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本文作者
陈新华,东北石油大学人文学院语文教授。1968年下乡,1982年大学毕业,从教近半世纪。发表社科论文百余篇。退休后在刋物和网络平台上发表古诗词和现代诗二百余首,散文百余篇。
原题
话说汉代武帝时代,一次豪华的宫廷宴会上,著名音乐家李延年献舞时即兴演唱了这样一首诗:此曲一出,立刻惊艳了朝庭,惊艳了世界。汉武帝听了不胜感叹,惊谔道:“世间可有这样的佳人?“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顺势推荐了李延年的妹妹。召来一见,果然闭月羞花,日月无光。比他哥哥那首诗更令世界令汉武大帝惊艳。从此,李延年之妹成了汉武帝的宠姬李夫人。而在下所写之婵娟却是观代版的李夫人。养育她天生丽质的,是松花江的水村山郭。太白诗云,“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杜甫诗曰:“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西施,昭君皆为村女也,水村山郭出佳丽矣。因为插队水村山郭的缘故,我见到了这位现代版的绝世婵娟,后来又成了工作的同事。果真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第一次见面,我乘坐一辆送公粮的大马车,回城探望父母。车从松花江大坝上驰过,正是一轮红日冉冉东升,雪原千里,红妆素裹。大坝两旁的杨柳挂满雾凇,粉妆玉砌,马蹄下更溅起碎琼乱玉。好一幅北国风光图!蓦地,前面出现一群天真烂漫的小燕子,一个个穿着红裤绿袄,脸上浓妆艳抹,是一支娃娃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吧。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绿地红花绣袄,下着一件时兴的绿色的确良军裤,正弯腰组织孩子们停下脚步,等我们的车子过去再继续赶路。当她直起身来,艳丽的冬日暖阳恰巧罩住了她,那是一张何等美艳的粉面!“人面桃花相映红”,对,就是那样一张桃花面。那是我见到过的一双世上最美的杏仁眼,明眸善睐,顾盼多情;而粉嫩的两腮,恰如两朵初绽而未全绽的三月桃花。像谁呢?搜肠刮肚地寻找了一番,对,她的样子,倒像是《红楼梦》里所描绘的金陵十二钗中的薛宝钗呢!(那时尚未有《红楼梦》电影,越剧电影倒公演过,十二钗差强人意,内乱一起,成了大毒草。)“看傻了眼不是?”车老板子跟我介绍道,“这是大江南北方圆百里最美的姑娘,叫周淑芳,是东发小学的教师。今天大概是领学生演出去吧。”他边说边扬鞭:“得儿,驾!”我心中暗自叫苦,我还想多看几眼呢!一年以后,我们有幸工作在一个单位,一心小学;五十年后,又重逢网上,这时候关于她的传说碎片才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周姑娘生长在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兄弟姊姐七人,她是老六;姐妹四人,她是老幺。四人天生丽质,大姐三姐老早就被省城俊男娶走。二姐不愿离开父母,考上师范后回乡教学。老幺最为俊俏,总角时即以皮肤白晰,姿容俏丽而惊艳邻里。待到上了小学,更是鲜花初绽,美艳无比,从戴上红领巾那天起,便当上了大队长,戴上了令人艳羡的三道杠。每周一她负责组织升旗仪式,飘扬的旗帜是她眼中的风景,而她向鲜红的国旗致敬的礼仪,则成了学校师生眼中美丽的风景。这风景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延续到了初中,只是背景变成了五站中学。这所中学是附近十几个乡镇的初中办学点,能够到这里来读书的全是本乡最优秀的学子。他们身上环绕着三重光环:本人光荣,家庭光荣,输送学校光荣。周姑娘自小聪颖好学,一试中榜。但是,她的父母却犯了难:一则家里生活困难,无力供读,二则父母重男轻女,不想供读。这书念得太难了!十四岁的她早早品尝到了“愁”滋味。人生命运的转折关头,吉星现了身,二姐慨然允诺供她读书,每个月从工资中拿出三块钱供她做学杂费和食宿费。另一位吉星是小学校长,亲自到家中力劝双亲,并拿出几十斤粮票交给父亲,做孩子的口粮(那时粮票比钱还重要),父母勉强点头。这样,周姑娘才得以如愿来到五站中学就读,而五站中学才会迎来有史以来第一朵校花,才会出现校花担任大队长,组织全校师生升旗的美丽的风景线。