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 | 陈新华:肇东平安屯,一个没有“运动”的村庄
本文作者
陈新华,东北石油大学人文学院语文教授。1968年下乡,1982年大学毕业,从教近半世纪。发表社科论文百余篇。退休后在有关刋物和网络平台上发表古诗词和现代诗二百余首,散文百余篇。
原题
芳岛
妻的家坐落在肇东县五站镇西南二十里的平安屯,屯东第一家。春日里,从东头进屯,老远便会望见一处花团锦簇的院落,仿佛天上的五彩云霓飘落到这儿,把小院拱卫起来,托举起来,装点起来。有雪白的梨花儿,有胭脂红的杏花儿,有火焰般的石榴花儿,还有粉中带白的黄太平儿……花香鸟语,蜂飞蝶舞,好不热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便给这小小的院落起了个美好的名字“芳岛”。
后来,当我融入这个大家族以后,更为它百年不凋的善良之花而深深感动。“芳岛”,表里如一,名副其实。
再后来,我把芳岛的范围扩大了,指的是整个平安屯。小屯北、西、南三面环水,苇草丰荗,鱼儿那个多呀,一抄箩子捞上来四五斤,来了客人现捞现炖,鲜嫩无比。有种老头鱼,样子很丑,可是把脑袋一剁,大酱一炖,再烫杯小烧,酒未醉人人先醉!村前荷香十里,映日荷花就象妻娇羞的粉腮。村后老榆蔽日,好鸟相鸣,与村中鸡鸣犬吠相呼应,多么美丽的芳岛啊!
更重要的是,民风淳朴,四个家族和谐共处,胡子来袭,日本肆虐,大家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土改时,四个家族都有车有马,稻香八九垧,却没有地主富农。疯狂年代,没有一人发疯发狂,小小平安屯成了方圆百里的世外桃源。这又是多么美好的“芳岛”啊!
上个世纪20年代末,张作霖时代。
三九最后一个午夜,松花江北岸的一条乡间小路上,迤逦着一支艰难行进的队伍。头上暴风雪沙石般漫空横扫,刺刀般刮骨割面,脚下坚冰铺地,一步一滑,就连这些风里钻雪里滚的胡子们也叫苦连连,哭爹喊娘。
年关将至,他们倾巢出动,砸姑丁,吃大户,抢年货,没想到今天夜里,天公震怒,突降暴风雪,让他们进退失据。
“报一一前面有个小村儿,叫平安屯。”探子不屑道,“说是屯子,其实只有五六户人家。”
“那就先打个尖吧。”大当家的命道。
“算了吧,这么几家穷酸,有啥油水儿?"二当家的建议。
不待大当家的回答,又一探子来报:“报一一村头有炮楼子把守!”
“嗬,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呀,俺今儿个是吃定它了!”
“汪一一汪一一汪一一”一犬惊吠,群狗狂和,村子不再安宁。纷飞的雪花中,一人高的土墙后面,五六座茅草房战栗在暴风雪中,唯有那高高耸立的炮楼儿显得格外威武,不可欺凌。却又象一根鱼刺,扎在大当家的嗓子眼,不拔不足以平去心中的恶气!
“跟我来!”二当家的一马当先,众胡子紧随其后,弓着腰,蹑着脚,向东炮楼摸去。
“当一一”炮楼儿响了一枪,一个兄弟应声而倒。其他人就地卧倒。
“他妈的,真横啊!打!” 二当家的气急败坏。
“呯,呯,呯……”一排洋炮(土枪)射了出去。
“兔崽子,还敢响窑儿?胆儿不小啊!给我打!"大当家的怒吼道,一排排洋炮爆豆一般射了出去,不料炮楼回了两枪,又有两个兄弟惨叫着倒了下去。
众兄弟跟着二当家的屁滚尿流地撤了下来。
“大……大……当家的,炮楼子里有神枪手啊,咱……咱……咱不是对手!”二当家的慌里慌张,语无伦次。
大当家的脸色阴沉,大手一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吃了豹子胆啦?打,狠狠地打!”枪声更密集了。
炮楼里的枪,突然哑了。
胡子们欢呼起来,一跃而起,准备冲锋。
突然,屯子北面儿一阵战马嘶鸣声划破夜空,格外响亮。紧跟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似有千军万马潮水般向小屯儿扑来。不好,不是援兵就是伏兵,这小屯有道横!
屯中金锣长鸣,“打胡子喽!打胡子喽!”随着这一声呼喊,屯子里响起一片喊杀声:“打呀,杀呀!打杀狗日的呀!”随即,土墙头上枪声大作。二里之外的前屯,一里之外的西村,回应的锣声响成一片,“当一一当一一当一一”摄人心魄。
胡子们个个心惊肉跳,连握枪的手都颤抖起来。大当家的不再犹豫,呼哨一声,众喽啰偃旗息鼓,连滚带爬,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小屯儿的危险解除了,风雪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其实,守在炮楼子里的是一群孩子,大的十五六,小的才七八岁。他们的母亲几年前因病不幸离世,父亲万寿山把他们一手带大。眼下,父亲去了嫁到五站镇的女儿家过春节。家里的事儿,全托给了长工宋老爹打理,众兄弟则由老大万平原照料。
父亲前脚刚走,后脚宋老爹的母亲去世,回家办丧事去了,家里的事儿可就全撂到了万老大的身上。万老大岁数不大,性格沉稳,胸怀坦荡,就和他的名字一样。脸上笑多,嘴上话少,胆大心细,天大的事儿也休想压垮他。
万老大把家中诸事调理得井然有序,尤其注意协调全屯的安全保卫工作,年关一到,胡子可能来袭。李家邹家车家承诺守好西炮楼,他则亲自值守东炮楼,充分发挥两楼的猗角互援作用。
这天晚上,他正好在炮楼里值班儿,暴风雪骤降,他愈加小心,干脆把行李搬到了炮楼里来住。结果半夜里,他第一个发现了胡子,并鸣枪示警。这一枪真准,干倒一个胡子,还把村里的人全部叫醒了,大家纷纷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坚决不让胡子跨进村子半步。
几个兄弟也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冒着枪林弹雨,爬出房门,爬进炮楼,爬到哥哥身边。一二百米的距离,竟爬了半个时辰。他们的脸、身子从来没有和大地贴得这么近,幸好,雪地,不费力,还干净。大地听得见每个孩子剧烈的心跳声!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帮你啊,大哥有什么吩咐?”
