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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黄亚琳:大山深处的木子树

■作者:黄亚琳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作者青年时期


黄亚琳,1949年8月出生。1968年10月高中毕业,同年插队江西省瑞金县云石山公社黄安大队石背生产队;1972年在梅岭中学当老师,2009年在南昌市八一中学退休;中学高级教师。


原题
大山深处的木子树






作者:黄亚琳



瑞金老表把油茶树叫做“木子”树。木子榨出的茶油清亮醇香,是城里人、乡下人都喜欢的食用油。

下放之前我从未见过油茶树,还以为杨朔《茶花赋》里描写的茶花树就是油茶树呢。刚插队落户到石背生产队的时候,看见禾坪(晒谷场)上晒着的黑色果仁,很好奇地问老表是什么东西,老表回答是榨油用的木子果仁,而山涧旁那座榨油坊更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走进油坊,一片热气腾腾,只见几个汉子光着膀子排成一行,用力荡起从高高房梁上悬挂下来的油槌,一下一下地砸在榨油机的木楔上,木楔再挤压一个紧挨着一个的套着铁箍的油茶饼。高亢洪亮的号子伴着油锤撞出的“咚——咚——”巨响在山林间回荡,金黄晶亮的茶油顺着油槽往下流,浓郁的油香随风飘溢。榨过头道油的木子饼,是绝好的洗涤用品,石背的妇娘人洗衣衫洗得根根纱线清清爽爽,用的就是木子饼;石背的妇娘人个个一头光滑柔顺的头发也是得益于木子饼。

榨尽了油的枯饼还是上好的肥料,因数量不多,老表便把它下到经济收益看好的烟叶田和甘蔗田里做底肥。剥完果仁的果壳也不扔掉,晒干后留到冬天当柴烧。它不像芦箕那样火一燎就成了灰烬,而是燃烧一阵后化成火炭。老表把火炭从灶里铲出来,放到人手一只的火笼里用灰盖着,烤火取暖。冬天石背人衣衫很单薄,就靠烤火笼度过湿冷的冬天。木子炭燃尽后又成了草木灰肥,留到开春后撒到菜地里。

木子这么多用途,在当地人眼里就是个宝,我真想马上看看结出这样神奇果实的树长的什么样,老表说,木子树都生长在大山深处,今年采摘木子果的时间已经过了,要等明年了。

第二年的秋天很快就到了,“寒露早,立冬迟,霜降采摘正当时。”霜降前后采摘木子正合适,但田里割晚禾也是这个时候,队里老早就安排好了:明天,老弱下田割禾,青壮上山摘木子。我们知青一听,兴奋了,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小紧张,队里的木子树都在深山老林,光来回就要花四五个小时,山高路远,困难莫测,我们又不比世代生活在大山脚下的村民有经验有体力。这天晚上,我们把劳动工具,像箩筐、竹篓什么的都准备好了。老表都说穿草鞋最好,可惜我们就是学不会穿草鞋,我特意挑了一双八成新的解放鞋,明天上山爬树就全靠它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就听到生产队长急促的哨声,我们挑着箩筐跟着老表出发了。穿过红壤丘陵的马尾松树林,绕过薄雾轻笼的小村庄,一路疾行,天放亮时,我们来到了木古山脚下。木古山自东蜿蜒而来,向西迤逦而去,像一道巨大的屏风横亘在眼前。抬头仰望,山脊背上那条进山的小路清晰可见,没有盘旋,没有迂回,顺着陡峭的山势直达山顶。


烟叶田后面的大山就是作者黄亚琳当年摘木子的木古山。右下角是她当年在石背的照片。

山高坡陡路险,我们已经进大山砍过几次柴了,最怕的就是上下这道山梁,上山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下山汗流浃背胆战心惊。这回也是如此,才爬到山腰,就觉得腿软气短,心突突地猛跳,嗓子眼发干。路两旁稀疏的芦箕草掩盖不住裸露的岩石,想抓住借力的灌木都没有,也找不到可以放下箩筐坐下歇歇脚的缓坡,累得实在迈不开步了,就停下站着喘口气。这样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山顶,我一下子就瘫坐在山垭口的大石块上了。休息了一会儿,我们沿着山谷里曲曲折折的小路继续前行,虽然还是爬高走低,但与刚才爬那道山梁比已是轻松多了。

山里的秋天比山外壮美,重峦叠嶂,烘托出蓝天的高远明净,层林尽染,沉淀了秋叶的繁华绚烂。红叶,翠竹,黄花,白草,满目七彩斑斓,让人心神怡然。不过在这幅浓烈热闹的风景图画中,我没看到木子树的身影,听老表说,它们大多生长在大山深处。木子树既喜阳又耐阴,它们不择地势,不挑环境,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悬崖峭石的缝隙,随便落下一粒种子,就能扎根成长,不用特意去栽培、施肥、锄草,只要隔个三五年松松土就行了。人们只等霜降一到,上山采摘木子果就是了。啊,木子树处境如此困苦生命却如此顽强!