在众多欣赏风景的眼晴中,有一双目光简直是两团燃烧的火焰,热烈的,灼灼的,爆着耀眼的火花。他叫张忠亮,与周姑娘同班。小伙儿玉树临风,眉目清秀,美少年也。正值情窦初开时节,“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那时周姑娘个子不高,坐在前排,偶然回首一顾,自然倾倒全班,但众人的目光多是怯怯的,弱弱的,或顾左右而观他,唯独张忠亮的目光,火辣辣地逼视着她,让她羞涩地低下了头,谁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让小伙儿心中愈加甜蜜。不过,周姑娘对这位美少年并无好感,他太儒雅了,太温存敦厚了,她喜欢那种刚阳刚强刚烈的,叱咤风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说了,男女之间一旦有了接近,那可是大逆不道啊。于是时时处处躲着那双让人心慌的目光。谁知这小伙儿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周姑娘是文艺活动积极分子,每次学校文艺演出,便是她光彩照人,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这时候,小伙儿就托人从省城买来最好的胭脂画眉笔,悄悄地塞到她书桌里,她惊讶地询问:“谁送的?”他却在一边抖抖地不敢承认,姑娘心知肚明,便大方地说;“既然无人承认,就算给演出队做贡献了!”她倒大方,只是苦了小伙儿。别说,这些化妆品给周淑芳的演出增添了三分彩,她妥妥就是就“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现代版的西施,成了舞台上最成功的舞者,喝采声,欢呼声组成耀眼的光环环绕着她,他在她心里有了份量。不过,这种好感很快碎了一地:她值日,他替她擦黑板,扫地,引来一双双诧异的目光。下乡支农劳动,他故意挨着她的垅,不时地帮她铲几锄,也让大家看在眼里,让她倍觉难堪。最难堪的是他当着大家的面,送她一盒粽子,她一扬手,扔到了垃圾箱……她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小伙儿的眼泪在眼圈里转着,转着,终于滚落下来。可是,若是接受了这份情谊,众人的唾沫星儿也会把两人淹死,你不怕,我还怕哩!这一切很快结束了,文革开始了,各乡办起了自己的中学,考虑到二姐的家庭负担,她决然毅然地转回到了东发中学。如此,也断了小伙儿的念想。原本以为生活会平静下来,哪知小伙儿坚如磐石,云中寄得锦书来,让姑娘心中那池春水,又被吹皱了。自习课,班主任满面春风地交给她:“毛主席万岁,祝你们革命的战斗友谊牢不可破!”一语双关,祝福中含有警示。一看到熟悉的潇洒字体,她心里就知道了一切。同学们顿时投来一双双好奇的眼光:“男的女的?”“字写得很潇洒,保不齐是男的!”周姑娘的脸红得跟巴掌打的一样,她两眼喷火,有口难辩,真想当众撕掉,可是那不正中众人的下怀一一心中有鬼呀!“亲爱的淑芳同学: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呀,害得我和大家上天入地全寻遍,也找不到你的踪迹。
还好,听说你在现在的班级很快乐,老师对你好,同学对你也好,我们就放心了。
希望你百忙中回信,将你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们,免得我们挂念。
愿革命的友谊如青松不老。
想念你的同学:忠亮
1966年X月X日”
看后她的气不打一处来,两肋冒火口窜白烟,这不明明白白是封情书吗?收到男同学的情书,这可是天大的丑事呀,这让同学知道了,我还活不活了?你是真真要害死个人呀!我不辞而别和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平白无故写什么信?以后离我远点,越远越好!再也不希望看到你的破信!”小伙儿自然不会死心,还错误地认为对方是因为生活困难买不起邮票,便发来第二封更加情意缠绵的信,让她读起来脸红心跳。还内装三张八分钱的邮票。用今天的话说,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周姑娘接到这封信更是火冒三丈,又扔出了几颗威力更猛的手雷:
“想谈恋爱吗,找别的姑娘去!姑奶奶可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决不和你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同流合污!”