“三兄弟,去把全村的马都放出来,在村子北头儿绕圈儿跑,动静越响越好!阵仗越大越好!给他来个疑兵阵。我就不信他不退兵!”于是,胡子们很快被一阵马嘶声马蹄声和屯子里的乡亲们的喊杀声吓得心惊肉跳,放了最后一排枪,便抱头鼠窜。当时万老大正在炮楼瞭望口张望,不料对方有一枪射进瞭望口,正中右眼,“妈呀一一”他大叫一声,躺倒在地。老三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一盏马灯,众兄弟惊慌失措地围了过来。
只见老大的眼珠子冒了出来,由一根儿血筋儿牵着,落下二尺来长,就在襟前挂着,血流如注,吓得兄弟们大哭起来。老三喝道:“别哭,会把胡子引回来的。”却见大哥一个泪珠儿也没掉,果断地伸出左手,把眼珠子抓起来往右眼上一按,按了进去。同时吩咐,快去佛龛,把香炉碗里的香灰抓把来。功夫不大,老四把香灰取了过来,老大往眼珠上抹了一把,又一把,那血真的就止住了。
胡子走了,小村归于平静。兄弟们再也忍不住了,哭声从炮楼里传了出来,传遍了全村。
全村的大人都来了,七手八脚,把万老大抬到了屋里热烘烘的炕头上。村里年纪最老的李姓老族长让大家各处寻找蟑螂,用擀面杖捣碎放到小米饭哩,再捣成浆糊,糊到眼眶里。那年月老蟑多得是,大白天都爬满锅灶碗柜,不咬人隔应人,恶心人!功夫不大,抓的老蟑足有好几斤。捣好后糊了老大满眼,满脸,结果枪沙全出来了,只有耳后那粒,因为没糊到药,与老大和谐相处了一辈子。
待枪沙出来了,老族长小心翼翼地从棉袍子兜里掏出一小包家里祖传的红伤药,轻轻地敷到伤口上,又掏出一大包递给万老三,告诉他外敷的时间和方法。神了,万老大停止了呻吟。天亮以后,李二嫂送来了半筐鸡蛋,邹大嫂送来了一盆白面,车三嫂抱来了一只老母鸡……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万老大眼角滚落,李族长忙说:“你为大家负伤,大家表表心意是应该的呀,千万别淌泪,伤口难愈合呀!”
一切都处理完毕,已经天光大亮。宋老爹闻讯赶回来了,狠命砸着自己的脑袋,可又无可奈何,为母尽孝,能不回吗?他眼睛红红的,二话不说,立码为老大杀鸡炖鸡。万寿山收到消息,骑着快马追风也似从镇里赶回来了,见着受伤的儿子登时昏了过去。大家又喊又叫乱了半个时辰才醒转来。他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儿子的眼睛,无奈伤势过重,已无法治愈。
从此,万老大就落下了个终身残疾,成了独眼龙,一辈子打了光棍儿。兄弟和乡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有一部湘剧电影叫《生死牌》,说的是明嘉靖年间,恋人张金生、王玉环到山亭避雨,遇上贺总兵之子贺三郎。那厮调戏玉环未遂,坠涧身亡。贺总兵命县令黄伯贤将玉环斩首,黄不忍屈斩无辜,释之。黄女秀兰、义女丘萍担心父亲落难,皆愿替玉环去死;玉环也怕恩人吃罪,甘心受死。无奈,三女在神像前争抢"生死牌"。
到了伪满当亡国奴那年月,万家也发生了一段同样感天动地的现代版的《生死牌》。
四十年代中叶的一个秋日,村公所送来通知,老四万平川摊上了日本人的劳工。他是家里唯一进了学堂的人,身材瘦小,体弱常病,极少下田做农活。这一去,还有归日吗,不到一个月,准会活活累死、病死。
怎么办?硬生生一张死亡牌送到了家里。万寿山急得团团转,独眼老大又患上了风湿症,成了驼背,老二早亡;老三倒是身强体壮,可他是家里的主心骨啊!老五老六还是十多岁的半大孩子呀!
“我去!”声如洪钟大吕,“四弟体弱多病,我不能眼睁看着他跳这个火坑,凭我这一身力气还能拼一阵子。我跟阎王爷犯相,他不会收留我。”说话的是身材高大的老三万平安。
“不可!兄长一走,三嫂如何是好?侄子和侄女又如何是好?不可,万万不可!我自知身子羸弱,一向小心谨慎,而今而后,吾知免夫!”老四饱读诗书,说话从来咬文嚼字。
老三听不甚明白,但弟弟的坚定态度,是明明白白的,便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哥,在这件事上哥说了算!”。
“事事都可,惟此事不可!”老四的话同样掷地有声。
三嫂看看丈夫,又看看小叔子,左右为难,两手一拍大腿:“四兄弟别争了,你哥去了,还有回来的希望,你呀,说不中听的话,是真真的回不来了。”说罢,用衣袖抹起眼泪。
说话一向慢声细语的四夫人怀里抱着大女儿,此时也激动起来:“三哥三嫂一片心意,我和老四心领了,可这九死一生的事,让三哥替了,我们心里一辈子都不安生啊!再说,名册上是老四万平川,三哥去了,日本人知道了,还不灭咱满门呀!”