小路左曲右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走过一段悬崖绝壁之后,一头钻进了深山老林。抬头望,林木遮天蔽日,低头看,枯枝腐叶满地,周围荆棘老藤纵横交错,茅草恣意疯长,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前面几个年轻人挥起柴刀劈荆棘砍藤条,拨草开路,我们紧紧跟着,生怕掉队。踩着滑溜溜的枯叶,脚虚心更虚,不知道枯叶下面哪里有树根枯藤,哪里有石块土坑,一不小心,就要被绊倒;挑的箩筐也成了累赘,一下子前面的卡在石缝里了,一下子后面的绳子被树枝挂住了,顾了脚下顾不到身上。我的脸被荆棘划破,手被茅草割出了口子,辫子也挂散了,头发粘在满是汗水的脸上,真是狼狈不堪。老表看到我们手脚并用,跌跌爬爬的笨拙样子,不时发出没有恶意的哄笑。

终于到了我们队里的木子山,满坡的木子树柯曲冠舒,郁郁青青,别的树都在秋霜中凋零了,它却在飒飒的秋风中焕发出勃勃生机。碧绿厚实的叶片成团成簇,光滑油亮,荔枝般大小的果实挂满树枝,或青或红。更令人惊讶的是,翠叶红果之间竟然缀满了密密匝匝的嫩绿色的蓓蕾,向阳的枝头上绽放着朵朵洁白的花儿。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花果相随,母子同树(当地人称之为“抱子怀胎”)的奇景,这完全颠覆了我“春华秋实”的一贯认知。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上苍赋予了木子树如此的灵性和禀赋,它们远离尘嚣世界,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历经四季风霜雨雪,将一年的蕴蓄化为丰盈的果实,果实未落又开始默默地孕育新的生命,繁花硕果彼此相望,演绎着与众不同的美丽。

望着丰收的木子树,老表们乐得合不拢嘴,今年木子大丰收,来年家家饭桌上的菜就可以多放几滴油,缺粮少油的石背人怎能不喜上眉梢呢?一路跋涉的辛劳顿时烟消云散了,大家放下箩筐,背起竹篓直奔山坡上的木子林。采摘木子既要眼尖手快,不能漏摘,又要腿脚灵活,能利索地攀枝上树,很是考验人的耐心和耐力。低处的木子好摘,站在树下就行。若要“攀高枝”就得上树,碰到“高攀不上”的,还要借助用树丫做成的长钩子把枝条用力扳下来摘。

一开始,我只敢站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摘,还生怕用力过猛会碰掉娇嫩的花骨朵和花瓣,后来发现这种担心多余了,只要不是特意去触碰,它们都安然地伫立枝头,而且随着树枝的颤动,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蕾会徐徐开放,花粉也扑簌簌地落下来,这是木子树在借助人力来帮它授粉呢。

木子林里欢声笑语不断,队里的“山歌佬”乘兴放开喉咙唱起了山歌:“哎呀唻——打支山歌过横排(山路),横排路上石崖崖,爬过了一岭又一岭咧,哎呀心肝哥,着(穿)烂了几多禾草鞋。哦——喂——”粗犷质朴的歌声在林间激荡,山谷回音此起彼伏,悠远绵长。回声还未断,突然对面山坡的木子林里传来了清脆的歌声:“哎呀唻——新打的草鞋系红绳,送给哥哥爬山岭……”

大家一听更兴奋了,有人来对歌了,还是个妇娘人!虽然山高林密,只闻歌声不见人,但一点不影响你来我往的互动和默契,唱到最后一句,双方异口同声长啸一句“哦——喂——”好似隆隆春雷滚滚而去,非常震撼。山歌果然要在山里唱才有那种山里味啊。山歌满坡笑声满坡,这样欢腾的劳动场景真是难得一见。

时近晌午,我们拿出自带的干粮吃午饭(只有参加县里或公社组织的挑水库,队里才管饭),清一色的煮番薯。在石背,番薯芋子半年粮,吃顿不搭番薯丝的糙米饭就像过节一样。老表看到我们干啃番薯,纷纷把自家做的腌菜往我们的饭盒里拨,有芥菜泡的擦菜(一种酸菜),有盐水浸的辣子,还有腌的柚子皮、冬瓜皮、刀豆、萝卜干、霉豆腐……这些都是他们的家常主打菜,不用油还下饭。