将短信和他的原信及里面的三张邮票转给了五站中学原班儿上那个好朋友,叫她转给小伙儿。故意让大家知道张宗亮找同学谈恋爱,人家不理他!让他在與论的压力下知难而退。
这一斧子可真伤了小伙儿的筋脉。恋爱这事本来是隐私呀, 你怎么大白于天下呢,这不明摆着要我丢脸吗?天底下莫非就你一个好姑娘不成?好姑娘?够坏的,简直是个母夜叉,呸!一賭气,再也没有鸿雁传书了。时光如梭,白驹过隙。到了1968年,小伙儿卫生班学习毕业,到肇东人民医院实习,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准医生了吧,便又有了给周姑娘写信的底气。此时,她已经在肇东师范学习一年,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思想上臻于成熟,懂得了许多人情事故。尽管自己对小伙儿一直找不到感觉,但再次收到他的信件以后,已不再满怀怒气戾气了,变得柔和了,圆润了。出于一种对小伙儿的尊重,偶尔回一封信,结尾总是用这样一句话收束: “请不要再联系了,影响你自己,也干扰了我的生活。”
信果然少了,只是到他工作变动时,寄封说明基本情况的信:“我参加了伟大的人民解放军。当上了一名英雄的解放军战士。”
“我进了团卫生医疗队,成了一名有真才实学的军医。”
“我被部队选送到武汉同济大学学习,成了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
小伙儿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周姑娘仍然找不到感觉。故尔难以分享对方的快乐。此时周姑娘越发出落得楚楚动人,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人观?但在农村里那个闭塞环境里,那个井底一样的狭小空间里,根本就见不到能让让她心仪的男孩儿。介绍人一拨没送走,又来一拨。有香港的阔少,有镇长的衙内,有大队书记的公子,还有富裕人家的纨绔子弟……但是她都没动心。有一次,她的同学介绍同班的另一个同学,也是当兵的,人倒是英俊干练,还有她曾经向往的阳刚之气。但是粗鄙、粗俗、粗野,文化浅薄,就连瓮声瓮气的说话声音也令她反感。此时,一个形象在她心中光彩起来,高大起来,那是张忠亮啊!她突然发现,张忠亮的儒雅是独一无二的可亲可敬,可观可赏,可爱可依靠。他的大学生涯会让他更加儒雅,从而有更大的作为和灿烂的前程……慢慢儿的呢,周姑娘由被动回信,信有不敬,到主动去信,信中一往情深。字面上没有你思我恋,没有卿卿我我,她这边儿写抓革命促生产啊,毛泽东思想宣传演出啊,教学改革的事呀,他那边写军事训练呀,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呀……三天一短信,五天一长信,简单的陈述中寄托了绵长的情意。终于有一天,革命的豪言壮语少了,出现了情真意切的语句。“整整七年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思君恰如松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小伙儿坦露思念之苦。“我也想你,希望照顾好自己!”姑娘话不多,却让小伙儿的心裹上了一层蜜。太白有诗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话说小伙儿鸿雁传书七载,总算把一朵绝代牡丹花收入囊中,却忘乎所以,忘了珍惜,惹出一场风波来。缘因书信,祸亦起于书信。一次通信二人言语不合,起了龃龉。小伙儿一蹦八丈高,扬言分道扬镳,一封分手信邮到了中心小学校,而姑娘早被调到外校工作。几位好事者竟给拆开了,他们阅后惊呼:“周淑芳和男朋友分手了!”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周姑娘那里,倒也坦然,与他成与不成,对自己来说不是那么的重要,因为还没达到“直教生死相许”的程度哇!结果真的就分开了。正所谓“一言丧邦,一言兴邦”,七年马拉松恋爱,一封信冲冠一怒,美人得而复失。事后,小伙儿万分懊恼,后悔莫及。第二个暑假,他万里迢迢来找姑娘,没上姑娘家来,却到姑娘上下班必经之路的水渠边钓鱼,来个守株待兔。日出三杆,他便守在那里,烈日当空,大地泼火,他依然磐石般端坐水边,头上,身上,大汗淋漓,水洗过一般。眼晴却不看水中的鱼杆,只对着周姑娘学校的方向,望眼欲穿。直到红日西墜,夜幕拉下,望穿秋水,也没看到美人的影子。此时肚中又饥又渴,嗓子冒烟口冒火,只好拎起破自行车,打道回府了。第六感觉告诉姑娘,小伙儿正守在她必经之路上,等着给她陪礼道歉呢。但是她偏不从那个水渠大坝上走,而是走一条外地人根本不知道的小小毛道儿。两边青纱帐,九曲十八弯。姑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生今世不再见他!因为小伙儿的举动伤害极大,侮辱也极强,是可忍,就不可忍!
