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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韦定广:我的1978,从改造对象到金榜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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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韦定广
高考,对于每位青年学子来说,犹如一次人生“炼狱”;而中国1977、1978年的高考,在千万考生的记忆中,相信无不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当恢复高考消息传出并经证实时,我已经有了一年半的工厂经历;在此之前,则是纯粹的农民。
虽然每月只领取“学徒工”的报酬,但看着完全在我的“导演”下,一批批石头、黄土、煤炭、铁粉进来,然后变成一包包优质水泥出去,还是蛮有点“成就感”与“自豪感”的。因此恢复高考消息来临之初,我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激动:既因为这原本是预料中的事情,(早在1974年,本人就觉得那种“工农兵学员”制度长不了)同时也考虑到如果我半年内离开,这个厂非垮不可。“士为知己者死”,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1976年春天,以我“黑五类子女”的身份,是不能够进厂当工人的。主要是一位转业军人出身的领导因为“器重”我那点小聪明,才克服多重阻力,将我调来并送出培训后让我担当重任,我不能令他失望。另外,厂垮了最倒霉的是工人兄弟,曾经在一口锅里吃饭、共同经历过创业的艰辛与欢乐;所以,我也不能做有愧于他们的事情。高考要参加,大学一定要读,但应该在明年……
1977年高考我没报名,但其实又参加了:为两位中学同窗整理语文、政治复习资料。这两位老兄准备考理科。我们是1974年高中毕业,距离恢复高考已经三年多。那时没有“高复班”,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心复习数理化,语文、政治的复习思路、具体题解及大体材料等则由本人帮助完成。
转眼从晚秋进入寒冬,心中十分惦记两位老兄,不知情况如何?某天我挟着一大包资料,又用蛇皮口袋装上几颗大白菜、几斤粉丝以及咸菜等,去看望他们。
那是在一个十分偏僻的乡间,不但要走很远的路,而且还必须以摆渡方式过一条大河。大船上除了艄公就我一人。当时背景下,高考之于两位仁兄无疑是“背水一战”。“风萧萧兮易水寒……”在渡船上,我凝视湍急河面或仰望跑马浮云,默默祈祷上苍保佑他们能够成功……
条件真是艰苦啊:破屋三间,土墙、草顶,家徒四壁且八面来风,不时还会跑出几只小老鼠摇头摆尾、窃窃私语一番。自己烧饭,大米加白水,聊以度日而已。没有电也没有煤油,每天只能在劣质柴油灯下苦读,柴油燃烧后的浓烟使二位的颈脖、鼻孔乌黑一片……两人眼中布满血丝、面容略显枯槁,如同经历多年牢狱之苦的囚犯;但或许因为前面有光明召唤缘故,精神状态还不错,特别是W君,似乎信心更足些。
大战三个月后,他们“解放”了,我的厄运却来了。
岁末年初,厂里领导班子大调整,原本器重我的厂长离任,来了两位新领导。任何新领导上任之初,总要想办法建立权威(威信),“杀鸡吓猴”是常用伎俩之一。我平时的“做派”是惯于“跟线不跟人”:无论谁做领导,只要他有事业心,同时重视我的存在,都愿意为之“折腰”。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不经意中间我却成了“吓猴”之“鸡”。
事情很简单:一次在公众场合,为部分工人所遭受“非人”待遇多说了几句公道话,谁知恰好被路过的一位副厂长听到后告知新来的厂长。他们一商量,觉得机会来了:如果将某人“制裁”或“镇压”了,其他人等焉有不服之理?于是冬日的某个下午,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突然宣布我的三大“罪状”:目无领导,破坏工厂秩序,煽动不满情绪……鸣呼哀哉!不但我一下子懵了,连我那两位仁兄也晕了。他们当时正来找我,走到会议室外时正听到从门缝里传出对我的怒斥、批判之声,二位大惊失色:某人不是“红人”“功臣”吗?怎么一下子成为批斗对象啦?
