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丨陈新华：不宜录取后的碎片人生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华，东北石油大学人文学院语文教授。1968年下乡，1982年大学毕业，从教近半世纪。发表社科论文百余篇。退休后在有关刋物和网络平台上发表古诗词和现代诗二百余首，散文百余篇。

原题

大学梦碎“不宜录取″

作者 | 陈新华

1960年，我国教育事业蓬勃发展，高校招生人数首创纪录，达到20万。应届高中毕业生的人数无法满足这一指标，教育部遂扩大招生范围，鼓励当时的高二年级学生和从业的往届毕业生勇跃报考。令人遗憾的是，应届毕业生中却有相当数量品学兼优的学子，大学梦最终破碎。何也？

当时的录取原则是:“在保证政治的前提下，结合学业，身体健康，择优录取。”在政治正确思想的指导下，因为政审问题，他们的档案被负责报考的所属高中学校写上“不宜录取″四字，梦，碎了一地。

报国无路，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你们是烂心的白菜

黑龙江省肇东一中是一所闻名省内外的重点中学，其高中招生范围为肇东、肇州、肇源、兰西和青岗五县初中毕业生，通常只招收两个班一百人。六零届毕业生不足百人，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是这一地区明珠中的优质名珠，凝聚了五县千万名初中和小学教师近十年的精力和心血。

高考前夕，校党总支派出待业学生、应届高中毕业班的团支部书记一人去对所有毕业生进行外调(严重违背外调原则)，此人不学无术，整人有道，竟发现了十颗“社会主义的定时炸弹":

有人家庭成分是地主富农，有人父亲当过土匪，有人外祖父为资本家，有人父亲当过伪官吏……多为诬陷不实之词，均在本人参加工作及入党提干时得到了甄别。

再看看这些“定时炸弹”，有校学生会的学习部长，生活部长，有刘绍棠那样才华横溢的少年作家，还有为抢救落水儿童而获得表彰通报的见义勇为者……即使他们所谓政审问题统统属实，党的政策一贯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重在本人的政治表现”，也不应该褫夺其升学的资格！

这些凄凄惶惶悲悲切切的落榜者，曾与他其他同学一道，怀着美丽的人生梦想，兴致勃勃地照相、填表、交报名费、领准考证、填写报名志愿，一道意气风发地走进考场，一道兴奋紧张地核对答案，一样焦灼不安地等待发榜消息……最后却得到令人心碎的落榜消息！张家荣、富克兰等一行四人来到省城最大学政衙门一一省教育厅高招办，意图讨个说法。

工作人员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回答得极其爽快极其形象:“你们都是烂心的白菜，人民的大学能要你们吗？”

几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登时瞠目结舌，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学政衙门。半路上，富克兰一度昏蹶，张家荣失窃，另两人也几近神志不清，不辨南北。面对人生的险恶，刚刚步入成年的他们，几乎失去了人生的信心。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多少教育工作者多年辛勤培育出来的人才，不早不晚，就在参加高考前，经一支禿笔那么一勾划，一夜之间变成了“社会主义的定时炸弹"，“烂心的白菜"，借用老人家文革中的语录:“又何其毒也！″

我不甘心哪，不甘心！

 “我不甘心哪，不甘心！”这是一个古稀老人在瞑目前痛彻心扉地呼喊，床前的儿女，亲朋好友皆泣不成声。

老人叫连登文，1960届肇东一中高中毕业生，是班级里的数学奇才。父亲很早就发现了他超人的天资禀赋，特地将家小不远千里迁徙至肇东县，使他得以顺利进入这所县级城市中，教育资源最为雄厚的省级重点中学就读。他志在高端数学理论研究，坚定不移走科学报国之路；庆幸自己能够得到肇东一中宣志久这样的省内名师指点，更渴望得到华罗庚那样的数学大师的培养，再像华罗庚那样把青春乃致一生献给祖国。一入高中，目标即确定为清华大学，为之拚搏奋斗了三度春秋。

临近报考时，他得知了关于政治正确的高招政策，担心自己的升学志愿会受到地主成份的影响，特地将志向调整为“哈尔滨工业大学"。不幸的是，哪怕填最低档次的专科院校，也会被“不宜录取″打入另册。

毕业后，老校长范中天爱其才，留校任教。“高中生教高中生，这是误人子弟！"各种非议纷至沓来。一年后，学校举办了一次全校在岗教师的文化考核，时数学教研组藏龙卧虎，多为省内知名教学精英，有名牌大学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也有经验丰富的老教师，连登文老师却轻松拔得头筹，各种非议顿时销声匿迹。

经此一役，确立了连老师在肇东中等数学教育界无可撼动的排头兵地位。而连老师亦从此将自己的毕生精力献给了家乡的基础教育事业。此后，他一边工作，一边提高，攻读黑龙江教育学院函授本科数学专业，并取得骄人的成绩。

