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丨高峰：满山叔的白日梦

Original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知青记忆之

白日梦

作者：高峰

下乡当知青，一年里能够有几次回城探家的机会，总是免不了要为乡亲们带东西。所带无非是农村里不易买到的生活日用品，比如修鞋的碎皮头儿、理发工具的配件、修锁配钥匙、月窠孩子的代乳粉……

可有一个人叫托带的东西最奇怪，他要各样的电影杂志和海报，不论年代、不管新旧，有多少要多少。这个人就是桂满山。

桂满山在家里排行老二，辈分高的喊他老二，小字辈的叫他二叔，知青们礼貌地唤他满山叔。

桂满山算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念过高小。他中等身量，常年的乡间劳作让他有着一身精瘦的肌肉，长得不难看，浓眉大眼高鼻梁，厚密的头发总梳着偏分；无论穿着的衣服怎样破旧，都要随身装着纸笔。除了因为他是队里的记工员，还有着一个鲜有的原因——他爱写诗。随时随地写，看见什么写什么，想起来什么记什么。他写的所谓“诗”绝对进不了诗刊，因为不过是些滚满乡土的顺口溜，还不免有嘎杂子词下流话，但无论怎样，他还是获得了“乡村诗人”的美誉，本村范围内的。

桂满山诗篇节选：

农民饥农民苦，

农民都是王老五。

衣服破了没人补，

夜里睡觉搂老鼠。

农妇惨农妇难，

农妇生来为受罪。

破衣狗食带劳累，

生个丫头还挨碎（发cei音）！

天一黑进被窝，

两口子都是光屁溜儿。

计划生育咋个搞？

除非拉上铁丝网。

世上有个四大急：

贼上房，

火上墙，

小孩儿趴在井沿儿上，

光棍儿头回入洞房。

诗人桂满山特别喜欢和知青们拉呱，按他的话说：“那些个土坷垃（指他的乡邻们）太没文化，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村里人似乎并不十分敬重这位诗人，连持重的生产队长和我们谈起他时，都带着几分不屑：“一个乡下人，整天里做着文化人的梦！”

桂满山的“文化人的梦”，从他娶亲时开始做起。

满山的婚事颇有几分传奇样的跌宕起伏。他年近三十还没有说上媳妇，只有一个缘由，山里人家太过穷苦。您想想，一年里只有人均勉强四百斤皮粮，好年景时的日工分只值四毛钱，哪里的姑娘乐意嫁进山里来受苦？山里人娶妻是件太难的事！

终于，媒婆送来喜讯。山下平原家有一个守阁待嫁的姑娘，乐意嫁进山里，啥都好，就是岁数大了些，已经二十六了。乡村里的姑娘，二十六岁尚未出阁，的确算是老姑娘了，不过人家要是样样都好，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嫁到山里来呢？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里的上午，媒婆带着满山去相亲。

这样的相亲，并不一定能把婚事凿死，男女双方是否中意、彩礼薄厚能否谈妥都是未知。所以通常的见面礼也不需太重，两瓶酒一包糕点就足以拿得出手了。桂满山抱定只要成功不许失败的决心，礼也就特别的厚重，除了酒和糕点以外，他还加上了两条烟，又背上了半口袋核桃，足足有十斤，核桃对平原人家是稀罕物儿，十斤，当年也得值四五块钱。

相亲仪式在女家举行。女方的家境似乎也不大好，三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山墙转角处和门檐左右也见不到一块砖，屋顶是黄泥掺碎麦秸抹平，没有一片瓦；进到里边，东屋顺窗一溜儿大炕，一张炕桌，北墙侧有口四尺长的红漆柜，地上有两张脚凳，这就是这户人家的全部家当。

准岳父准岳母看上去对未来女婿还算满意，沏茶倒水的挺热情，满山心里踏实了些许。可到底出嫁的并不是老两口，姑娘啥态度还没摸底，因为相亲来的男方已经坐了两个时辰，姑娘还没露面。青春大姑娘，羞涩腼腆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堂屋里已经有人忙活着烧火做饭了，姑娘才缓缓地现身。她倚在门框上，一只脚踏在门槛儿上，另一只脚留在门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上身穿着簇新的紫红夹袄，下面蓝色布裤，白袜黑鞋，羞答答的低着头，一缕长发顺着脸颊轻轻洒下，半掩着姑娘羞红的脸颊，又别有一种风韵……