处理结果是“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然而一到车间,我的“人缘”就体现出来了:工人兄弟们非但完全不要我干活,而且还经常安慰几句。我心里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让我暂时做一回“鸡”吗?从动机上讲,情有可原;遗憾的是领导同志们找错了对象。选中我作为“鸡”,恐怕非但吓不了“猴”,很可能还会闹得“鸡飞蛋打”……
转眼过了春节,二位老兄一位被录取了,一位名落孙山:录取率达50%,也很不错了。我有参与之功,因此也跟着快乐了几天。同时在高考题目公布后,我也着实遗憾了很久:除数学外,其它也太简单了点!
春节后又上班。因“制裁”我的缘故,产品质量连续下降,工人反响强烈;而我非但“死不认错”,整日还优哉游哉,活得蛮滋润。领导们见了自然有点难堪,但在必须维护权威、面子前提下,也不会主动向我“投降”。在逻辑上,双方“角力”的关键“棋子”,是顶替我原岗位的那两位同事:如果他们努力将质量维持住甚至比我主管时还要好,那我自然就“死”定了。(即使通过高考走人,也未免有点灰头土脸)但是让领导同志无限失望的是,尽管两位同事很努力,(事实上,他们也很想借此“上位”)效果却总是很差,产品质量不断下降。
坦白地讲,倒不是我故意使绊。水泥生产的技术性很强,各种原料配方要根据不同化学成分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另外烧成火候的掌握也是一道难关。两个环节稍有不慎,最后出来的或许就是一钱不值的废品。大学硅酸盐专业要学习4年,出来后方可以主管生产技术。因此在大型国有企业,都是由工程师负责进料配方及烧成技术。我只被派到南京的一个大厂里“旁观”了5个月,回来后就以“学徒工”身份承担起工程师的工作和责任,并且一下子生产出500号水泥。(用于建造南京长江大桥的水泥是800号;民居建筑使用的水泥一般是400号。)
名利本为身外之物,在我当时无所计较也无可计较。然而,领导们几乎只为个人私利,对我竟如此不管不顾……面对这样的“待遇”,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无话可说也没有必多说。罢了罢了,早就要圆大学之梦,原本想着某日拍屁股走人会心存许多愧疚,如今义无反顾了……
送走一位朋友后,又在厂里晃荡了近二个月。1978年4月20日,正式提出请假全脱产复习要求。领导同志一方面难以拒绝,另外大概觉得我整天在厂里晃悠也搞得人心浮动,(当然,私下里的想法或许是:谅你也未必能够考取,几个月后还得乖乖地回来向我们低头……)于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1978年的高考安排在7月20至22日进行,满打满算,只有整3个月时间。所谓“复习”,其实是重新学习。因为“文革”期间,几乎所有的课程都是不正规的。例如物理学科,有段时间被称为“工业基础知识”(简称“工基”),化学则被重新“命名”为“农业基础知识”(简称“农基”);即使语文、数学等,课本都非常“浅薄”,绝无系统性、科学性可言。
记得王小波在《高考经历》一文中谈到:数学是他当时最没有把握的一门课程。这在我同样如此。文科还是理科,别人或许会犹豫一番或痛苦一番,(例如要好的H同学先考理科,不中后再投奔文科)而对我则是“别无选择”:首先,读书得有兴趣,从小学到中学本人兴趣总是集中在文科尤其是文学,甚至有较为明确的理想目标,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个什么“家”;其次,参加高考需要“本钱”,而我的“本钱”也主要在文科方面,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这四门即使一点不“复习”,也能有七八成把握。然而,“命门”却是数学。由于学习从来随兴趣所致,数理化等课程虽然在校期间考试成绩都还可以,但完全是“应付”了事,毕业后几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可能和许多同年龄的朋友们不同,本人在高中读书期间就做过大学“美梦”。特别是在读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杨荣国的《中国哲学史》、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以及鲁迅杂文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籍后,自以为文科“本钱”较多,于是设想高考制度应该改革:第一,工农兵推荐入学和完全通过考试选拔相结合;第二,在文科或理科方面有“特长”的学生应该“破格”录取。既然自作主张又有点自以为是,既自命不凡又有点自私自利。
问题是还没有等我完全想明白,高中就已毕业;还没有等我文科方面的“本钱”积累得足够多,真正意义的高考却又来临……回想自“文革”爆发后,始终为当时“主流社会”排斥,不但红小兵、红卫兵绝对没我什么事,还时常遭同学甚至路人之嘲讽、挖苦甚至漫骂;小学毕业即因为体内流淌着据说是“黑色”的“血液”,而遭失学之痛苦,初中毕业时又险遭再度被赶出校门的厄运……当不再需要以“血液”颜色作为能否读大学标准时,如果考中,将一雪10年之耻——试问世上还有多少比这更加“快意恩仇”的事情?
