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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 | 白庆泰:真胡闹,把大学生分配去收破烂!

白庆泰 新三届 2019-06-26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白庆泰,1943年12月生,吉林人,1963年考入大连工学院(现大连理工大学)造船系,1968年毕业后到部队农场劳动锻炼15个月,二次分配到大庆拉林炭黑厂工作,后陆续到黑龙江化工厂、黑龙江玻璃厂、黑龙江农机厂、哈尔滨气化厂、哈依煤气输送指挥部、哈尔滨燃气化工总公司任主要领导职务,曾挽救多个濒危企业,荣获黑龙江省特等劳动模范光荣称号,2002年退休。有诗词、小说、散文、戏剧、曲艺、歌曲等作品约1000部(篇)。他在病中整理出版了《白庆泰小说集•包老道》《白庆泰散文集》《白庆泰诗词选•荒洲韵然》。2018年9月25日因病去世,享年75岁。

原题
分配记

作者 | 白庆泰

 



1970年3月初,中国大地上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数万在解放军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的67,68届大学毕业生二次分配了。在1968年末突然出现的几百个学生连,经过十五个月以后,又突然消失。学生连的存在,很快就淡出人们的记忆,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可是这些大学生还在,四十年来,他们从二次分配起步,走过了极其艰难的阶段,然后,他们又在各自的岗位上崭露头角,在漫长的工作生涯中,显示了他们的才能,成为各行各业的脊梁。


他们的二次分配,是在走五七道路的高潮中进行的。各省都决定,对这批大学生,各大中城市一个不许进。只能按照四个面向的精神,到小城市和县城以下的地方去。此时,各地各县正在动员城里的干部到农村去落户,突然一大批被称为臭老九的大学生蜂涌般来到偏僻的小城市和县城,确实使当地的领导和组织部门大伤了一把脑筋。于是,围绕这批大学生的二次分配,演绎出了许许多多荒诞不经和有趣的故事来。




(一)


老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补了又补的旧军装,和小袁,于胡子背着行李,下了火车,眼前是安达县城。车站前面是一条大街,还像个样子,两侧都是破旧的民房。三月初,咋暖还寒,积雪在缓慢地融化,垃圾混在积雪里,黑白相间的堆在道路的两旁。三个人在火车站就近找到一个小旅店,放下行李,去找县委组织科报到。好在县委距离火车站不远,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县委的组织科。


  推开组织科的门,里面一个穿黑棉袄的人坐在那里,看见三个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人进来,穿黑棉袄的人站了起来,问:“又是来报到的大学生?”

老白,小袁和于胡子分别把报到书递给了穿黑棉袄的人,问:“领导您贵姓?”


“我姓刁,是县委组织科的科长,你们就叫我刁科长吧。”老刁看了看三人的报到书,搓着手说:“县里一下子都来三百多大学生了,这咋整,这咋整?”


这时三个同学才看出来刁科长的眼睛是斗鸡眼,一个眼珠看着这里,另一个眼珠仿佛又看着别处。看到刁科长为难的样子,大家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既同情老刁,又感觉到大学生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这么多余?


  三个同学木然地站在那里,老刁也站着,不断地搓手说:“你们不知道哇,地区下令,干部走五七道路,下了指标,县里正动员干部下农村呢,呼啦又来三四百大学生,你们说,让我们咋整?”


三个同学站着,看着刁科长自言自语和怪异的表情,不知道说什么好。


“唉,这样吧,明天早晨八点半你们来,我今天向书记汇报。你看你们,一个学造船的,一个学电子的,这有啥用?这不是难为我吗?算了,不说了。就这个老于还行,学中文的,可以去学校当个老师。”刁科长说。


  于胡子一下子就懵了,他最害怕的是当老师啊。他几乎带着哭腔拉着刁科长的手说:“刁科长啊,可别把我分去当老师啊,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当老师啊,我求求你了!”于胡子说着说着腿就弯了下来,快要跪下了。老白和小袁赶紧把他扶起来,说:“你别哭哇,你比我们俩还强呢。”


刁科长说:“就这么的吧,不当老师也行,那就下乡,正好顶替一个指标。算了,明天早晨过来听信儿!”


话音未落,只见又有五个大学生进来,拿着报到书找组织科的负责人来了。这时候,不是于胡子要哭,而是刁科长要哭了:“怎么还来呀?这可咋整啊,我的妈呀!”


前排右二是卢嘉瑞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三人准时来到组织科,组织科门口已经有二十多个大学生在排队等着分配了。学生们都穿着破旧的军装,有一半戴眼镜的,一个个神情迷茫,静静地等待着那一纸调令。


九点半,老白,小袁,于胡子领到了调令:白庆泰(大连工学院造船系),到黑龙江安达县废品供销管理站;袁石文(大连工学院无线电系),到安达县酱缸厂;于俊赋(吉林大学中文系),到安达县城郊工农兵小学。老白和小袁看了调令,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于胡子竟然哭出了声儿来。


刁科长刚刚忙完,搓着手,把大家送出了几步,内疚地说:“先去吧,先去吧。”他那斜着的双眼不知道看着谁,但是大家知道他还是很善良的,谁也没找他的麻烦,各自拿着调令报到去了。


当年的于俊赋


(二)


于胡子很委屈难过,一个吉林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到一个县城城边的的小学当老师,他怎么也想不通。可是大连工学院毕业的老白和小袁呢?和废品站,酱缸厂有什么关系,不是也得去吗?