仿佛生死两块牌,大家都争着抢那张死亡牌!父亲再也忍不住,无声的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兄弟媳妇们哭成了一团。
末了,父亲缓缓地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去了前屯张半仙家。半仙掐指算了算,慢条斯里地说,只能老三万平安去,他虽也有大灾大劫,但有惊无险。他的名字就一福纾百祸呀。最终,万寿山让老三万平安去了劳工。
第二天,老三扛着行李卷儿上路了,父亲、兄弟和乡亲们一气送了四五十里,送到对青山火车站,眼见老三被日本人押送着登上了闷罐火车。老三在那黑黑的铁屋子里,没吃没喝,也不能大小便,“咣当”了一天一宿,半夜里来到了鸡西煤矿。
车门打开,一阵吼叫声狼嚎般闯入车厢:“起来,起来,排队下车!”车厢外边伸手不见五指,惨淡的星光下,只见一排凶神恶煞的日本兵,手持大枪,枪上的刺刀寒光耀眼,叫人胆战心惊。下了火车,点过名,领队的二鬼子再次扯嗓子喊:“上车,上车!”日本兵也怪叫着:“快快的,死啦死啦的!”人们被赶羊一样赶上了早已候在那里的大卡车上。“不准说话,不准东张西望!”吼叫声又响起来。大卡车飞一般地向深山老林驶去。老三心一沉,完了,这一百多斤是交待这儿了!
第二天清晨,才发现住了一宿的黑屋子是个长筒子木板房,少说也住了一二百人。潮气,臭气,骚气,汗泥气……说不清的浊气薰得人透不过气来,先来的劳工个个蓬头垢面,穿一身黑乎乎的更生衣,分明是从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原始人!吃的是橡子面窝头,玉米糊糊,还不管饱。
作业的巷道里横七竖八地竖着木桩子,冒顶,漏水的事时常发生,生命时刻处于危险之中。听说前二天冒顶,一下子砸死了三百多劳工,他们就是来补这个缺的。挖煤使用镐头铁锹这些最原始的工具,挖出的煤也要人推车拉集中到巷道口。且步步上大坡。简直是人间地狱!
世界上没有比日本人更坏更毒更狠的人了!不,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畜生!老三来的第一天就赶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场面。
一天下午,一个枯瘦如柴的劳工,推着煤车走完了最后一段上坡路,挣扎着来到了巷道口,突然腿一软,瘫倒在地。一个日本监工怒不可遏地走过来,挥起手中的铁镐把当头削了下去。可怜的人身子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爬起来。接着,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冲着人们嚷嚷:“谁要磨洋工,谁就跟他一样。”目睹这血淋淋的场面,人们只能偷偷抹掉眼里的泪水。更可气的是,那厮转头洋洋得意地对身边的二鬼子说:“中国人大大的有,死了死了没关系!”说罢两人狰狞地狂笑起来。
老三狠狠地瞄了一眼那个畜生,蛤蟆眼,仁丹胡,哼,我早晚弄死你!
打死、病死、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劳工的命运,最后只有一条道:死! 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想方设法跑出这座人间地狱,跑出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窟!不过,跑之前一定要弄死那个蛤蟆眼、仁丹胡!老三恨恨地想。
咸萝卜条就是最好的菜!因为活累,大家拚命吃咸菜,渴了,再猛喝长满黑乎乎霉菌的大缸里的生水,许多人拉起了肚子,连拉两天就脱了相一一只比骷髅多张皮!可是还得坚持出工,否则,监工一顿毒打,打到“病号房”,离万人坑只差一步之遥。
不久,老三拉了肚子,隔一会儿就往厕所跑。冤家路窄,又是那个蛤蟆眼、仁丹胡监工,抡起皮鞭,劈头盖脸一顿揍,打得他七窍流血。老三双手护头,那畜生见状,抄起一个镐把,恶狠狠削来,只听“咔嚓”一声,胳膊断了。“我操你八辈祖宗!”老三骂出了声,狠狠地啐了一口血,爬起来往巷道口的一个角落跑。那里有一根垂在地上的电线,漏电了,前两天他被电过。
那畜牲随后紧追,他跑到那儿故意跌倒。对方抡鞭又抽,他一骨碌躲开,趁对方抬腿之时,憋足了劲,一脚狠命踢去,多少同胞仇,民族恨,全集中在这一脚上!畜生重重跌倒,正跌在那根漏电的电线上。一道蓝光闪过,便见了阎王爷。顿时,巷道里一片黑暗,报警铃声大作。日本人查了半日,找出了断电原因,也查出了日本监工致死的原因一一操作失误,触电身亡。
很快,老三被监工赶出了工棚,遣送到了病号房。
病号房是一个更大的长筒子木板房,四面透风,寒气逼人,应该是日本人故意安排的。住了足足三四百病号,痛苦的喊叫和呻吟声让人揪心,他们多是卧床不起的,有的已滴水难进。日本人每天只给一顿玉米糊糊喝,说是怕劳工们泡病号。如此,不病死也得饿死冻死。每天早晨,看护一一其实是看守,要到病号房来检查一遍,逐个用脚踢几下,发现僵硬的尸体,便命人拖出去,每天至少四五个,多至八九个。拖到哪里?旁边就是万人坑,那里便是他们的归宿。
老三在病号房里除了“养病”以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差使:往外拖死尸。他知道,不久之后,他也会被别人拖出病号房,拖进万人坑!
