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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陈新华:​下乡十年,我读懂了生活

陈新华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华,1949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市人,1968年下乡插队,1982年毕业于牡丹江师院,2009年退休于东北石油大学、教授。大庆诗词协会会员,三亚专家诗社社员。发表诗歌,散文多篇。


原题
晚照,春枝,落叶



作者:陈新华


晚照


呼啸的北风终于停止了在茫茫雪原上狂野的脚步,如血残阳渐渐沉入西天的暮色中,原本银白的世界立刻被黯淡的紫色所笼照。白蟒般的松花江大坝,摇着芦苇的塔头沟,琼玉铺就的一平如镜的农田……都处在这紫色的静谧之中。


此刻,我怀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跟着一片浮动的白云,惊喜地欣赏着这富有诗意的北国隆冬晚照图。


真的诗意盎然吗?看着自己羊皮袄裹着的带血的羊羔,四周“咩咩"叫着的羊群,心中不禁悲凉起来。


这诗意是冷酷的,艰辛的,苦涩的!


春天,挥镐刨茬子,两臂红肿; 扶犁翻地,风沙灌口; 刨坑,灌水,点籽,施肥,踩坑,双脚一遍又一遍丈量村庄的每一寸土地,解放鞋穿碎了多少双;一天下来,全身上下的土足有四五斤,光鞋里就有二斤多。


夏天,烈日下挥锄铲地,皮肤晒黑了,爆皮了。流了多少汗,中了几回暑?早已记不清。到了地头树荫下,一头栽倒在光板地上,再也不想起来。到了麦收时节,更是一弯腰一身汗,收工时,人几乎虚脱一般。青纱帐蹿起来了,我们便轮流打更护青。浓黑浓黑的夜幔中,时常有一双绿荧荧的眼睛躲在幽深的青纱帐里瞪着你,是狼,是狗,还是猫?瞪得你心里直发毛,双腿筛糠一般抖着。于是一手端着尺把长的大电棒,一手挥舞着锋利的镰刀,又喊又叫又跺脚。“哧溜"一声,那双绿眼睛消失了。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感到浑身发冷一一刚才的恐惧全化作冷汗出来了。


秋天最苦了,严霜中割谷,冰雪中掰玉米棒,手背皲裂。双脚浸于雪水中,透心凉啊!最累的是割大豆,干一天,十天直不起腰。装运秸秆,一捆足有几十斤,越装,车身越高,秸秆上了车,人趴到了地上。装“忠"字粮,二百来斤大麻袋,撂到肩上,人立码矮了半载,憋着气,挪动脚步,摇摇晃晃,若不是有社员接着,非吐血不可!这才真个知道“泰山压顶”的滋味。这粮能不“忠″吗?


冬天,起牲畜圈,整天在臭气中薰染,不知吐了多少回,肠子几乎都吐出来。学大寨,奔塔头沟,臭水塘刨污泥冻土块,顶风冒雪,方才知道:“老北风,风中的霸;腊月雪,雪中的沙。”有时,羊皮祆一披,便升了“官",一双铁脚板,奔农田,上大坝,进苇塘,上顶青天,下踏雪原,左顾右盼,唯一大将军统一群牲畜而已。


我还主动请缨,参加了水产队,在千里松花江上捕鱼,曾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有一次刮了十级大风,掀起丈把高的巨浪,吼声势如奔雷,在岸边看着都眼晕。但是,场里养着几百只水貂张嘴等食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下呀!我和把头驾着一叶扁舟,恰似一片树叶在巨浪中浮沉,正所谓“一苇可航"呀!当船升至浪顶时,只见天低,岸近,岸边的村庄都在水下浮沉,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一下子船又跌入波谷,恰似掉进万丈深渊,心便没了影儿。身上是溅落的水花,还是冷汗?鬼才知道!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把头是风浪里走过来的人,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嘱咐我,舟之双桨,人之两腿,脚不离地,桨不离水,便可无险;只要将船横压住波峰,就如御手制服烈马一样,不会被摔下来,便无虑。在我们师徒的默契配合下,终有所获,我也算体验了一把“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惊险!


这是我要的生活吗?


当年父亲凭着一身才艺走出乡村,来到城市,就是为了有更大的做为,如今,他的儿子,却又顺着他的来路,走回了农村,情何以堪?


但是,在时代潮流面前,我有的选择吗?父亲单位早有警告,若儿子不下乡,家长进学习班!


彼时,已有最新指示,大学还是要办的,只不过选人的方式是工农兵推荐。我象阿Q一样,晃着发髻上横插了一根筷子的脑袋,幻想着有朝一日我会戴着大红花,背着行装,告别乡亲,告别这块付出血汗的地方,踏进高等学府的大门。不过,自已很快从云端重重地摔落到地上。黄粱一梦也!那得下多大的暴雨,雨点才能淋到我这个脸上“黥″了黑字的子弟的身上啊?