老白,小袁和于胡子回到小旅店,取了行李,分别到自己分配的地方去报到。并约好常联系,有什么情况,互相通个信儿,在这两眼一抹黑的地方,只有同学互相关照了。


三个人分手了。老白一个人背着行李,寻找安达县废品站,赶毛驴车的大爷告诉:“你就抱着这条街往前走,到第五趟街,往右一拐就到。”老白一边走,一边打听,很快就在南五道街找到了“安达县废品供销管理站”,那是临街的几间土房,如果不是挂着一个牌子,没有人会看出来这是一个什么站。


老白进到屋子里,几个人把手插在两个袖子里在说着话,还有几个人站着在抽烟,大家都围在一张办公桌前。办公桌的主人像是在给这些人安排工作,老白想,那一定是站长了,就走到办公桌前,把调令交给了那个人。那个人动也没动,抬眼看了看站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然后把调令翻过来掉过去,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抄袖的,抽烟的人们都把脑袋伸过去,想看个究竟。


主人突然站了起来,抖了抖调令,说:“妈的,这不是胡闹吗,人家是大学生啊,整到这儿来,不是把人家白瞎了吗?”周围的人惊愕地把目光集中在了老白的身上,发出了惊讶的叹息声。有一个人对老白说:“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王站长。”


  王站长和老白握了握手说:“小白,你来这儿,绝对是白瞎了,这儿成天收破烂,哪用得着大学生啊,真他妈的胡闹!”“咋整,先住下吧。”王站长领着老白,出了办公室,拐个弯来到一个大院。


老白四下一看,院子里堆满了废钢铁,碎玻璃,四周是破旧的仓库,心里想,这里用满目疮痍这个成语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王站长把老白领到一个窗玻璃完整的屋子,屋子里倒很暖和,也算干净,一铺炕上卷着一个行李卷。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赶紧端茶倒水,问:“王站长,有什么事儿?”王站长说:“老吕头,分给咱们一个大学生,就住这儿吧,你好好照顾照顾。”王站长转身往回走,嘴里嘟囔着:“真白瞎了,真白瞎了,这不是坑人吗?”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老白和老吕头。他帮助老白把行李打开,在炕稍把行李卷了起来,摆正。两个人就互相攀谈起来。原来,老吕头是个打更的,没有家眷,所以二十四小时都在岗。年轻的时候在林区伐木,时常下山拉个帮套,一辈子没结过婚。


老白的到来,给这个打更房带来了一些生气,老吕头很高兴,煮了粥,买了馒头,还特意做了两个菜,烫了烧酒。一定要老白喝两盅。然后,他就讲他的人生经历,还有给人家拉帮套的故事,一个女人如何爱上了他等等。


躺在炕上,他还在讲他的故事。可是老白躺下以后,怎么也睡不着了。这是个什么地方?未来的出路在那里?刚刚从农场那集中营式的生活中走出来,今天又在一个陌生的县城里,一个破烂王国的更夫的房子里睡觉,这是什么滋味?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等待着照顾,自己在黑暗中前行,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在大学里,当一个红色的造船工程师那美好的梦,已经没有了影踪。造船和废品收购站有什么关系?刁科长,王站长,老吕头,一切都那么陌生。我在废品收购站会干些什么?想着想着,老白睡着了。


三兄弟,中为白庆泰


  第二天早晨八点,老白准时来到了那黑乎乎的办公室。屋里的人们抽着烟,冒烟咕咚的。王站长在浓烟中布置着当天的任务,无非是某某把破麻袋装车,某某去拉废钢铁之类的事情。在烟雾中,王站长发现了我,他站起来说:“这儿没你的事,回去休息吧。工资照开,你放心吧。”老白没有办法,回打更房去了。唯一的办法是躺在炕上,望着天棚发呆,还有听老吕头的那些故事。


第三天还是如此这般,每次去办公室,王站长还是那句话:“回去休息吧”。


一晃一个月了,早晨八点,老白又准时来到了办公室,这次王站长说完回去休息的话之后,又补充道:“这不行,在这儿不把你耽误了吗?我今天就去找县工业科的领导,把你调走吧。”


  第三十一天,老王兴致冲冲地来到打更房,说:“小白,我说好了,县里重新给你安排工作了,你到县工业科去一趟。”老白想,终于变动了,那就去工业科吧。老白到了工业科,一个女科长递给老白一张调令,那上面写着“安达县炭黑厂筹建处”。


老白回到废品站的打更房,收拾了行李,和老吕头告了别,又到办公室和王站长告别,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就结束了废品站的“工作”生涯,去炭黑厂筹建处报到去了。