“跑吧!”另外两个工友和老三不谋而合,逃跑的念头愈加强烈。他们商定了逃跑的方向一一运煤场,方法,乘火车逃到任何地方一一只要能离开这里!
一天半夜,一个劳工难友乘机跑了出来,没等越过铁丝网,狼狗便把他咬了回来。第二天,大家站队去上工,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吊在电线杆上,天上飘着雪,他身上却只穿了条短裤。“滴达,滴达,”鲜血从身上不停地流到地上,生生染红了脚下的雪地!鬼子为了杀一儆百,非叫大家看着鞭打,警告说:“谁要逃跑就和他一个样!”
“啪!”挥鞭抽打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日本监工。
“啊一一”
一鞭鞭,一声声,撕心裂肺!这个难友被吊打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就气绝身亡了。老三心中暗道,下一个该死的应是那个满脸横肉的龟儿子!
谁还敢轻易动逃跑的念头?可是不跑有活路吗?跑出去,兴许还能有条生路!
一天夜里,病号房门口的看守坐着坐着打起了瞌睡。不多时,传来轻微的鼾睡声。老三心中大喜,翻身起床,蹑手蹑脚走近门口一看,那厮果然歪着头抱着枪没了动静。千载难逢,老三碰了碰另外两个难友的枕头,两人一骨碌爬下床一一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三人小心地拉开门,从看守面前轻轻走了出去,随后猫着腰沿着铁轨,向着几百米外运煤场的方向,向着巨蟒一样的运煤火车跑去。按说,一天两顿糊糊,他们早已枯瘦如柴,没了半点气力,可是此刻,他们不知那来的劲头,泼风似的跑,一个倒了,另两个一人架一只胳膊,拉着跑,后来,变成了走,挪,爬……终于爬上了火车,滚进了煤堆里。万幸的是,他们奔跑没人发现,爬上火车没人发现,火车开了,还是没人发现!“呸!”老三啐了一口:“便宜了那个龟儿子!"
这火车开起来就没停过,一直开了两天两夜,天要亮时,才喘息着停下来,三个人已经饥渴得头昏眼花,互相搀扶着爬下火车,爬过一道道铁轨,从一个墙洞下钻了出来。半路上碰到一个铁路职工,好在他是个中国人,好心地把他们送到道班房里,每人给俩地瓜,又喝足了水,才渐渐缓过来一一死不了了。一问,妈呀,这里是山海关呀!
火车是不能坐了,万一被抓回去咋办?便一人找了根木棍,准备一路乞讨回家。
突然间,晴空里雷声炸响,千里长鸣,是鞭炮!山河大地,处处鞭炮震响!眼前,锣鼓齐鸣,万人空巷,人们欢呼着,歌舞着,喜泪奔流。原来,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国人不是亡国奴了!
可以光明正大地坐火车回家了!三个人不约而同跑回了火车站。汽笛嘹亮,欢畅悠扬,经久不息。所有的火车头都披上了大红布,到处都是中国红!有一列进站的火车,车头红光耀眼,车身红霞飞舞,何其震撼!天不负华夏哟,太阳重新在东方升起!
当老三出现在家人面前的时候,任谁都认不出来了!才走了三个多月,人呢,老了三十年,一头黑发全白了,居然还长了长长的白胡子。黑瘦黑瘦,跟脚下的黑土地一个颜色。衣衫褴褛,又脏又臭,好象刚从日本人的监狱中出来的犯人,其实还不都一样,都是人间地狱!
全家人拥在了一起,喜极而泣。老四抱着九死一生的三哥热泪纵横:“遭此大罪的应该是我万平川呀,我的亲哥,我的命是你给的呀!”同样须发全白的父亲哽咽着说:“平安呀平安,总算平安地回到了家!半仙算的没错,一福纾百祸呀!”
老四万平川到了娶妻生子年龄,聘姑娘的条件是带着大哥一起生活。许多人家望而却步,想不到兴隆屯儿一位周姓姑娘慨然相允。
她目不识丁,连个名字都没有,去世后,墓碑上刻作“万周氏”。但她却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她对媒人说:“嫁到这样一个有情意的人家,是我的福分呐。大哥是为保卫全村人全家人受的伤呀,不照顾好他,老天爷都饶不过呐!”几句话感动了家族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她便成了四夫人。
打从四夫人走进了这个家门起,火炕烧得滚烫滚烫的,两大盆炭火,热腾腾、香喷喷的厨房热气生生把数九隆冬都熔化了!一家人几十年没有拆洗的木板一样坚硬,打了补丁,露了棉絮,臊味,臭味,汗泥味呛鼻子的被褥,扔掉了,换上了四夫人亲手絮的新被褥;全家都穿上了崭新的棉衣棉裤。那棉裤腰几乎絮到了腋窝处,一挽一系,再穿上厚厚实实的大棉袍子,啥风啥雪也吹不进哩!