然而,还必须考数学,这在我又是一个“别无选择”,而且是真正的、彻底的“别无选择”!两个“别无选择”相重叠,其实就是“to be or not to be”性质的“生死抉择”。为此,我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在战略层面将数学作为重点之重点,即作为决定本人前途命运的“淮海战役”;而在战术层面,从最基础的内容开始,必须在90天的“急行军”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全程!
先是设法找到一套“文革”前出版的初、高中数学课本,然后每天上午做题,下午看新的一章,同时将所涉及公式、定理等一一“登记在册”,便于次日早晨“诵而背之”。6年的课程集中在几个月时间,意味着每天必须至少完成一章,而且没有时间再回头“复习”,只能一鼓作气地向前、向前……
上年报考理科的H同学名落孙山后,转而跟着我再冲刺文科;于是我们“哥儿俩”就自动组成一个互帮互学对子,或者说成为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主战场”设在我家,H同学每天按时按点、匆匆来去。我母亲见了常打趣道:某某又来上班啦?可爱的H同学照例是“嘿嘿”一笑。每天坐下来,H同学主要琢磨秦二世为何死于非命或究竟是谁枪杀了林肯,再不然就是长江有多长、太平洋有多大一类问题;而我则时常被X+Y等于几折磨得愁眉苦脸……晚间一般不看书,通常以散步方式交流对一些问题的看法。
那年的好处是有了《复习大纲》。在整个复习过程中,我们没有拿着题目进过一次校门或问过任何老师,甚至许多老师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家伙在备考。我们的笨办法之一,就是严格按照《复习大纲》进行:凡上面提到的知识点一概不放过,而且平等对待,绝不采取押题、猜题一类聪明办法……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我家实际有两个“考生”:妹妹正逢应届毕业,与我年龄相差8岁却成“同科”。不过,虽在年份上“同科”却在门类上并不同科:她报考理科。也是有趣得很:我弱项恰为其强项,而她的劣势却又正是我的强势。但由于彼此时间都过于紧张,所以相互帮忙、照应也颇少;我只是偶尔帮她看看作文。她作为应届生,有学校老师全程负责;我等则大体属于“流浪汉”一类,无论冷暖饿饱,都只能自己担着、忍着……
另外还有一点或也可“录以备考”,就是虽然“家有考生”,并且事关家庭甚至家族的荣辱与兴衰,但父母们却全不当一回事,任由我们自力更生、自作主张。在整个过程中,老爸、老妈讲得最多的是这样两句话:“该吃饭了”、“该睡觉了”。全然没有现如今“家有考生”时的那种如临大敌般气氛。
日复一日、由春至夏。
盛夏是最为考验的时期: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补脑液、维他命之类更如天方夜谭。我们几乎是以最原始、最为笨拙的方式,参加中国历史上竞争最为激烈的“科举”性质的考试。
三个月不知不觉、很快过去了。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本人对X、Y的兴趣越来越浓厚,甚至觉得以后也可以如马克思那样以解数学题为乐趣了;然而,“大限”将至,容不得我再继续演算更多的题目。7月18日,在做完几道解析几何题后,虽然还有几章内容,但实在来不及了。于是,只能是痛快地同时也颇为遗憾地将十几本数学课本收拢起来:
“好啦,到此为止!再见吧,X、Y、Z!”