满山的魂儿都没了，好美的姑娘！其实慌乱中姑娘的五官什么样儿他也没看清，只记住了她飘逸的长发，这就够了……

亲事迅速敲定，准岳父母很是通情达理，彩礼并没有多要，女儿的四季衣裳外加三百块钱。即使是这样，也难为坏了满山的妈，摘借了好几家才凑齐了这笔钱。还上这笔债，她或许要勒上几年的脖子，可为给儿子娶上媳妇，割肉都行！

所有彩礼以外，满山还自愿加上了两块香皂——那飘逸的长发，香胰子味儿……

另外，桂家谢了媒婆十块钱。

喜宴办得很是简单，请上本家的亲戚和村干部，摆上几桌，有酒有肉就行了。

据说满山在酒宴上的举止很是不得体，躁动得像一头发了情的大叫驴。新媳妇害羞，并没有出来陪酒，新郎官儿人在酒桌一直是心猿意马，他甚至心急火燎地喊出了心中所盼：“天怎么还不黑啊？！”

“你猴急个啥，迟一会儿就不是你的啦？”满山妈训斥着丢人现眼的儿子。

“存着火药不开炮，那叫私藏军火，是犯罪！”儿子急赤白脸地辩解。

新郎到底是不管不顾提前退出了酒宴，启动了洞房花烛的美妙时刻。

一个是迫不及待欲火难耐，一个是扭捏羞涩趋意迎合，那边酒席还没散，这边已经花好月圆美事成双。

乡下娶亲，是允许孩子们听窗根儿的，不知道这算是一种性教育的启蒙，还是对新人未来多子多福的现场激励。

窗根儿下的孩子们听着屋内的动静，不忘即时进行着同步广播：“喊了，叫了，笑了，哭了……”

这些精准又精彩的实况转播，当晚就传遍了整个村庄。

次日清晨，新媳妇的痛哭嚎叫喊醒了全村人。大家伙儿拥挤到满山家，回想起昨日酒席宴上新郎官儿表现出来的虎狼样的饥渴，人人都以为准是血气方刚的他把房事做过火了，小媳妇无法忍受，要喊来叔叔大爷们护个公道。

可叔叔大爷们看到的是：新郎把新娘打成了个血葫芦。

满山妈站在院门前，颤巍巍地带着哭腔告诉乡亲们——新媳妇只有一只眼！

惊愕中的乡邻们不知该如何是好，劝也不是，骂也不妥，讪讪地散了。

满山家里的战争持续了好几日——骂街、厮打、冷战……

新媳妇到底是止住了哀嚎，脱去新衣轰鸡喂猪上灶台，最终成为了这个家庭里的主妇。据说当年宁死不回头的满山婶最经典的辩词是：“睡过了就是你的！”

可新郎却不吃不喝，时高时低的悲嚎连续不断了好几天。

桂满山沮丧中在心里自己和自己打架。离婚，舍不得！过下去，窝心！亲是自己相过的，他不能指责女家儿骗他，谁让自己当时没看完整。再说，连彩礼带酒席，花了四百多块钱，说扔就扔了？四百块，在山里够盖两间房的了；还上这四百块钱的饥荒，他一家人不知得流出多少汗，吃进多少苦。不行，舍不得，使不得！

他想起那个欺瞒他的媒婆，恨得咬牙切齿，竟然还给了那个臭婆娘十块钱，他妈的！

愤懑中，他作了一首诗：

臭媒婆真是赖，

收了谢礼把爷害。

姑娘羞答露半面，

径直娶进山里来。

睡了一宿觉，

眼睛给弄坏。

日子终究还是过了下去，满山娶来个独眼媳妇的事儿也不再扎心扎肺，变成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大家伙儿茶余饭后的笑谈。孩子们在坏大人的教唆下，常常会追在满山的屁股后面问：“二叔，婶子咋就喊了呢？咋就叫了呢？”二叔嘴里斥骂着，心里并不真恼，“去你娘的，小兔崽子，回家问你爸妈去！”