八十年代，他升任为校教导主任。九十年代，拟提升校长，却被以学历低为借口搁置。当初因成份高被剥夺学习的权利，如今又因学历低而与提干机会擦肩而过。有人暗示，送三五万，可飞黄腾达，鄙之。尤令他耿耿于怀的是，班里与他要好学习远不及他的同窗，考入了中国科大，成为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凤凰落到梧桐上才是俊鸟啊！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也许那位校党总支书记的一笔，毁掉的是一位科学家的科学生命，让祖国科学事业蒙受了重大损失。   

如此，老人临终才会发出那令天地动容的呼喊！

艰难求学路

张家荣，黑龙江省肇源县人，聪颖早慧，又极用心刻苦，从农村小学顺利升入城镇初中，最后一举考入肇源高中，为本届学生中的佼佼者。

正巧赶上五七年反右运动，他们的语文、数学、物理三门主科任课教师均被打成了右派，遣送劳改。本来就缺少师资，加上穷乡僻壤，上级教育部门鞭长莫及，三门课整整空置了一学期，还将继续空置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入秋后，洪水泛滥，学校校舍尽数被吞没。也许是老天照应，大水退去，校舍无一倒塌，但墙体受水浸泡，入冬后，成了冰墙，即便炉火再旺，与室外也是同温，学生根本无法正常学习，有的人只好选择退学。张家荣一心求学，把希望的眼光转向了五县的教育中心一一肇东一中。

转学谈何容易，先是举家迁入尚家公社，继而费尽周折办理转学手续，接下来，在数月考查期，他以突出的政治表现和优异的学习成绩安下了营寨，仿佛看见金碧辉煌的高校大门呼隆隆为自己洞开，天之骄子们正向自己热情招手呢！

送走十二年寒窗苦读，终于可以参加高考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在第一志愿栏郑重地写下“清华大学"四个娟秀的楷体字。

从省高招办归来，他调整了心态:人，还得活下去；是金子，早晚发光！两个月后，他出现在肇东二中的讲台上，竟然一课走红，成了最受学生欢迎的物理老师。那段时间，他和连登文老师一样，几乎24小时连轴转，为学生授课，又专修函授课程，生活有了生机。

造化作弄人。不久，一场浩劫疯狂来袭，他又因家庭成份蒙冤受屈，被调入农场中学教书，生命再次陷入绝境。其实，是人祸！

直到“四人帮”垮台后，他才真正云开日出。在倍受伤害的肇东一中，担任高三物理课，夙兴夜寐。用老妻的话说，家里的灯夜夜长明。辅导高考风生水起，为让孩子听他教的物理课，家长们绞尽脑汁。他成为肇东县最优秀的物理教师，没有之一。不久，调入东三省知名的大庆实验中学，高三把关，物理成绩位居全校之首，被尊为大庆中等物理教育界泰斗，被评为大庆市首批高级物理教师，谱写出生命最辉煌的乐章。                       

不过，当年被剥夺教育权利的一幕，如毒蛇一般缠绕着年已八旬的老人，心里时时有血渗出。

巴山楚水凄凉地，曾是当年弃置身。

我父亲不是土匪

本世纪初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哈尔滨一家星级酒店里，四海名士齐聚一堂，共庆老师任来久之子鸿喜。宴会的一隅，有二名花甲老人相拥而坐。他们同是当年刀笔书记腰斩的患难兄弟：王浴海和于耕野。

 “我的父亲不是土匪，组织已经还我父亲清白。″

当年的英俊书生，品学兼优的学生会生活部长于耕野，如今已白头搔短，满脸沧桑。他出身世代赤贫，却不知那位外调者从何处得来一份父亲是土匪的证言材料，报考清华大学的档案上，便同样被写上了“不宜录取″打入地狱。

他并没有消沉，而是凤凰涅盘，浴火重生。先是当了几年的中学教师，专修了函授本科，改革开放后进入银行系统，走上了交通银行哈尔滨动力区分行行长的岗位。走出了一条别样辉煌的人生之路。

正是：“前程暗漆本难知，秋月春花各有时。″

宴会上，他讲出了个中原委。父亲在世时曾说过，叔叔16岁时被土匪抓去当了一个月的马夫，爷爷东讨西借，凑了十石黄豆，才从狼窝赎了回来。好恶毒的移花接木，好阴险的历史篡改！

“我的父亲不是伪官吏，而是投诚的国民党军官，是立过战功的解放军！”另一次大庆的同学聚会上，一位银发飘飘的花甲老妪和泪哭诉。她就是当年学生会学习部长富克兰，中农成分，名列前五的大才女，志愿也是清华大学。因“父亲是伪官吏”的外调结论，结局自然“梨华一枝暴雨摧″。而当年伤害她的班主任面如死灰地坐在桌旁，和着她的泪水默默饮酒，偶尔不知所措地夸奖两句“菜好，酒好"。听说，次年便饮恨离世。