就是家里的长工宋老爹,也照样穿上了四夫人做的新衣,与一众兄弟同住一铺炕,同吃一锅饭。每到大年,还专门给他带上五花肉,冻豆腐,冻豆包,让他孝敬老母亲。宋老爹一颗心照样被温暖着,温馨着!土改时,他当上了村里的农会主席,全村最高成份是中农,是全县(或许是全国)唯一没有地主富农这个万恶的阶级敌人的村庄。
老三出劳工回来不久,老父万寿山过了世,老五老六去了哈尔滨谋生,老三老四分了家,老四夫妇践行承诺留下了大哥,从此事兄如父。
那年月,农村的流行病一茬接一茬,老四夫妇皮实,染了病挺一挺就挺过来了。大哥身子弱,得了病就是重的。有一次,老大高烧四十度不退,请遍了附近的郎中,都没治好。
人命关天,何况是大哥!老四赶着马车顶风冒雪进城请大夫。一个时辰进了五站镇,那里有医无药。二话不说,“得儿,驾!”老四又上了路。跑了五六个时辰进了县城,医生倒有,只坐诊不下乡,还不错,开了一盒盘尼西林。马不停蹄,又顶着星星,踏冰破雪往回赶,次日丑时方才到家。
零下三十七八度啊,人马都成了冰雕了:胡子眉毛挂着雾凇,一身银盔银甲,走路山响,一进院子,房子直颤!日日相伴的大黄狗都不认识了,对着主人狂吠不止,直到主人开口说了话,才不好意思地摇尾亲热。果然药到病除,不过,老四的手脚冻僵了冻坏了,落下了一身冻疮。
四夫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夫妻俩心里自然高兴,万老大更是喜形于色。晚上,夫妻俩唠起了悄悄话。
丈夫说:“若是儿子,就过继给大哥罢。”
啊?妻子大吃一惊:“这可是咱俩的骨肉啊!”便翻了个身,给丈夫一个硬梆梆的脊背。
“你细细思量,此中有区别吗?大哥不离家,孩子不离门,再说,儿子不也得咱抚养吗?所不同的就是个称呼而已嘛!重要的是,让大哥也品尝当父亲抱儿子的快乐呀!”
丈夫的话推开了女人心中那扇门,那原本就善良的门。
不久,孩子生了,果然得了贵子!孩子满月后,四兄弟与大哥小酌相庆。老四说:“兄长,给孩子起个名儿啊!”
“儿子是你的,你还识文断字,你不起谁起呀!”
“不,我们夫妻已商量好,这孩子过继给你一一你是兄长,兄长不能无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不行!那是你的亲骨肉哇!”
“咱哥俩还分彼此吗?”
“说啥也不行!”老大的犟劲上来了。
“扑通”,四兄弟突然跪到地上。吓得大哥慌忙下地,扶起兄弟,“你的双膝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啊!好吧,我答应!”兄弟笑了,哥哥笑了,全家人都笑了!
大哥当即给孩子起名曰“忠义”。孩子过百岁时,老亲少友尽来祝贺,老四当众宣布了这件大事。从此,万忠义便终生管万老大叫“爹”,而称亲生父母为“叔”与“嬸”。后来者尽学哥哥的样子,称伯父为父,称亲生父母为“叔”与“嬸”。得,六个孩子全过继了!从此,万老大愈活愈幸福。
盼望着盼望着,孩子终于会说话了!四夫人把小傢伙抱到万老大的热炕上,他一步三摇,蹈着小步扑到万老大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爹!”万老大嘴唇蠕动了半天,吐出三个字:“我的天!”
万老大过生日了,小傢伙小心翼翼地剥去蛋皮儿,鼓着小嘴儿用甜甜的小手送到万老大嘴里,一直香到心里,甜到心里呢。春日里,梨花树下,小傢伙骑着万老大的驼背大呼小叫地玩耍,万老大心里的花儿和梨花儿一起怒放。
十年后,孩子们陆续长大,年三十,儿子领着一众兄弟姊妹,一字排开,虔诚地给万老大叩头祝福,万老大笑得合不拢嘴。儿子参加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了万老大手里,万老大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再后来,万忠义结婚了,住到西屋,老四专为大哥在东屋盘了北炕,虽说生活上多有不便,但对大哥的照顾却更方便了!当哥的头疼脑热,兄弟随时端水送药,就象对待自己的老父亲一样。
那年吃食堂,瓜菜代,每人每天三四两粮,大家吃不饱,饿呀,人人的眼晴都冒着绿光!老四当食堂的管理员,每当社员们都去下地干活的时候,他便和厨师偷偷做了几个玉米面儿大饼子吃点“小灶”补补缺。厨师狼吞虎咽,连饼渣都舔了,他呢,把自己的那份藏到怀里,悄悄送回家。
“四弟,你不吃,我也不动。”大哥生气地说。他拍拍肚皮说:“兄耶,您何时听说厨师会挨饿?何况我是管厨师的。”看着大哥含着泪花,吃下那几块带着自己体温的玉米面饼子,他甜甜地笑了。
到了晚年,老大身体每况愈下,家里分的每人十斤小麦磨成面粉,都用来贴补大哥的身体。望着已经是第三代的晚辈们一双双渴望的小眼晴,他真是咽不下去那白花花的馒头呀!他便把馒头掰开,一一分给孩子们。孩子们自然是拒绝接受的。“你们嫌弃我呀,哼!生气了!”便吹胡子瞪眼睛。孩子们就怕这句话了,乖乖伸出小手,接过馒头。他笑了,笑得很甜很甜。孩子们哭了,哭得很委曲,很委曲。和着泪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像约好了似的,放下馒头飞似地逃走了,逃到了屋外,躲到大门后。眼泪从他那凹陷下去的眼眶里簌簌地流下来,老四坚强地把头甩向窗户,看着窗外,努力不让泪花落下,四夫人撩起围裙不停地擦拭眼泪……
老大的地位依然至高无尚。吃饭时,四夫人盛的第一碗饭,定是大哥的,大哥不上桌,谁都不动筷。家里来人去戚儿,大事小情,总要把大哥举到头里,席坐正位,话要先说,因为,他是大哥万平原!