春枝


“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

       

一阵清脆的歌声迴荡在春光乍现的山坡上,乍暖还寒的果园里,一片温馨的蓝天白云下。此刻,我们在果农的指导下为果树剪枝。所谓剪枝,就是剪去春天里疯长,秋天却不结果的枝条。暂且叫它剪春枝罢。对面的女神正神采飞扬地教我唱歌呢,她那黑亮的眸子,粉红的双颊,高高翘起的小辫,还有那件草绿色上衣,都让我砰然心动。

        

往事不堪回首。

        

文革初期,在运动悍将,班级团支部书记的带领下,红卫兵们对我进行绞杀,将我定性为“社会主义的定时炸弹”。此后直到毕业,全班多数同学从未用黑眼仁看过我,那些从头红到脚的红五类们更是未从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在冷漠冷酷的无视中,送走高二高三二个学年。如今,女神一句一句地,不厌其烦地,在春光中把春光四射的歌曲教给我,我怎能不受宠若惊!

       

 “革命风雷激荡……"她站在那棵树叉上挥舞铁剪教,我站在这棵树叉上剪着果枝学。平时唱歌,我总是跑调,常常让人笑得喷饭,如今居然字正腔圆了!周围响起一阵掌声和喝彩声,我愈加兴奋,脸庞烧得火热。那一刻,我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我剪掉了一条条果树的春枝,心里,却潜滋暗长了一条甜甜的春枝。

 

不久,场里放假,我与好友同车返城。路上,我嗫嚅着对他说:“想求你一件事。″

       

“啥事,说!"


“想托你给女神带个话儿,说我喜欢她。”

       

 “没问题,这个月下老我当定了!”

        

假期结束了,我发现好友见我就躲,暗想,没戏。果不其然,第二天收工时,好友红着脸告诉我,他把我的话传给了女神,女神回答说她心里早有人了。


“谁?"我急切地问。


“我呀!″


“啊!″


我暗骂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乌鸦,不能给点阳光就忘记自己一身黑!“咯嚓″一声,心里那根春枝被连根剪掉了。


屈辱还在后头。


先来的一批知青,均为官宦人家的子女,其中有一位女子待人十分热情。有人说她已名花有主,也有人说是待字闺中。出于好奇,一天交谈中,我想探问虚实。话到嘴边,又觉得唐突,便咽了回去。她见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也不多问,转身走了。这本来不是什么事,一转身,我也忘了。


“等闲平地起波澜″,谁知第二天早饭后,路遇她和几个闺蜜,其中一个是县长的女儿,摇着地缸一般矮胖的身躯,瞪着一对三角眼,阴阳怪气地喊道:“不要脸!不要脸!”我一愣,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昨天晚上谈话的女子,便心知肚明,一准是这位县长家的丑女添了盐,加了醋。不由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真想扑过去撕烂她的嘴。万事忍为高,想起这条祖训,想起自己的身份,只好咽下这口气,狠狠盯了那妖精一眼,转身走过。好在她演的是独角戏,没人应和,尴尬的反倒是自己。

        

俗话说:“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傍晚,再次路遇,那丑女故伎重演,我昂首坦然而过。她身边的一位男知青实在看不过眼,喝道:“没事找事,有意思吗?这不就欺负人老实吗?"丑女登时灭火,此后也不再嚣张。至今我还心心念念感谢那位为我申张正义的人,他叫张晓军。


一天,我在窗外凉晒刚洗过的被衬,一位曾经的同班女同学从身旁经过,她亲切地对我说:“晚上你套被衬时我帮你缝。”我心头一热,答应了。


晚上,她如期而至,手里拿着针和线,先和我把被套抻平,尔后熟练地套被,穿针引线。我千恩万谢,转身去窗台取暖瓶倒水,却见窗外出现一张狰狞的脸,嘴唇翕动着,好象说:“你他妈配吗?"来人是缝被衬女同学的男友。我一颗刚捂热的心迅疾凉了,冷了,寒了。


我这种人,连获得女人关心的资格都没有哇!


做为黑五类子女,当年所受的屈辱如此。


落叶



夜,伸手不见五指,天,像倒扣过来的黑锅。


“哗啦,哗啦……”


此刻,我正在村庄后面一排大榆树下的农田里搂着枯黄的榆树叶儿。听着这有质感的声音,我知道这儿垄沟里的树叶多而又干爽。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常说,不好好学习让你到农村顺垄沟找豆包吃去!豆包儿没找到,树叶子搂了一大麻袋。背着往回走,刚进村子,黑呼呼跑来了一条狗,也不叫,闷头就是一口,我倒了,腿伤了,树叶撒了……


这是我安家的第一天。二十二个知青,有的被招工进城,有的进了城里机关,有的进了城里行业文宣队,有的被推荐上大学……走了二十一个。只有我一个人成了最高指示的践行者。还好,当地政府根据我的表现,让我到乡中学教书。


没有叹息,没有眼泪,我把自己的人生目标修改为:活着,活在当下,活在脚下。“天涯何处无芳草”,我默默地在脚下这块土地上娶妻生子,扎了根。松花江畔便多了一簇红柳。


两口小柜儿,两套被褥,一口小缸,半袋土豆儿,几棵大白菜,便是我的全部家当。背靠着老泰山,吃饱肚子不成问题,只是烧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几阵秋风横扫,落叶如雨,让我看到了机会,便于下班后来到村北老榆树下的农田里搂起树叶来。不想屋漏偏遭连夜雨,又被狗咬了,打了二十四天狂犬疫苗,好不晦气!