似乎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快乐地迎接生命旅程中冉冉升起的太阳……
7月20-22日,正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间。
为了方便,与H友同住在他哥哥的宿舍里。作为最普通的工人宿舍,原本就是几人合住,我们再插进去,其热闹、拥挤程度可想而知。现在的小朋友们或许难以想象:非但没有空调、电扇;而且偏偏就在我睡下后的脑袋上方不远处,还吊着一只硕大的电灯泡。(那时着实没有事先住进旅店的念头)明天要考试,理该早点休息吧?可是,工人师傅们不想睡、还要打牌呢!我等“寄人篱下”,自然只能躺在床上,两眼盯着那只大灯泡发愣犯傻。明晃晃、火辣辣,辗转反侧、昏头涨脑。H老弟之兄看着难受,说是吃颗安眠药吧。可怜从来没接触过这玩意,或许是药物根本不待见于我,或许由于“大战”前夜的激动与紧张,药物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不知折腾到几点,正当昏昏欲睡时,又说该起床了……
那几天太阳真是厉害,整个城市就像一只大火炉。清晨时分,马路两边树阴下就排开了人肉铺子;到了中午更是“赤日炎炎似火烧”。去考场路上要经过一段开阔地,感觉如同被搁在铁板上炙烤的小鱼,“嗤啦”一声就熟了。
由于我们属于游兵散勇、无组织无纪律,以至来到考场后碰到送应届生考试的老师,竟然没有一个认为我们也是来参加考试的。其中有熟识的打招呼:“你们来干嘛?”随口应道:“我们来看看的。”他们都是指导考试的“权威”,我们从来没有去登门请教一二,因此想当然地认为两个家伙应该与高考无缘。
考场设在一所小学,巧合的是,我曾经在这里留下许多童年的回忆。遗憾的是十几年过去了,教室的桌子、板凳却没有大的变化。分配给我的小木桌,一条腿还有点短,搞不好就会发生歪斜;所以在对付试题同时,还要为其平衡多担点责任。
3天考6门。最感欣慰的竟然是数学:功夫没白费,虽有难解之处,但大体还能够应付下来;特别“大快人心”的,最后一道题恰是我临考前做过的解析几何。不过,考试内容如果再往后延伸一下,可能就惨了。看王小波回忆高考的文章,说有许多人数学是零分。我最后的成绩是60多分;苦战90天能过及格线,也算不错了……
语文是我强项,本指望一篇命题作文能够多挣得几分荣耀。谁知出题官为了减少判卷时的麻烦,“开天辟地”搞“缩写”。“缩写”题型的好处是不会偏题、跑题,而且再差也能得一半以上分;缺陷是远不能够真正反映一个人的实际写作能力和水平。例如我和我小妹,语文成绩最后只相差6分,我老爸惊讶得唏嘘不已:怎么搞的?当然,也有因瞌睡多多、精神不振而糊涂失分的地方,如选词填空“荣( )”,一时间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填个什么字。先放着,回头再来吧!那知过去就过去了;糊里又糊涂,再也没回头。
拿到试卷后,最为兴奋的是历史与地理。尽管几乎没怎么复习或费时少之又少,但没有任何内容超出我所掌握的范围之外。因此,做起来非常顺手,一路下去既无关无将又无沟无坎。然而,我这人天生有个毛病,就如毛泽东形容的:顺利时容易骄傲,骄傲就要摔跟头。由于太简单了,时间过半就答得差不多了。一方面有点得意忘形;另外也因为这两门都是在下午,天气特别热,兼之我又爱出汗,真的是挥汗如雨,不得不经常走到讲台边的面盆去挤毛巾擦汗。
起初监考老师还怀疑我图谋不轨,后来看我试卷都答得差不多了,赞许有加之余就不再管我,任我上上下下、走来走去……那知就在这过程中,却铸就大错:将地理的最后一道大题理解偏了。题目不难,就是有点“弯弯绕”,其实只要回头检查一下就可以避免错误,但是……走出考场后突然想起,然而一切都已晚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3天高考结束了。总结一下:有乐也有痛,有喜亦有憾;暗自思忖,无论如何,大学应该没有丝毫问题!