如今的她是林区一个学校的校长，半个多世纪了，从来未触碰当年留下的伤疤，那是致命的内伤啊！心中只有岁月无法风化的灼痛，无法稀释的苦水。她甚至听得见那终生难愈的伤口的渗血声，一滴，一滴，落在岁月的深处，化作一声声警钟：历史不能重演！

愈毁愈美的和氏玉

元朝的戏曲家马致远曾戏称自己是“蒸不熟，煮不烂，摧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王浴海则是一块愈砸愈坚，愈毁愈美，愈掩愈亮的和氏玉。

王玉海原名玉海，在父亲心中，永远是一块无瑕美玉。

幼时，读书如醉如痴，用家里的鸡蛋订了《好孩子》杂志以解文学之饥。初二开始写作，多篇诗文发表于报刊，由兰西农村考入肇东一中时已成少年作家。心中只有“北京大学”，志在必得！

落榜以后的他，同样没有消沉，而是接受范中天校长的聘任，留校任教。他要用行动来告诉人们，做人，需堂堂正正；做教师，是呵护塑造幼小灵魂，而不是打压扼杀！

他在某些同行的不屑眼光中接手初一两个班，不到半年，成果显著：大批优秀作文对外展览，被多校邀请介绍作文教学成果，面向全县教师介绍作文教学经验。教到初三时，一节省级语文公开课，震撼黑龙江语文界，其教学经验在全省推广。同时获得省“重点中学作文教学标兵″称号。文革开始，学生知识定格初三，却出了一大群文科人才: 有二人成为国家一级编剧，二人成为县长、县委书记，涌现一大批科局长和优秀语文教师，他们终生笔耕，受益终生。

毁玉的大棒一天也没有停止挥舞。入团申请，被那位毁他三年直至最后致命一击的班任，此时的教师团总支书记冷漠地拒绝了。受基层支部的推荐，他去听党课，续任的党总支书记在众目睽睽之下厉声狮吼:“出去！"

不久，范中天校长被检举重用地富子女，受此牵连，他被调到肇东二中任教。文革更被扫地出门，下放农村。他“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改革开放后，出身的羁绊被解除，低学历又成了他前进的枷锁。去大庆发展，多地教育部门均以学历不达标退档。

长风破浪总有时。市人事局长魏兴柱通过他发表的教学论文识得美玉，使他成功进入大庆。不久，走马上任区教育局副局长，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美玉终于大放异彩！

1983年教育部直属学会中学语文研究会年会召开，全省仅有三个名额，一篇三万字论文使他成为哈市以外地区的唯一代表。此文刊于河南《作文研究》，压缩后又发表于《陕西师大学报》，收入中国人民大学报刊资料社《语文教学》专辑和我国第一本《作文年鉴》。

后来，他以600元稿费起家，办起了作文教学期刊《作文成功之路》，不久，在市委书记李智廉的亲自安排下调入市教育学院。他用不同笔名自写自刊，每年把几百篇高质量高效绩的作文指导文章推向全国，推向世界。他的钻探式作文教学理论成为中小学作文教学的一面耀眼的旗帜。曾至十几省讲学，听众超过几十万。

《作文成功之路》年发行量高达一百二十万册，成功入驻上百家国家一流图书馆和机关单位，入驻30多家国外一流大学和国家图书馆。被评为黑龙江省一类期刊、优质期刊，全国优秀期刊。被一线师生称为“最鲜活最灵动最实用的作文教材”。

其间，中宣部教育局与首都师大青年教育研究所联办的期刊《教育艺术》委托他全权在大庆创刊，同样获极高评价。他兼任中国语文报刊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华教育艺术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青少年写作研究会常务理事、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1996年，市教育学院评高职，他以在省以上相关报刊公开发表158篇教育教学论文，公开出书30余种，主编两种国优期刊等业绩，获得全票，第一个晋升正高职称。

和氏玉终于被识被赏，以惊艳世人的光彩被奉为国宝。父亲地下有知，可瞑目矣！

 “炸弹″乎？玉璧乎？“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时代异也。

同是社会主义文化乳汁喂养，同是五星红旗下健康成长，同样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同是共和国的一代新人，却偏要以所谓家庭成份论和戚属历史问题为鸿沟，分成黑红两类子女，而后恶意地褫夺同样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黑色”子女的进步权、受教育权、知情权、话语权，造成他们终生痛苦和遗憾。缺失人性的政策，暴露了制定者和众多执行者人性的阴暗。无疑，他们用禿笔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不光彩的一页！

大学梦被毒毒地捏碎了，人生梦却终铸辉煌！文中的主人公们在生命的中下半场竞技中，照样是人中龙凤！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陈新华读本

图文由作者提供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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