万忠义订婚时,女方的父母亲戚来了十几口人,东西屋摆了两桌儿。上好了菜,人也坐齐了,唯独上首席空着。老四东西屋喊大哥,却不见人影。孩子们房前屋后四下里寻找,还是不见人影。老四只好亲自找寻,终于在村子北头的水泡子边上找到了大哥。
“兄长哟,您让全家人找得好苦!您是故意躲出来的罢?”
“你瞅我这样子,又老又瞎又罗锅,多给你们丢脸呀?”
“兄长,您可是忠义的父亲呀!那有儿子订婚父亲不参加的道理?再说了,你呀,永远是咱家的代表哇,代表着万家的尊严呐!谁要是看不起您,就是对老万家不尊重呢,这门亲事就没的谈了。‘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好大哥,别为难我了。”万般无奈,大哥只好乖乖地跟着满口孔孟之道的四兄弟回到了席上,坐了正位。
家里四个姑娘,出阁后回娘家,礼品总是双份,一份伯伯的,一份泰山泰母的。姑娘姑爷走了,四夫人转身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老大哥。
“大哥,这曹子糕太甜,我们吃不惯,没劲。知道您爱吃甜的,都归您了!”
“这……”
“我们俩尝了一块,您别嫌弃。”四夫人是故意撕开包装,给丈夫吃一块,否则,老大打死也不接受的。
哥哥不忍心哪,可又推托不得。
老大是七十五岁过世的,临终前几个月已经糊涂。四兄弟把饭捣成糊糊,一口一口地喂。大小便失禁,四兄弟一遍遍擦洗,更换内衣,常常弄得满手屎尿。有时,侄女儿给伯伯洗衣服,会情不自禁地呕吐不止,那味道实在令人受不了哇!奇怪的是,老四闻不出来!为大哥洗衣服被褥的四夫人也闻不到!他们的嗅觉出了问题了吗?到了后来,衣裤、被单、被衬一天一换,炕上地上,屋里屋外,只有肥皂香皂的清香味了。
老大孤身一生未成家,却从未孤独过,他是带着满满的亲情,带着满足和幸福安祥地走的。
《白蛇传中》,当许仙被白娘子原形吓得魂魄散去以后,白娘子便历经千难万险去峨眉山,为丈夫盗灵芝仙草救命。
时光荏苒,到了疯狂年代。平安屯的万家也曾有二个青年人为救亲人跋涉几百里寻访药方,白娘子救活了许仙,青年也成功地癌口夺命,救下了亲人。
那个青年之一便是在下。我家成份高,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和万老四的漂亮女儿恋上了爱。得到的却是二位老人的有温度的回复:“姑娘嫁的是人,不是成份,只要人好,什么都不重要。”兄弟姐妹多是党员,且大舅哥家四个孩子,一旦与我家联姻,势必一条臭鱼腥一锅汤,入党参军提干再无希望!想不到的是。儿女们的回答和父母同一个温度:“庄稼院人,不指望有大富大贵,孩子有没有出息全凭自己的努力和造化!”
四夫人育有六个儿女,二十年后,儿女们又育有十五个儿女,这二代二十一个儿女,个个都是在她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一个大家庭六个小家庭的温暖全都来自她那温暖的怀抱和老泰山那枯瘦而坚强的臂膀呀!可是,当小鸟长成大鸟,展开翅膀直击蓝天的时候,她的翅膀却再也飞不起来了一一她得不治之症。
起初,她只是因红袖标们要火烧大儿子万忠义的事上了火,一头晕倒在地,醒来后,就下不了炕了。
万忠义是小学校长,当四周学校校长被火烧被炮轰时,他却毫发未损,因为平安屯没有疯人。
一天,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带红袖标的人一一看样子是乡镇上的中学生,说是来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的,要火烧小学校长万忠义。他们遣散了上课的学生,关押了校长,发动老师揭发批判。声称还要炮轰大队书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民兵连长一听火了,领着一伙民兵把红袖标围了,不论他们怎样声嘶力竭也不理睬。尔后召集全村人开大会,让红袖标站在台前,说话象打雷:“咱屯一没地主富农,二没走资派,三没坏分子,今天,这几个小杂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要翻咱社会主义的天!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过去,胡子来了,咱没怕过,日本人来了,照样设怕过,今天,就凭你们几个免崽子想翻天?错翻了眼皮!”民兵连长越说越气。会场上群情更加激愤,仿佛爆炸了一颗核弹!
刚才还狐假虎威,气势汹汹的红袖标们顿时蔫了。民兵连长还放话说,若无人认领,就扭送专政机关。到了晌午,他们的家长从四面八方赶来,说他们的孩子吃错了药,被城里的疯狗咬了,也发了疯,发了狂……
这是平安屯疯狂年代唯一的批斗会。以后,再也没有发疯的人敢来破坏这里的安宁与和谐。
事情本已了了,四夫人却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大队卫生所看不了,公社卫生院说可能是恶病,治不了。大家把老人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县医院的造反派非要一张生产大队开的身份证明和成份证明,若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及黑狗崽子,一律免诊,人民医院只能为人民服务!
刚刚转业的大姑爷刘金玉大步走上前来,“啪!”地一声把自己的军官证、光荣证、功勋章摔到桌子上,又撩开衣服,露出腰上的枪伤,大声喝道:“还有这些打美国鬼子的证明好不好使?”
“好使,好使……”造反派们立码蒙圈,毕恭毕敬地极认真、极仔细、极周到地做了各种检查,做完之后,给出了冷冰冰的结论:胰腺癌晚期,顶多维持十天,建议家属赶紧安排后事,任何医疗都是徒劳!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病房外走廊深处,四个女儿抱头痛哭。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叨着烟袋走了过来,那模样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却又不失农村人的朴实厚道。
老头儿猛吸了几口,蹲下来在墙根叩着烟灰,一边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医生,大凡治不了的病,一律称做癌,他们呐,就是猪八戒的脊梁一一无能之辈!”