去炭黑厂筹建处的途中,路过安达酱缸厂,老白想起了小袁,他怎么样了?看看他吧。老白来到缸厂的门口,只看见土墙围成的一个大院,里面摆满了无数的大缸,二缸和三缸。一排土房里就是制缸的作坊,手工工人在忙碌着,原始的机器旋转着缸的毛坯,工人用手来使它成型。然后是干燥,上釉,装炉出缸,工人们忙成一团。


老白向一位干部模样的人问:“这里有一个新来的大学生袁石文吗?”干部说“有哇,我领你去找他。”左拐右拐,来到了小袁的宿舍。干部说:“这个大学生来了一个月,除了吃饭上厕所,没出过屋,他就在里面,你去吧。”


画红圈的就是袁石文


老白开了房门,喊了声:“小袁!”小袁好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一样,看见我像看见亲人一样,说:“老白,你可来了!”说完,两个人的眼泪刷的都流下来了。老白看了他的房间,又破又小,堆满了收音机的各种元件,还有画画的画板,乱七八糟。小袁把破烂推开,才腾出地方,让老白坐下。


老白向小袁诉说了一个月来的经历,小袁说:”我也一样,上了班,厂长就让回来,说这粗活不用大学生干。我足足在这个屋子里躺了一个月,没有办法,组装收音机和画画打发时间,真没有办法。”老白说:“我们是彼此彼此啊,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调到炭黑厂了,这回我们离得近了,可以经常见面了。”


小袁问:“老白,你知道卢嘉瑞和孙本道的消息吗?”老白说:“不知道啊。”小袁说:“卢嘉瑞和孙本道分配到了宾县,县里一看,这两位都是吉林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学经济的有什么用呢?县委费了很多脑筋,也不知道应该把他们分配到什么地方。后来还是组织科长灵机一动,说学经济的,就上财贸吧。于是卢嘉瑞就分配到了宾县第二副食品商店烟酒部卖烟酒去了,孙本道分配到宾县第二百货商店鞋帽组卖鞋帽呢。”小袁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也许是他们分配以来,第一次发出了笑声。


两个人一扫愁云,心情开朗了起来。小袁说:“走,我这儿有一个海鸥牌照相机,你在大缸堆里给我照张相,说不定以后还有纪念意义呢!”


老白和小袁走出了宿舍,在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大缸群中,小袁摆了个姿势,“咔”,老白按下了快门。


  多少年以后,袁石文成了大学里电子学的教授,学科带头人;老白成了哈尔滨燃气化工集团的董事长。


于俊赋


于胡子在工农兵小学教了一年小学生,后来调回齐齐哈尔,成了报社的知名撰稿人。卢嘉瑞成了河北经贸大学经济学教授,河北省著名经济学家。孙本道成了大连市区委党校教授,副校长。

 

卢嘉瑞教授


后排右二是孙本道


2010年8月31日于家中




临别的话



作者:白庆泰


 

我启程了,向西去 。

 

这可能是一个很美妙的过程。离开躯壳,像一缕青烟,缥缈地离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我俯瞰变幻的白云,俯瞰河流和山川,世间原来是这样美丽。

 

但是我无法告诉你们,我说了你们也不知道。我更不能在你们的梦中打扰你们,担心你们害怕和感伤。


 

病痛已经折磨了我几年,它逐渐摧毁了我的信心。当我真的要离去的时候,疼痛已经不再,我得到了解脱。

 

我留恋人生,我留恋家人,我留恋同学和战友,以及所有关心我的人们。但是我真的已经启程,去向另一个世界。那是花团锦簇的世界,小溪淙淙,鸟儿在歌唱。

 

历史已经消失,现实也没有惆怅。

 

当我抵达天国的时候,我的灵魂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它已经融化在蓝天里。

 

临别的时候,让我再说一句,别悲伤,因为我在蓝天里,我在河流和山峦上 。

 

2018.09.21


白庆泰




刘金霞点评

 

白庆泰是大连工学院造船系1968届毕业生,曾在北大荒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15个月。我和他是军垦农场战友,不同校、系的同届同学,退休后七八年的笔友、朋友。

 

2018年9月25日庆泰因癌症不幸在哈尔滨去世,享年75岁。

 

庆泰所学专业虽然是为国家造大船的,但这个理科男却从小酷爱文学,知识渊博,文采飞扬,才华横溢。他一生创作了1000余部各种文体的文学作品,给人世间留下了《包老道•白庆泰小说选》《白庆泰散文选》《白庆泰诗词选》等经典著作。


作报告的白庆泰

 

《分配记》是他的一篇优秀纪实文章,记录了老五届学子当年二次分配的辛酸种种。读来让人忍俊不止,像小说,像小品,又是真实的离奇经历。心酸泪目,国殇学殇悲伤!

 

但善良在民间,文章中,组织科长、王站长、老吕头,他们都是黑暗前行中一盏盏如豆的灯,让迷茫可怜的学子们获得些微的光和温暖。文后附有庆泰先生《临别的话》,是他去世前三天,已近弥留之际写的告别绝笔,读来凄婉哀伤,摄人魂魄,有泪如倾!

 

白庆泰的著作


图文由已故作者的朋友刘金霞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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