我们好久没吃过这么丰富的菜了,就着番薯,吃得特别有味。生产队长看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说:“过年到我家来吃煎(炸)米馃,让你们吃个够。”油炸米馃是石背人过年待客的奢侈食品,今年木子丰收,老表可以多做一些煎米馃过个好年了。

吃完午饭接着干!这时我早就不甘心站在地上踮着脚摘了,专瞄大树爬,因为大树的枝干粗,人爬上去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人在上边站得稳当些。还有,树大,果子也就又大又红又多,摘起来特别过瘾。戴着眼镜的我貌似文质彬彬,可爬起树来全无斯文模样,虽然不能做到“狡捷过猴猿”,但那纵身登树枝仰手摘木子的身手还是颇有几分勇剽的。我踩在树桠上,一边摘,一边还得防着粘在脸上的花粉花蜜招蜂引虫。我用力扳下了树冠上那最粗壮的树枝,将又红又大的果实摘得一干二净,然后放开手让树枝弹回去。

没想到就在放手的一刹那,身体突然失去平衡,我本能地扭过身子抱住树干,只觉得回弹的树枝从脸上一扫而过,紧接着眼前就一片模糊,一摸脸,糟糕,眼镜没了!听到我的惊呼,附近几个老表跑了过来,听说眼镜被挂掉了,都帮忙在树下的石缝和草丛里寻找。我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从两三米的高处掉到满是石头的地上,即使找到,镜片也碎了。忽然,年龄最小的石牯佬指着树上大叫起来:眼镜在那里!大家抬头一看,果真,我的眼镜还高高地挂在树梢上卡在叶片中间呢。望着树上悠悠悬着的眼镜我是又喜又愁,喜的是它还完好无损,愁的是怎样才能取下来。

个子矮小的石牯佬自告奋勇上树去取,他三下两下就窜上了大树,从挂着眼镜的树枝下边轻手轻脚地攀缘过去。虽说木子树枝很有韧性,但越靠近树梢的部分枝条越细,越软,万一承受不住人的重量摔下来,那可不是玩的,树下面全是岩石啊!大家揪心地望着石牯佬。只见石牯佬不慌不忙,攀到眼镜下方,伸长手臂,猛地一把抓住了眼镜,树下的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拿着失而复得的眼镜,除了感谢纯朴热心肠的石牯佬,还真得感谢这棵枝舒叶茂的木子树,若不是它出“枝”相救,我的眼镜早就粉身碎骨了。

日头偏西,喧闹的木子林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喜滋滋地把竹篓里的木子果装进箩筐,准备下山了。都说上山难下山更难,殊不知挑着木子下山更是难上加难。担子并不很重,队长只让我挑了六十多斤木子,比起在禾坪上一口气连挑十几担一百多斤重的谷子登楼进仓,比起挑着八九十斤的担子走十几里路去公社粮管所送公粮,这个重量真不算什么。

难的是,来时走过的艰险之路下行时远比上行要困难得多。上山,你只要一脚踩实了之后引体向上就行,只是要些气力,没有跌倒之虞;下山就不同了,特别是遇到陡峭的地方,你是一步一步“跳”下去的,不可能找到落脚点后再移动重心,必须在跌倒之前脚离开地面,于是你只能小跑,这正是老表教我们的:下山走得要快,越慢越难走。

我们紧跟着老表挑担下山。我紧张地把控着双腿和速度。步子怯怯迟疑,要阻拦到后面的人,步子匆匆失控,又要殃及前面的人。我全身肌肉始终绷得紧紧的,尤其是小腿。此时,你的双手还必须一直护着两只箩筐,身体保持平衡,不能趔趄,更不能摔跤,否则箩筐一斜,里面木子倾泻出来,捡都没法捡。整个人始终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而且没有人可以帮到你。

我咬紧牙关受着,挺着,与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角力。进山摘木子是第一次,但像这样的考验却远不止一次。一年来,我们经历了多少次超越体能极限的挑战啊,在无助无奈的境况下,硬生生地将涌上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一次次地挺了过去,这次难道就过不去了吗?我不信。

终于,我们和老表挑着木子凯旋了!我回望木古山,木古山巍巍耸立,在它绵延不断的山岭深处,是一片片青苍葱郁的木子林,棵棵木子树静静地伫立于崇山野岭之中,从容淡定地完成它生命的过程。这大山深处的木子树啊,它给当时身处逆境的我太多的安慰和启迪,让我感到亲切,温暖……

 作者近影

(本文选自南昌二中68届高一4班集体回忆录《岁月的河》,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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