话里有话,妻妹便礼貌相问:“大爷您好,您说这癌病能治吗?”
“我们村有个姓刘的,十年前得了癌症,如今还活着,也不知道是真癌还是假癌。能不能治,你们去问问他吧。”
“那,你们村儿是在什么地方啊?”
“兰西县太平庄儿,到那儿一打听就有人告诉你了。”
“咱们能不能去找找那位刘姓病人?”妻妹泪眼婆娑地问兄弟姐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答腔。即便真的有那么个地方,不管是集镇,还是公社,找个根本不认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简直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我自觉比别人见识广,便自告奋勇:“我去!有跟我作伴儿的没?”这时,二表弟慨然而出。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第二天早晨,我们便乘着公共汽车来到了兰西县太平庄。
那是好大的一个集镇哪!满眼都是东倒西歪破旧的土平房,泥土斑剥的墙上写满喷着硝烟烧着战火的标语:“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斗的咆哮声,游街的嚎叫声,凄厉的惨叫声……惊心动魄;高高的纸帽子,打着大红叉子的纸壳牌子,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让人目不忍视。
我们一条街一条街地找,专挑那些不带红袖标,面带皱纹,面相和善,衣服俭朴的行人询问,几乎走遍了全镇子,也没人知道有什么刘姓癌症患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家家的烟囱冒出了浓黑的煤烟,镇子顿时乌烟瘴气,老人的咳嗽声不绝于耳;不时有炒菜的葱花味飘来。一圈圈转来,足有五六十里的路,我倆腰酸腿痛,肚子里“咕咕咕”打鼓一般地叫着,嘴里使劲咽着口水。
不知什么时候起,头上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又一片,愈下愈紧。因为走的急,衣服穿的薄,兜里还没带粮票,又冷又饥又渴又急,眼睛由白转红,又转绿了!
来到一个卖白开水的地方,要了两碗水喝下去,身上才有了热乎气。我便和卖水人攀谈起来。那是个面相亲切和善的老妇人。
“我呀,倒听说有个得了癌症活了十多年的人。”
“他住那儿呀?”我大喜过望。
“你们顺着脚下这条路呢一直往北走,不拐弯,走到一个叫向阳屯的地方,就找到他了。”
这时,夜幕已完全落下,房屋啊树木啊,冰啊雪啊,全都朦胧在漆黑的夜色中。可我眼前却仿佛升起了一轮朝阳,浑身充满了力量。
那时农村的路,全是土路一一雨天留下深深的车辙,到了晴天,车辙足有一尺深;眼下,辙里辙外全是雪,踩在辙里,一步一滑;辙外直立的泥块水泥一般坚硬锋利,摔倒上去,疼得死去活来!天越来越黑,雪越下越大,什么“燕山雪花大如席”呀,错了,是黑龙江好不好?根本看不清哪是辙里辙外!我俩弯腰弓背,跟头把式,跌跌撞撞,在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犬吠声中,敲开几十家的门问路。摸黑整整走了四五十里,经过十多个屯子,总算找到了向阳村。
一群恶狗围了上来,弯腰捡起土块雪块驱赶,狗们退了几步,又咆哮着嚎叫着追了上来,他们也是造反派吗?二表弟倒毫不畏惧,他弯下腰,趴在地上,做狗爬狗吠状,这招倒灵验,狗们退得远了些,远远地叫着围着。
一个亮灯人家走出了人,一问,正是刘姓癌症患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禁大喜过望,疲劳,饥饿,恐惧全都烟消云散!此时,已是后半夜。听了我们的来意,主人深深为我们的孝心感动,热心地把我们迎进了屋里。
刘大叔患的是肝癌,起初,肿块有鞋底那么大,十几年过去了,吃的偏方有好几百种,别说,还真好使,肿块小了!但疼痛还没消失,疼得晚上睡不着觉,一家人便陪着他摸纸牌,所以才一直亮着灯。刘叔亲自为我们拍打身上的雪花,伸出一双瘦骨嶙峋却热乎乎的手,把我们拉上了热炕头,还推过火盆让我们烤,同时吩咐家人立码升火为我们做饭。想起医院里的造反派,想起太平庄上的红卫兵,我们俩登时热泪沾襟!
饭菜端上来了,冒着腾腾热气的白菜冻豆腐炖粉条,黄登登的玉米面大饼子,那是当时农村最好的饭菜呀!如今五十年过去了,京师的全聚德烤鸭,名震天下的重庆火锅,还有粤菜,鲁菜,湘菜……都比不上这顿饭香!而我,再也没吃到这么香的饭菜!
我把刘叔说的药方一一记在脑子里,三十多个,一条都没忘!什么鹿肚子草焙了吃,核桃树枝煮水喝,黑木耳蘸黑狗油吃,十条蜈蚣炖一只母鸡……嗨,我就觉得最后一个方子靠谱。
刘叔留我们住了一宿,第二天又供了顿早饭。我把兜里的钱全掏了出来,递给刘叔:“走的急,没带多少钱,更没带粮票,你患着病,本应给您买礼品的,这点钱,您收下吧!”刘叔急了,沉下脸来:“你们这么见外,我可生气了。再说,我这也是给自己积德呢!这比吃药还管用哩!快走吧,你家老人早一天吃好了,我就彻底好了。”
只好含泪作别。
在刘叔的指点下,我们走的是直接回家乡的路,有一百多里,中间要经过一条大碱沟。老人给了我们一人一根长棍,用以防狼防狗,一直送我们出村上了道,才挥手告别。我眼含泪花,心中默念着:乱世之中,毕意还是好人善人多!正因为有了他们,这世界才美丽,这人间才让人留恋!