感谢两位厂长大人“关照”,使我能够没有任何思想负担、不受任何牵挂与有所妨碍地备考。考试结束,才想起这个地方多少还是值得留恋的;或许很快就要永久离开了,还是去看看吧。
刚跨进工厂大门,我吓了一跳:两位厂长大人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并一直护送我前行。一路走、一路点头哈腰道:你来了,怎么样啊!看我还要去车间,赶紧阻拦说:不、不,我们先去办公室坐坐。
搞得我“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啊?
到了办公室,两位领导先是自我检讨一番:我们那时调查了解不够,因而对你的处理是不对的。现在都过去了,你还是将全厂的技术管起来吧?如此云云。有些事也真的“无话可说”或说多了没意思;再说了,我很快会“一走了之”,能够在离开前以这种方式宣布“平反”也不错。因而打哈哈虚伪了几句后,又重新回到原来岗位。
面对他们非常谦恭的态度,我估计是生产遇到难题了。后来发觉,问题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这几个月尽出废料。水泥生产有个特点:若配方或烧成稍有偏差,一拉开炉门,简直如同“拉稀”一样,全都是一无所用的“黄粉”往外喷涌;并且之后毫无办法。原来接替我的几个小朋友在最初几个月,还有些我留下的“老本”可以享用;当必须完全靠自己时,就一筹莫展了……
唉,这帮家伙……
炎热的8月,平静而漫长。
在此期间,对于工厂的产品质量已经不太关注,仅应付而已。这也是我的特性或性格缺陷之一:别人敬我一分,我或可敬他三分、四分;若不尊重我,管他什么官、什么长,也都不会得到我的敬重与信任。由此足可证明,我那时既缺乏基督精神,(被打了左边耳光,再送上右边)也做不了共产党员。
白天上班,晚上就与可爱的H友一道去“压马路”;在有月光的夜晚,能沿着一条笔直的大道走很远很远……
眼看秋天到了,成绩还没有下来。盼望到最后似乎已经淡忘有这回事了。突然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全家已吃过晚饭正在门前乘凉,过去中学的班主任兼俄语老师匆匆赶来报告“好消息”:分数下来了,你们两个还都是高分。至于究竟多少,她一激动竟然也记不清楚了。那时没有电台查分一说,高考分都是通过教育局再转各学校统一公布。她在“第一时间”从有关领导那里打听到我们兄妹的情况,就赶忙往我家跑,途中还要摸黑经过一段非常复杂的道路。坦白地说,尽管因为多方面原因,与之有过许多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依然永远感激她、怀念她……
接下来事情就很简单了:填写志愿、领录取通知书、去南京报到……在此过程中,最高兴的自然是我爸妈,因为不仅是一下出了两个大学生,而是一扫以往长达10年的政治阴霾。这种阴霾波及于我:小学毕业就因家庭出身及父亲被划为“走资派”而失去升学资格;停学一年再复学,初中毕业后又险遭失学厄运;如果不是恢复高考,或许永远不可能跨进大学门槛……
汉语中“命运”一词,可英译为fate 或destiny。我没有专门研究过,但总觉得这两个英文词是存在差异的,差异是否源自“命”和“运”的不同?最近,读到周作人先生《关于命运》一文,其中解释:“命”主要指一个人的先天质地,即遗传性因素;而“运”大体为后天环境影响。周先生还做出一个有趣的发明:“命”和“运”相乘的结果是一个数,由此编排出的“对数表”则意味着历史;要知道一个人的未来吗?查一查这个对数表即可大体获得。话是这么说,但我相信包括周先生本人,谁都没本事编出能够预测自己未来的“对数表”。然而,任何人又都想获悉在冥冥中决定着自己祸与福、生和死、吉或凶的“命运”。正因为此,“算命”行业在中国土地上始终有着非常广阔的市场。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彻底的唯物论者,识字不多的母亲也并不迷信,所以我们家从未做过烧香磕头敬菩萨之类名堂。然而,不知是出于对儿子未来的期待,还是觉得我过于莽撞因而总有点放心不下,只要凑巧,总是会让“算命”瞎子帮我算上一算。仅有的几次都是背着我进行的,据她后来告诉我,每个瞎子“算”后都认为我是一匹“野马”(我属马),家里是圈不住的。不知她老人家听了是喜还是忧,但我当时正处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更兼之年少时很欣赏当时的两句“流行语”:“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所以听了倒是乐呵呵的:好啊,正合我意!