一晃好几年过下来，满山夫妇和所有的穷苦山里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省吃俭用供老养小，噼噼落落也生下了四个孩子。夫妻俩的日子看上去并不十分隔膜，只是在夜间，偶尔还会听到婶的哭骂声，那是叔又在捶老婆。

桂满山特别喜欢进城。

那时节乡下人进城可不是容易到拔腿就可以走的。进一趟县城要一天的工夫，往返要花一块的车钱；去趟北京就更难了，没有两天时间打不了来回儿，光车票就增加到了四块钱，还别算上您这两天的吃喝。

唯一免去一切开支的进城是送果木。大山里秋天苹果、梨收获了，采摘挑拣装筐，几乎是立马就要送进城里去，一来是没有地方存放，赶上霜降全都玩儿完，二来是要急于把果木换成现钱。眼见得要入冬，家家户户至少得添一床厚被褥、得给孩子们做一身棉袄棉裤吧？农民们太需要钱了。那时节村里有一辆拖拉机，是那种手扶式的“磕头机”，那个蠢家伙颠头磕脑的，最快也就能跑个二三十迈，往北京送一趟果木得突突一宿。每次进城，除了驾驶员，还得要一名押车的，人就蜷缩在水果筐上，听凭风吹寒侵。果木下树时差不多已是深秋了，白天都要穿上棉衣，夜间更是寒风瑟瑟，裹上老羊皮袄都能冷到骨头缝儿里去。押运员是个苦差事，没人乐意干，可满山抢着去，一趟接一趟，乐此不疲。

除了送果木，只要是出去跑跑颠颠的活儿，他都抢着来，什么运蜂箱、采买东西、拉救济粮……

大家伙儿一开始以为他是看着独眼老婆窝心，出去躲心静，可他虽然是老往外跑，并没有耽误家里的媳妇坐胎生孩子，有点怪……

人们细细观察，终于发现了满山的秘密，他在满世界地搜集画片，而且是女人的画片！

电影院外面贴的海报、废品站里的陈年画报、甚至是人家丢弃的破旧包装纸他都如获至宝，都是他的最爱。

他把那些花花纸上女人的画片裁剪下来，中国的、外国的，电影明星、京剧旦角儿、甚至是先进模范。只要是他认为的美貌女子，他全收。他把这些照片像定情物一般的收藏起来，除了不时的拿出来端详，还会把她们与自己的头像拼接在一处，挂在墙上。

满山家整面北墙上只有一个照片框，里面有几张历年积累下来的家庭成员照片，总共也不会超过十张。其中最醒目的一张是他自己的标准照，制服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偏分的头发一丝不乱，看上去也就二十郎当岁，猜是他最满意的青春留影。

这张照片并不镶嵌在镜框里，而是插在玻璃外的框缝处，旁边的位置留给那些女人们，满山在左，美女在右。左侧的满山永远稳坐江山，右侧的侍君女随时更换……

桂满山对此设计很是得意，赋诗一首：

女明星真好看，

个个都是我最爱。

老婆要是敢吱歪，

直接拿脚踹。

若喝下几杯劣质酒，他也会借着酒劲儿发上几句感慨：

少年谁不爱风流，

可惜命里不曾有。

只在梦中做皇帝，

妻妾成群春长久。

老妈叹息：那些个仙女能跟你过日子吗？

媳妇不屑：那些个娘们儿能陪你睡觉吗？

满山叔给我看过他那些宝贝，整整装满两个大纸箱，有整本的电影画报，更多的是剪裁整齐的女人画片，中国外国、文艺领域、政坛明星……；彩色的、黑白的、白版纸、胶印纸……

他甚至能讲出其中许多画报收集的时间、地点，围绕着它们发生过的点滴小事。为收集这些画片，他吃过无数的苦，耗费掉无限的时间，遭人白眼儿，让人唾弃，被人鄙视，挨过拳脚……。讲到动情处，他竟然还落了泪。

十多年了，几百上千张画片！

我以为他的疯癫痴迷太过可笑。

“你这问题很严重，不单是内心世界的乱搞男女关系，还勾连着资产阶级自由化，动摇着国内人民大团结，影响着国际关系……” 我把所能想到的报纸上和广播喇叭里的词儿用了一个遍，为的是唤醒他的执迷不悟。

