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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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周永威 ,1947年生 ,湖北咸宁人,1965年入武汉外语专科学校学习;1968年底毕业到部队洪湖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1970年分配到湖北五峰土家族自治县从事教育工作,在大山里的讲台上授课40年直至退休。著有长篇回忆录《文革十年我造反》,长篇小说《生死劳改队》《小姨半个妻》等。
原题
悬崖边边上的爱
作者:周永威
(大学毕业后)进五峰前几年,我几乎一直是在批判、猜忌、调查、住班、检讨中过日子,兼之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因而心境之孤独,情绪之压抑,生活之沉闷,可以想见。那种渴望理解,渴望同情,更渴望爱的欲望,就如同久旱的禾苗盼甘霖。
有时同事友善地给我提个醒,学生礼貌地向我问声好,熟人会心地送我一丝微笑,都叫我感动多一会。这段时期的我,意志特别薄弱,免疫力最为低下,智商大不如前。倘使有人逆专案组而动,反其道而行之,拉拢我,引诱我,腐蚀我,说实在的,我很难抗拒。
在全校大几百双眼睛里,有一双深深吸引着我。晶亮清澈的它们象两弯沁人肺腑的月牙泉。里面充满了关切,同情,和淡淡的忧郁。那是陈秋蓉的眼睛。
认识我时,她正值花季年龄,不过由于沉重的家庭出身包袱和由此感受到的种种歧视,使这位美丽的少女比同龄人成熟好多。我遇上她时年23,在感情问题上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诚如哲人所言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豆蔻年华时的陈秋蓉
在1970年大力普及“样板戏”,学校组织排演《红灯记》过程中,我们不由得、真的是不由得被对方喜爱,被对方吸引。学校房舍紧张,校长书记也没有办公室,教职工都在寝室里备课改本,答疑解惑。陈秋蓉是英语科代表,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无可替代的顶梁柱演员,因此一天出入我的宿舍多次。
倘若突击排演期间,她几乎半天半天地逗留在我的房间。房间仅9平米,一张床占去一半,一张办公桌一张藤椅将剩下又占去一半,再加上其它零碎,活动空间几乎为0。如此两人常在一起,教学问答中难免耳鬓厮磨;举手投足间偶有肢体接触。开始仿如触电,迅即脱离。
有个夏天的傍晚,她手臂不经意间落在我搁在办公桌的左手臂上,男女肌肤相亲,通经活络,心旷神怡,感觉前所未有,如痴如醉,妙不可言。我左手纹丝不动,生怕惊动了她。而她极可能与我感同身受。我装模作样地讲着,她装模作样地听着,两手交织竟近一顿饭工夫。由是,聪明的我知道了:她喜欢我,不是一般般的喜欢;由是,聪明的她知道了:我喜欢她,不是一般般的喜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周围的生态环境日渐恶化起来。学生的大字报,竟从另外一个意义上帮了我们的忙——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什么是“偏爱”?偏爱就是格外喜欢。至于什么是“格外喜欢”,全校师生个个明白。我与陈秋蓉更是心照不宣。自然,她到我宿舍来的少了。然而,在教室,在操场,在其它场所,我们的眼睛在交流。一天之中两双眼睛总是在互相寻寻觅觅,碰着的时候彼此便传递着关切、鼓励、怜爱,也还有希望的信息。
1972年,陈秋蓉这一届高中要毕业了。我觉得要作出决定了——单相思很磨人。尽管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都深恋着对方。可是我从没有向她明确表白过。
有三座大山横亘在面前,阻止我这么做。
我们是师生关系,此其一。老师和学生谈恋爱,虽然不是没有,可也相当的不道德。遭到舆论谴责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在今天,道德观与时俱进,师生恋我也觉得大大的不好。这问题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因而轻易不敢造次。
我年龄大她8岁,此其二。男女8岁年龄顺差,今天来看,显然是最佳差距,名副其实的“黄金差”!女孩20 结婚,夫君28岁。大学毕业已在社会打拼6年。运气不好的也会小有积蓄,婚后生活小小康问题不大;运气好的有房有车,正是金屋藏娇的时候。
从情感这一角度来说,恋爱时都是17、18岁,都“不懂爱情”,结合几年后,才知个中滋味,又悔不当初。男人25、26岁,看问题已比较成熟,尤其是对爱情的认知,几达相当科学的境界。这个年龄找对象,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概率几十年来居高不下。
再从整体形象上看,男的成熟,女的妩媚,十分的和谐。特别是愈往后去愈显般配。如果男的以后不断上进,60上下居然当上了国家领导人,出访时身边是小他8岁、丰韵尤存、落落大方的夫人,不仅将老外镇个一塌糊涂,全体国民亦为之深感欣慰和骄傲。
1971年的作者
不过上世纪70年代,人们对这一问题认识始终落后,没有突破。8岁差距就不得了啦,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仿佛男人占了好大好大的便宜、女人吃了好大好大的亏似的。陈秋蓉母亲竭力反对,此其三。
有一天,陈母派她女儿将我唤去。她表情严肃,语气冷竣“……总总迹象表明,你对我闺女居心不良。希望你以后改邪归正……”