童年时期的教育,使我无论年少还是年长后都不太相信“命运”一说;并且总是非常自大地认为,前途完全在于个人的努力奋斗。然而中学毕业后折腾了几年,虽然没有碰得头破血流,却也毫无灿烂光明显现,因而有过“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问。1977年底,当再次遭遇磨难后,有几位朋友竭力拉我去找个瞎子算一算“命”,并努力以事实说服我:那位瞎子很“灵”!
在半推半就之中,于是我去了……
在报上生辰八字后,瞎子问我:(以下完全是对话实录)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粗壮工,也就和农民差不多吧。”
“不对,你应该是文墨之人。你啊,本是只凤凰,可惜凤凰落在枯枝上;是匹良马,可惜经常遭人欺。”
“那么……以后会怎样呢?”
“目前有点难。但不用一年半载,会去几百里外的地方;再过个几年,大概在距此地几十里远做文墨工作……”
“那么……再以后呢?”本人多少还有点不死心。
“再以后?那就难说了……”
恭维之词,自然非常入耳;而对未来“命运”的“有限”预测,在当时无论我还是几位朋友,都是将信将疑。
但是,以后几年发生的事情却几乎完全印证了他的预言。这几乎迫使我相信,这个瞎子算“命”真的很灵!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命”吗?
大学毕业后头两年,当夜深人静时一次又一次徘徊于池塘边,或如孤魂野鬼般游荡于乡间时,我经常这样反问自己。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命”之后不是还有“运”吗?“命”不可改变,难道“运”还不可利用与变通吗?中国文化中有“时来运转”观点,这说明人生之“运”并非一成不变;《红楼梦》中不是还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说吗?完全信“命”,那是fate;而抓住有利时机,使自己“命中注定”之潜质得以充分展现,或者也就有destiney!再说了,那位算命先生对我的“命”还是非常肯定的,局限性在于他不能够一眼看到底啊?!
于是再“折腾”,于是有“二次革命”、“三次革命”……在时代变迁的洪流中,个人前程也终于超出了算命先生的预测……
多少年后再回忆算命先生的预言,我想:他对“命”的把握也许是对的——尽管无法用科学来验证——但缺乏“运”的意识。
漫长的“高考1978”终于结束了。
在去南京报到入学前夕,当我最后一次走出厂部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有遗憾、有留恋,因为毕竟曾经为之付出过青春与热血。然而,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怀念。从跨进工厂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得很明白:这里,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而已。从来没有寄托过希望与未来,尽心工作并且努力做出成绩,只是出于良知与报恩思想。不过,多年后再仔细咀嚼回味那段日子,认识到离开前的意外“插曲”,却使我日后获得太多的“回报”:在不断的“反刍”中,逐渐明白了社会、人生以及政治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顺便交待一下:
同一屋檐下备考的三个人,最后在同一天去南京报到入学,但以后的“命运”却各不相同:可爱的H老友“一考定终身”;我那小妹则是“好风凭借力”,早在30年前就将人生之舟航行至大洋彼岸;而本人则不断折腾、折腾、再折腾……至于那个倒霉的工厂,由于在我离开后产品质量连续下降,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最后竟然“一命呜呼”了!
“命”者,天也;“运”者,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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