他愣住了，“不至于有这么大罪过吧？”

我给他做了尽可能准确、深刻的分析：

“照片上的两个古装女分别是珍妃和婉容，她们是清朝的妃子、皇后，可她们差着辈儿呢，一个是大娘，一个是侄儿媳妇，你两代通吃，是乱伦罪；

这位白白净净的女人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老牌帝国主义国家的皇帝，你迷恋她，是叛国通敌罪；

手捧花环的女人叫班达拉奈克，斯里兰卡总理，毛主席都说，她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你幻想她当你的二夫人，是破坏反帝联盟罪；

身材婀娜惊艳美丽的妇人叫莫尼克，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你想睡她，是扰乱第三世界团结罪；

这几位样板戏女主角儿深受全国人民的喜爱，你想独家占有，是强奸民意罪；

至于这位戴黑框眼镜的女同志，她是文艺战线上的红色旗手，你要是有想法，罪过就更大了，基本上就是立斩无赦。”

“你拿我打镲呢吧？”他将信将疑。

“真的不是！满山叔您还是加着小心吧，工作队还在村里呢，让他们看见这些画片，定你个反革命是大有可能的。”以我不到二十岁年龄的阅历觉悟和认知，结合当时国内抓阶级斗争的大好形势，绝对没有忽悠他的意思，说的句句都发自肺腑，都是真的。

他没讲话，闷着头想事。“您这样儿到底为的是什么呢？”我探问。

“我总得让自己有个活头儿。”他答。

“老少七八口要你养活，还不够忙活的？”我不解。

“忙活是忙活，可忙活了小半辈子，总觉得心里缺着点儿什么，说实话，是缺感情，就拿这些个画片把它填上。”他苦笑着说。

“所以一个人单相思这些美人儿，做白日梦！”我的话里不无讥讽。

“你抬举我了，我这可谈不上是单相思，其实那些个美人儿的姓氏名谁大多我都不知道。我这就是不老甘心，是想做做白日梦，假装这些美人儿都是我的，让自己个儿高兴一会儿。这么些年了，一想起这档子婚事，我就觉得窝囊，心里就堵得慌。你知道心里堵是个啥滋味吗？就像一团儿棉花挤在你的心口窝里，憋不死人，可又让你分分秒秒的喘气不痛快。心里有一块儿地方老是空落落的，总得装进去点儿什么吧？可偏偏塞进去的又是一团棉花。唉！”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长气。

我有些接不上话茬儿，不知是安慰他好，还是批判他对。

“这世上单相思的人准保比两情相悦的多，我保证！信不信由你。就按你说的道道儿捋，她们（画片上的美女）全是我的单相思，而她（他的老婆）是我的不得已。哈哈，可也这样过了十来年。明知道水塘里有脏物，我们就不喝水了吗？明知道空气中有灰尘，我们就不喘气了吗？明知道人都会死，我们就不活着了吗？人总是该有些盼望才能支撑着活下去，或许这些盼望有毒，管它呢！”他一口气说了好多。

婚姻和爱情难道真的相差着一万里地远？永远这个词真的只是戏文？难不成只有柴米油盐过日子、生养孩子才是亘古实际的？我想不清楚。

“那时候我家养着一条大柴狗，多少年来忠心耿耿地给我看家护院。娶媳妇进门儿那天，它莫名其妙地冲着她咬个不停，绝对是怒不可遏。现在想起来，连狗都看出来了她不对劲儿，它那是在给我报信儿呢。可我呢？傻哟！”满山叔回忆着、叹息着、叨咕着。

“后来狗不是不咬了吗，那就是也把婶子当自家人了呗。”我逗他。

“看不出眉眼儿吗？那是连狗都懒得搭理她了！”满山叔揶揄道。

我想笑，但知道不该笑。

“咳，不过话说回来，丑妻近地农家宝！她长得这样安全也有好处，至少我这辈子不用担心会被戴绿帽子。你知道我妈在祖宗牌位跟前咋说吗？“祖宗放心吧，桂家在我们这一支儿，应该不至于串秧儿了。”他自我嘲解着。

我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我提及了满山婶的经典辩词，“睡过了就是你的！”