沿着大道走了不到二里地,便来到了大碱沟。其实它不是一条沟,而是一个四面高中间低的盆地。夏天,盆地里到处是的白花花的盐碱,象是长了秃疮一样,人称兔子不拉屎的地儿。盐碱少的长着墨绿色的碱草和紫红色的蓬草,所以又称碱草沟。
眼下,它是一望无垠的雪原,闪着耀眼的白光,方圆二十里,不见人烟。车辙印是没有了,一行深深的脚印,告诉我最近有人走过,紧张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过,积雪也太深了,一脚踏下去,足有一二尺。若是天黑以前走不出这个大碱沟,我俩非喂狼不可!牙一咬,心一横,走!你拉着我,我拽着你,互相鼓着劲,喊着号子,壮着胆儿,艰难地往前走着。累了,躺在雪地上喘口气,渴了,拂去上层的污雪,露出下面的白雪,大口大口地吃几把。
突然,我们发现了一行狼蹄印儿,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二表弟倒十分沉着:“不用怕,前面一垛一垛的,准是碱草垛,晒半年了,一点就着,我兜里有火柴。真碰上那畜牲,我就把草垛点着,不烧死也吓死它,还能把救兵搬来!再说,咱还有两根木棍,专打它的麻杆腿!”
他这一说,我的心里踏实了一些,前进的速度也更快了,晌午歪的时候,总算走出了这片大碱沟,踏上了乡间大道。前面二里处,就是一座村庄。
不过,刚高兴了半截儿,远处就出现一只四条腿的东西,那傢伙好象中过猎人的夹子,走路一瘸一瘸地。显然,雪太大,它是来村子边寻吃的来了。于是,我们就扯开嗓门大喊:“狼呀!狼呀!”远处出现三五个人影,也大喊:“狼呀,狼呀!”似在呼应我们。那畜牲害怕了,撒开四蹄,闪进一片玉米地,在一垛垛没来得及拉回去的玉米秸秆垛子中闪了几闪,便没影儿了。
乡间行走,尽管路程依然遥远,但前有村,后有庄,少了风险;路上有车辙,有路可循。偶而踫上一辆同路的大马车,会捎上一程。又走了六七十里,黄昏十分,总算踏进了肇东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留下车脚钱,倾尽囊中所有,买了五十条蜈蚣,登上了公共汽车。不经意间才发现,我和二表弟的皮鞋都掉了底,鞋垫露出了大半截儿,这才感到脚底发凉,脚指僵硬,哦,早已失去知觉。
回到家里,跟老泰山说了药方后,当机立断,杀鸡配药,下午便服上了,别说,疼痛感大为减轻,比打杜冷丁还好使!
这么着,老人服了整整三年,几乎吃光了周边十几个村的母鸡,吃了五千多条蜈蚣,硬把那巴掌大的肿块吃小了,吃没了!而且痊愈后再没复发!
谁说病长无孝子?整整三年,儿女们日夜轮流守护在老人身边。特别是大女儿大姑爷,因为身在公社卫生院工作,通晓医术医理,夜夜都要床头相守。每天往返二十里路,上班,为母亲取药;下班,为母亲送药用药,有时彻夜不眠,床头看护,第二天照常上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二万多里行程,日月星辰见证了他们足金的赤诚!
大姑爷刘金玉上过战场,腰部受过枪伤,别人用一个小时走的路,他会用两个小时,所以每天用在路上的时间就有三四个小时。有一天,开完会已经是八点多了,到了平安屯儿,已是午夜,他的腰直不起来了,硬撑着给老人打完针,吃完药,便再也起不了炕了。二小时后,他躺在老人身边咬牙拔下针头。
“金玉哟,”老人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以后天晚了,就别来了,少扎一针没事的,你的身体本来不好,要是有个三长二短,我老婆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呀?”说完,撩起衣襟擦起了眼泪。
“嘿呀,我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点事算个啥呀?好好养病吧,您好了,大家都好!”老人听了,宽心,安心。
晴天还好,要是雨天就遭殃了。有一个黄昏,暴雨骤降,夫妇都没带伞,双双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路泥泞,一步一滑。过了三道岗,涉到第三道水时,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水中,那又臭又咸的浑浊泥水灌入口中,不由自主地呕了一大顿。污水从头发上流下,青丝成了泥发!一路摔打,到家时又是午夜。丈夫毕竟是战火中炼就的钢筋铁骨,妻子第二天就病倒了,高烧不退。丈夫一路跋涉,回卫生院取了退烧药,给母女双双点滴。母亲的泪珠儿越擦越多,衣襟儿湿了一大片。女儿烂然一笑,只要老娘康复,上刀山,下火海,心甘情愿!
平安屯的乡亲们年年四处为老人买鸡,却分文不取,情深似海,义高如山呐!
老人五十八得病,又活了二十二年,八十岁逝世。在那个政治正确百业俱废的年代,老人的癌症病治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奇迹!从此,我家门前求药方者成千上百,我也象太平庄那位善良的刘叔一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相告,把善良的种子传播下去。我的家成了方圆百里人们心中的“芳岛”了。
人之初,性本善。因为善心不失,才有了仁爱之心,感恩报德之心,爱家爱国之心;才会因果相报,生生不息,有了千千万万个“芳岛”,有了令人留恋的美好人间。
“芳岛”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朵怒放的善良之花呢。
芳岛,我的爱情圣地!
芳岛,艰难时世的一片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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