可是,刚下岔道口时,她也犹豫了:万一他等不到我,该多么失望啊!他一准会守到天黑日落,那条回五站的路,车辙有半尺多深,万一他摔伤了该如何是好?不管他,反正是他提出分手的,又是在大众面前出我的丑,自作孽,不可活!她牙一咬,心一横,飞车田间小径,暗度陈仓,故意让小伙儿空守栈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真让姑娘猜着了,小伙儿一则路况不熟,二则心烦意乱,失望至极,回家路上,一连摔了五六个斤头,摔得鼻青脸肿。还好,他是军人,受过专门训练,无大碍。倏忽间,秋风起,小伙儿身在军营,心系家乡的心上人。直到第二年暑假,二个有情人在同学的撮合下重归于好,重新牵手,风雨过后是彩虹。当年,在五站中学,乃至五站镇,张忠亮可是女孩子心中的偶像呢!校长的女儿和他同班,坐也观君,行也观君,离则思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因为没有追到他,至今对周姑娘耿耿于怀,每次夫妇二人回去同学聚会,她从不来参加。由此可见小伙儿的男性魅力和人格魅力。在武汉读大学期间,小伙儿勤奋刻苦,学习成绩优异,深得教师的喜爱和同学们的关注乃至艳羡;他文笔清秀隽永,同时写得一手好字,在系里负责板报宣传,更成为公众人物。许多女兵同学更把他当做梦中情人来追求。在毕业前夕的一个黄昏路上,他的同学,一位部队首长的女儿亲昵和他并肩而行(这在别的男生可是求之不得之事)。“我有办法呀,我爸是军队的老首长,谁敢不给面子?对了,你有女朋友吗?”对方立码瞪大双眸,几乎要鼓了出来:“没见你跟谁谈恋爱呀!”小伙儿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周姑娘的照片,对方的花容黯然失色,双眸更没了神采。自我解嘲地说:“世俗,庸俗!”悻悻地离开了。毕业在即,他一枝独秀,被学校确定为首批留校毕业生,那可是个拼背景拼老子拼人脉的年代呀,他,一个东北农民的儿子,无关系,无背景,其人格魅力学业能力之超群脱俗可见一斑。值此命运转折关头,他亦喜亦忧,喜的是他要脱下军装,脱离艰苦的部队生活,成为一名高校的教师,将来的学者。忧的是他在武汉,周姑娘在东北农村,解决周姑娘的武汉户口难如上青天。他征求周姑娘的意见,对方不愿影响他的锦锈前程,不作表态,由他自己选择。“浮世万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小伙儿最终弃舍了大城市的灯紫酒绿,书院红楼,坚定地选择了周姑娘,回归了在刀尖上拚搏的部队生活,等待部队提干,等待与周姑娘花好月圆的幸福时刻的到来。1976年3月,到了军人允许结婚的年龄,周姑娘来到部队,与小伙儿一起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结束了八年鸿雁传书,与子偕老。相敬如宾,相扶相携,至今已五十年矣。几百年前,卖油郎曾独占花魁,如今,小军医终携得美婵娟,八年鸿雁传书月始圆。正是豆蒄之初,竹马青梅人姝,蓦地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尺素,尺素,情侣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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