“乡下人没文化，认死理儿。”他边说边摇头，言语中颇有些无可奈何。

“你是不是挺记恨你老婆的，到底是她欺瞒了你？”我小心翼翼地问。

“一开始是特恨她！恨不得掐死她。咱虽穷，可没毛病，长得也不赖，只想娶个可心的媳妇儿，不求是个仙女儿吧，模样好歹也得过得去，俩人热热乎乎地过一辈子。初见到她那会儿，我是真高兴，心里就想着肯定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对她好，所以我和我妈为了那几百块钱彩礼把骨头都榨干了。可她凭什么这么骗我、坑我！她眼瞎又不是我弄的！最可恨的是，明明是她骗了我，最后还讹上我了，还是讹一辈子，让我一辈子摊上个独眼媳妇儿！”他的声音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这是气急了，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语调缓和下来：“后来时候长了，也慢慢想开了，她那样儿的，想找个男人，不骗，谁会娶她？我们就是两个可怜人——我知道自己穷，她清楚自己残，这就是桩交易！”

“交易”这两个字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竟突然也有了心中堵棉花的感觉。爱情换爱情才是公平的交易，难道穷人就不配拥有爱情吗？并不是，而是穷人觉得没资格拥有爱情，才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认命！不是吗？

“不过，打那儿起，我也就开始做白日梦了，自个儿哄自个儿开心吧……”他说。

“要是俩人没感情，甚至心里有怨气，结婚岂不是遭罪？那还不如一辈子不结婚！”我说，以年纪轻轻不经世事作为呐喊的本钱。

“你现在说什么都没错，因为你还太小，长些个年岁，你就不这么想了。”

后来我做了医生，学了一点儿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曾经试想过：“满山叔的行为算不算是心理障碍呢？恋物癖或精神偏执？”随后自己就推翻了自己——他除了收藏画片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四个孩子环绕膝下也算得上是多子多福了。说他有精神偏执就更离谱了，他做出来一个妻妾成群的场面，一个人过过瘾，可他心里明明白白，那只是一个梦，故事在梦里，人可是活在梦外。

我把桂满山的故事说给心理学教授听。

教授告诉我：“所有与单恋的痛苦经历都是让你成长和自我发现。你发现你和这些人的幻想关系，是保护自己心灵的方式。”

“精神恋爱的结果是渴望拥有，当恋爱的一方料定拥有无望时，那个单相思早就已经变成一场游戏了。”

“保护心灵的方式？一场游戏？”我品味着教授的话。

“要是能把桂满山请来做个精神鉴定就好了，不但能解了我心中的疑惑，或许还能为医学研究留下一些资料？”我讨教老师。

“给正常人做精神鉴定，不是送检者别有用心，就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教授冷静地说。

先生的话，我记了一辈子。

好多年后，我在书本上看到了一句话：“等待一个没有结果的人或事，只要等待者明白遵循自愿原则，那就不是病态。”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想：所谓爱，在人的心里大概是分着两块儿。一块是精神的，美妙绝伦，却好比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就是个梦，可会让你时时想着，刻刻念着；另一块是现实的，有人陪你睡觉，给你生孩子，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花钱购物赌气闹别扭，也许还会扯着脖子骂街，动手打架。你想要哪一块？其实哪一块都缺不了，但是两者在你心中形成怎样的占比，怕是要每个人在其中独自体味。不信您添了年岁去慢慢体会，甭玩玄虚的，没有物质谈精神，那恐怕是扯淡！

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猜想满山叔和满山婶可能都已经过世了，他们或许没能看见后来的好时光。他们世代居住的穷山恶水变成了国家级风景区，曾经卑微仰望城市灯火阑珊的乡下人也早已经搬迁到了城里。他们的儿女或为人父，或为人母，子孙后代享受着物质的宽裕与精神的富足，父辈们的婚姻悲剧应该不会再重演了。

岁月让我增添了许多白发，当年满山叔娶亲的旧事已经太过久远，可每每想起满山婶的辩词，还是会忍俊不禁，“睡过了就是你的！”这个死理儿认的，听着怎么像是碰瓷儿呢？

“在婚姻中，每个人都要付出代价，同时也要收回点什么，这是供求规律。”

这话，是罗曼罗兰说的。

2022年6月4日完成初稿

2022年7月9日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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