后来在亲友的帮衬下,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安乐窝,一间半草房,从此,我的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到了艰辛艰难的田园生活中。


春天,主要侍弄自留地和房前屋后的菜园。种菜,不同于种大田,要求更细致的耕耘。翻地得一锹挨一锹地翻,一块土圪垃都不能有。施肥要均匀细致地撒。播种后,还要时常浇水。起垄,更深更厚。白天上班儿,这些活儿都是晚上干的。月光的轻柔曼妙,我没看到,只把它当成巨大的萤火虫,微弱的荧光灯。有它,我的耕作才有保障。我还练就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看得见垄沟儿垄台儿的夜视能力。


修篱笆,垒院墙,插墙帽儿,这些大活儿只能在星期天来完成。泥巴,这个在我眼中一向肮脏的东西变得珍贵,亲切起来。因为,一是土珍贵,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把金黄的粘土一担一担地担回来,肩头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二是草珍贵,那可是以上好的盐碱草或三尖草为草材呀。三是水珍贵,需要一担一担从村子中心的大井担回来。三样儿都齐全了。还要像和面一样,用铁叉反复摔打,再用叉子一叉一叉地垒起来。不能急,一天一截,半个月后,满园春色便被泛着金光的黄土墙遮住了。


墙帽儿是用来挡鸡的。不用多,两三只鸡进了园子,也就两三分钟,便会让刚刚泛出的绿色消失殆尽。用柳条儿或玉米茬子一插,便又是一道风景线!起粪,沤粪,运肥,施肥,可就没有诗意了,但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呀。


最忙的是秋天了。脱坯,扒炕,抹墙,收割庄稼,起土豆儿,储藏粮菜,买白菜,腌菜……忙得两头不见太阳,星期天就等于过了一道鬼门关。脱坯,要到村外水塘边找一个黄土岗取土。和泥时,光着脚在泥水中狂踩,让草水土充分融合在一块,再一块一块脱成土坯,回到家里,我也成一块土坯了。


晒干晒瓷实后,运回家里,就开始扒炕了。先剥去炕面泥,换掉旧坯,掏去炕洞里面的草灰,再铺上新坯。这时,千万要仔细,一切保留原样,否则,一烧火,狼烟地洞,只能返工重来。这可是个技术含量极高的活计!干完活儿,孩子们都指着我笑,因为我又成了灶王爷了!


秋天又是拾柴最好的季节。先是在村外捡秸杆儿,农人们很仔细,收获很干净,我的收获就不大了。只好走更远的路,到更远的田野去拾,再一捆一捆地背回来。秋收过后又扛起大锤去套子里打塔头,一个星期天能打一车呢!初冬时节,我在村外树林又发现了新的金矿,一棵棵木桩子不是最好的燃料吗?


这一干就上了瘾,当我把林子里最后一个木桩子刨下来扛到家里,只觉得心头一热,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全家人都慌张起来,却没有及时看医生。好在年轻,吃了几个偏方儿,又活蹦乱跳了!结果留下如今的老慢支的病根儿!


冬天是最难熬的季节。那时的气温平均零下三十来度。城里可以凭票买煤,农村人可没有这待遇呀!我就在防寒上做足了功课。起初用稻草为窗子打了个草帘子,白天卷起,晚间放下,放下时窗子竟然不上霜了。不久我又在窗户外面钉上一层塑料布,再挂上稻草帘子,为窗子穿上了两层外衣。


抽空儿把打来的塔头切成细片儿,把木桩子劈成小块儿,添到炕洞里,一铺大炕就是个大火炉,从早到晚都是滚烫滚烫的,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每天只有最冷的早晨和晚上会生上炉子烘一会儿。整个冬天,屋子的北墙一直挂满白花花的霜,与南面火炕相比,可算是冰火两重天呐。


老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说呀,不插队,不知农村苦啊。可是,我原本读书的青春时光被埋没在艰难困苦的农村生活中,心有不甘哪!


尾声



下乡十年,青春被黄土掩埋,但是我没有让青春虚度,在泥土中依旧让它透出亮色。大学梦未圆,城没进去,却经受住苦和累的考验,被当地政府录用为公办教师;业务上精益求精,成了当地语文界的排头兵;坚持写作,发表诗文,成为小有名气的文学青年;在恢复高考制度后,最终圆了大学梦。


十年下乡,我读懂了劳动,读懂了生活,读懂了农民,我深深热爱这片养育过我的松花江边的黑色土地,深深热爱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忠厚朴实,善良友爱,勤劳勇敢的农民,我的父老乡亲哟!


回望当年,家在苍烟落照间,十年尘事皆相关。历史如此,才有我的一段插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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