02
要是把我政治身份的待定状况加进来,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那就根本不是我配不配陈秋蓉的问题,而是我配不配恋爱本身的问题。一旦打入另册,与地富反坏右为伍,让你活着,就是宽大无边、皇恩浩荡了;想恋爱结婚生子,美着你了。甚至想如花少女,这不是明摆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非常3+1,使我从一开始就没敢奢望有终一日与陈秋蓉走上婚姻的红地毯。
可是,不能拥有,但求爱过。把爱的权利也剥夺个干净,当事人怎肯甘心?婚姻要牵涉方方面面,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或是一个人的事——单相思何尝不是爱。
暑假的一天上午,当我得知陈母不在家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敲开了她家的房门。陈一见是我,两颊飞红,两眼发亮。我局促地坐下,她也在我对面的单人床沿坐了下来。
师生关系、年龄差距带来的巨大压力,形成了重重的心理障碍。在这17岁的少女面前,我怎么敢开口说“我爱你”?我犹犹豫豫间,还是将口袋里一封写好的短信取出,塞给了她。上面只有一行字:“说我偏爱,其实,偏字要去掉:我爱你。真的,我爱你。”
女孩将信展开,看完,一小会,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一半是羞涩,一半是兴奋和甜蜜。这正是我充分估计到的、也正是我要的眼神。我如释重负,说声“我走了”,便起身出了房门。
当我吃完晚饭回到房间的时候,看见桌上两本书下压有一封信。信封上什么也没有。我立刻明白了,是陈秋蓉的。这女孩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纸。
因为是她写给我的首封情书,经不住以后日子里的反复背诵,因而其中不少句子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记忆犹新:“……因为我的出身,因为我的父亲,我心里感觉好孤单,是您给了我那么多的偏爱,使我觉得很温暖,象冬天里普照的阳光。今天,您说‘我爱你’,其实,这三个字,在我见到您后不太久的时间,心里就一直偷偷地念着。……我知道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我妈特别反对,我最怕我妈),可是我从心里感激您给我的爱,我也深深爱着您。”
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封信,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我与她在一起的细节,幸福,痛苦,希望,失望;甜甜的,酸酸的,翻来涌去,当夜无眠。
知青时期的陈秋蓉
自此以后,我们敞开心扉,大写特写,难得的是她的两个妹妹,十分支持这一段浪漫的师生恋,带情书,捎口信,甘当小红娘。我就是靠着这封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度过了一个个的难关,迎接了一次次的挑战。即使在最诅丧、最失败的时候,心中依然亮有一盏希望之灯。
情书的不断往来,使两颗心越发贴近,语言也愈加亲热。平时偶而见面,只觉得心在咚咚跳动,血在咕咕奔流,一种莫名的欲望在升腾。陈毕业将近(那时高中两年制),一旦离校,去向不知,兴许永无再见之日。如此不了了之,岂不遗憾终身?我们都觉得有好多好多知心的话儿要当面倾诉,好多好多的山盟海誓要附耳表达。于是我提出见一次面,也就是约会一次。
她欣然同意。此时陈秋蓉的英语练习本已成了我们一个更为隐蔽的情感互动平台,通过作文、造句、选择填空这些司空见惯的作业,我们交流着,商量着,期待着。
1972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晚上9点,在学校后面的一片竹林里,夜色中,她来到我的面前。这个时刻,竟不知话从哪里讲起,也许讲什么话都是多余。我们,我们没有犹豫太久,便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随着四片嘴唇也在第一时间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一起。啊!如痴如醉如梦。这长长的初吻,到现在想起来,依然心还悸动,口留余香。
1973年初,陈秋蓉这一届高中生毕业离校。她因为是商品粮户口,属于“知识青年”,不久就上山下乡,“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她被区“知青办”安排在离家5里远的一个生产队里,寄居于半山腰一栋孤零零的土房子中。我俩很快便恢复了往来。
由于她已离校,师生关系道德不道德这道障碍不复存在;可她新的“知青”身份又布就了一片危险的雷区。那顾得上这些?我与她,以无比的勇气,更高的激情,将恋爱进行下去。
五月的一个夜晚,借着一勾下弦月微弱的光亮,我从学校顺着蜿蜒的山路,走到半山腰的那栋屋前,推开了她为我设的虚掩的门。在那小小的天地里,在蛙鼓虫鸣的交响中,我和陈秋蓉,完成了彼此人生中最伟大庄严、最辉煌灿烂、也最荡气回肠的洗礼。
03
事情就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这种偷偷摸摸的爱,又甜蜜又刺激。陈秋蓉需要这种爱。一个姑娘家,单身一人和生产队社员起早贪黑,收苞谷,背火粪(用薪柴、有机肥、土慢烧而成的一种肥料);点豌豆、种小麦;伐木割草,修桥补路……还得洗衣做饭,养鸡喂猪,生活之艰难,思想之苦闷,心灵之寂寞,天可怜见!
