。全村所有的成年男人和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口里高喊着“恭喜、恭喜”,双手则抱拳作揖。父亲慌忙起身赶到房门口答礼,嘴里也不住的“恭喜、恭喜”,母亲则笑着将准备好的香烟挨个散发。跟着,父亲带着我们姐弟仨也加入到这长长的队伍中。

要说优良传统,周铁李的春节团拜还真的算得上一条,自古以来从未废止。团拜虽说是个形式,可对全体村民而言,却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它融洽了彼此的关系,增进了邻里的情谊,平时有些不和谐的因素,在这团拜中几乎烟消云散。为来年的生计在人文交际领域展现了一片晴朗的天空。所以有时我想,将我们那一区域的“春节团拜”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为人类非物质性文化遗产,兴许会嬴得不少的支持。

村与村之间年初一也相互拜年,不过不是挨家挨户,而是锣鼓队迎来送往,自然又是一番热闹。锣鼓队有大锣小锣勾锣,大钹小钹,加上一架中号鼓,阵容十分整齐。锣鼓决不是随意敲的,有经有谱。“斤求两”是我们那一带最为古老最为经典的锣鼓经。说它是民间文化的一支奇葩半点都不过份。演奏“斤求两”时,通过大、小、勾锣,大钹小钹音域的对比,锣、钹、鼓相互间的呼应,长敲短打韵律的连接,快慢节奏不时的变化,使简单的几件乐器一下子动感十足,生机盎然,欢畅淋漓。特别是两支锣鼓队汇在一起,双方乐手铆足了劲,声声击在点上,锤锤敲在正中,抛勾锣时更是比着高低,试着身手。把整个村庄,带进浓浓的欢乐的氛围中。

“初一拜自家,初二拜舅妈”,所以年初二一吃过早饭,父亲便带着我们往大屋刘出发了。虽说有五六里路,走起来很费力,可姐姐、弟弟和我,包括父亲,兴致都很高。穿着长袍的父亲总是空着手,烟没拿酒没提,现在想起来我都替他老人家难为情。然而一到大屋刘,我们便受到舅父母贵宾般的欢迎和接待。先由舅父领着我们一一去拜表叔、表哥表嫂们,“周铁李的外甥给您拜年来了”,憨厚的舅父总是这一句。他们一边答礼,一边忙着给我们姐弟仨的口袋里塞花生蚕豆、米炮糖苕片糕……

拜完回到舅舅家,四个口袋已装的堆满堆满。坐下还不到一个时辰,表叔便过来接我们去“过中”——午饭前的加餐:每人一碗面。面里有鸡腿,鱼丸,瘦肉,味道真没得说的。更开心的是这边筷刚放下,那边的表嫂又来接了,也是面,不同的是碗里放的是两个内稀外嫩口感上佳的荷包蛋。待“中”过完,还没怎么玩呢,舅妈喊吃饭了。舅父家景比我们好,所以席面就格外的丰盛。我们碗里总是被各个方向夹来的肉呀、丸呀、饼呀码得高高的。

在大屋刘做客的感觉真好。过年真好。天天过年,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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