我更需要这种爱。险恶的处境,使我动辄得咎,到处碰壁;喜欢死的话早死过五六回了。而这偷偷摸摸的爱,激活了、温暖着我们两颗年轻的心,充实了彼此灵魂深处那口快干涸的井。
知青时期的陈秋蓉(右)
有天晚上,陈秋蓉从山腰她那小屋来到我的房间,我正奉专案组之命伏案写检讨,冥思苦想,无以开头。她的到来,竟使我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与心上人卿卿我我大半夜的间隙,我居然从当时广阔的政治背景写起,既而叙述事发的全过程,再讲错误的性质及其危害,接着挖掘犯错误的历史、社会、思想根源,和认识,最后表明今后的决心。
洋洋洒洒达10000余字。表述之清晰,认识之深刻,批判之得力,态度之诚恳,令人拍案叫绝。堪称此类应用文中的上上品。当时的感觉,别说不是为王明翻案,就是为他翻案,为比他更危险的人物翻案,我也是不在乎滴。
即便如此,我们从未谈婚论嫁——都对未来的结合不抱丝毫的希望,都采取的是一种消极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短期行为:只要有爱,只要我俩相爱,就足够了。
说实在话,我长陈秋蓉8岁,可在这方面无非是多吃了8年冤枉饭。我没有一个相对完整、可行的稍长远些的计划;没有鼓励自己更没有鼓励对方去冲破那坚固的堡垒——她母亲的反对;也没有在她面前对我们一旦结合便幸福美满、花团锦簇的前景进行热情的恰如其分的描绘,以激起我们强烈的向往而坚定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决心;哪怕怂恿她去与顽固的母亲大闹一场试探水有多深都没有。
结果到了1974年春节要回家的时候,我很严肃地对她说:我要回去结婚了。你现在只要说两个字“不行”,我就决不结婚,一直等你。然而,陈秋蓉只是茫然地看着我,没有说出那至关重要的两个字。
无奈,时年27岁的我,在老家极不负责任、极其草率、闪电般地结了婚。可怜的新娘婚后没两天就感觉到丈夫的同床异梦、心不在焉;而混蛋的我,在婚床上心里深感对不住的竟然不是躺在旁边的妻子,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陈秋蓉。
返回学校,放下背包便给半山腰里的她写信。通报了我已婚的事实。在吞吞吐吐希望今后不再来往的后面,又用极大的热情极大的篇幅倾诉我对她始终不渝的爱,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浓浓的心犹不甘的情绪,姑娘触手可及。我们很快又见面了。在情感滚滚的洪流面前,道德的堤坝恰如时下好多的豆腐渣工程,一下子就溃垮稀烂了。
有次在“青纱帐”中约会,晚风吹过,包谷叶沙沙地响。陈秋蓉挨着我,有些紧张,说: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就只承认一次。我不假思索地答道:自始至终,都讲出来。
她没问为什么,我也没解释为什么。其实我清楚,这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一旦那天到来,专案组自然不请自到,他们那不厌其烦、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令人不寒而栗。说有一次,还怕他们不撬开嘴巴让你说第二次、第三次……?“为王明翻案”完全没有的事,他们都能搞到我累计数万字的材料背到城里;而这明摆的,那些人又岂可轻易放过?但是更重要的一条原因是我觉得遭受处罚那怕坐几年牢,出于对妻子深深的自责,是应该的;出于对陈秋蓉深深的爱,是值得的。因而心里十分坦然。
今天想来,当时这样处理是正确的。它避免了两人思想上遭遇更大的打击,心理上承受更大的压力,精神上经历更大的折磨。可是操作得当出现另外一种结局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有的是时间。从一开始两人就应该订立坚不可摧的攻守同盟,策划行之有效的应急预案;分析、演练各种对付专案人员的办法和策略,特别是锻炼、强化各自的心理素质以能泰然应对威逼利诱或干脆严防死守0口供。把这些认真付诸实施,结局会相当完美。
1974年12月31日,距我俩第1次约会刚好两年。陈秋蓉大约0点离开我的房间返回她那山腰的住屋。经过区革委会所在的两层楼时,被节假日期间布置的民兵流动哨截住盘问,随着直接将她带到区委书记面前。什么周折都没有,书记就知道了一个已婚男教师与一个女知识青年之间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也就是1975年元旦,陈秋蓉眼含泪水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张纸条,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这反常的举动使我猛然明白:大难临头了。很快,专案组进校;很快,他们得到了所需要的。
4月1日,我被区公安特派员从学校带走,在区信用社的转拐处,学校支部书记李某宣迎面而来,他嘴角那浮现的得意、胜利的微笑,如今回忆起来依然那么清晰。
第二天,在区组织的大会上我被宣布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逮捕;7月,五花大绑随同两个杀人犯游斗10天后,判刑4年,投入劳改。
作者写给宜昌中级人民法院的申诉信原稿
04
五峰人民法院发给作者的宣告无罪判决书
作者和陈秋蓉以及儿子,一家三口在1982年
周永威专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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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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