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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 | 陈新华:凄风苦雨中的母亲,活出了最终的辉煌

陈新华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华,1949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市人,1968年下乡插队,1982年毕业于牡丹江师院,2009年退休于东北石油大学,教授。大庆诗词协会会员,三亚专家诗社社员。发表诗歌、散文多篇。


原题

活着

献给远行的母亲



作者 | 陈新华



凡有绿水之处,皆有灵气,于是地也灵秀,人也灵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月凝霜雪″,韦庄的《菩萨蛮》说尽了江南的风景、生活和人物之美,其实又何尝不是东北松花江畔的写照?


上世纪40年代末叶。


松花江北岸的涝州小镇附近,有一个叫库塘木的村子,一块偌大的水塘把村子一分为二。那水与大江相通,澄澈,碧绿,灵秀,涵养出外祖父张立忠这样闻名方圆几百里的高士。不论多大的纠纷冲突,也不论是旧恨还是新怨,让他一接手,无不化仇为友,逢凶化吉。也涵养了母亲张文馥和姨娘张文茹这样天仙一般的女子。母亲脸似银盘,目似秋水,矜持深沉;姨娘美目倩兮,巧笑盼兮,活泼烂漫。二人学过私塾,念过小学,知书达礼,文质优雅,“腹有诗书气自华″。 


外祖父阅人多矣,自然心高气盛,多少求婚者都难入老人家的法眼。后来结识了到此地谋生的祖父陈万林,两人相见恨晚,顿成莫逆之交。两家不日交换了庚贴,定了亲事。父亲陈锡凤高大英俊,同样腹有诗书,一表人才,母亲自然心满意足,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向往着幸福的人生。


你是国民党官太太


婚后不久,母亲的梦碎了一地,开始了她苦难的人生历程。


先是,祖父因为生计举家迁入省城,结果愈加困顿。祖父穿街走巷卖鲜货,餐风饮露;父亲和叔叔赶马车拉脚,马不停蹄;母亲和姑姑为人浆洗衣裳,夙兴夜寐;唯有祖母一人操持家务,却依然难以维持生计。


万般无奈,只好举家南迁,回祖籍辽宁黑山。路过长春时,被岗哨盘查,放过了所有的人,唯独将母亲扣押。


“我犯了什么罪呀?"母亲头一次遇到这么大阵仗,难免有些慌张,外表还是十分镇定。


“你到底是什么人?"岗哨厉声喝问。 


“我是老百姓啊。"母亲不解,惊讶地回道。


“她是我儿媳呀!″祖母急忙走上前来,高声应道,“你们不是看过我们的证明了吗?那是人民政府发的呀!″


"我怎么看你像国民党的官太太。”


“国民党的官太太有标志吗?"母亲反问,“您倒说说看,她们长什么样,让我也见识见识!"


“反正就是像。"

“像就扣人吗?″


对方只好放人。


其实母亲也没穿什么光鲜靓丽的衣服,可能是气质逼人罢。


祖母不让母亲
参加妇救会


回到辽宁老家,土改刚刚拉开序幕。一位妇女干部看中了母亲,几次来到家中相邀,让母亲出来工作。


“那可不行,抛头露脸的成何体统!"祖母怒不可遏,大声训斥。

“那是妇救会,都是女干部,能出什么事儿啊?”母亲嗫嚅道。

“不成体统,就是不行!”


母亲无语。


那女干部头一次来,祖母冷脸相迎,回答也干脆:“不行。″

二次来,门都没有开,声音从门缝里传来:“不行。”


以后,没有以后。


再以后,划分成分,我家变成了富农。理由是,你们家可能外地置有产业,隐匿不报。有口难辩,根本不允许你辩。


没有被分,土地按人口均摊,比贫农还少;没有车马牛,耕地时,父亲和叔叔当牛作马;住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


多年以后,母亲常对我说,如果她去了妇救会,就不会定这个该死的成分了。如果,历史会有如果吗?


从此,这该死的成分,就像永不消散的阴霾,罩在一家几代人的头上,让我们在挣扎中痛苦,在痛苦中挣扎。


羁鸟恋旧林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时,江北出了大事儿,外祖父外祖母同时得了重病,把不多的家产全卖了,病没治好,二老还是双双驾鹤西去,舅舅只身去肇东县城里谋生。倒好,赶上划成分,成了赤贫。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祖父母把家里变故的消息封锁了一年,原因是母亲正怀着二弟,担心出现意外。母亲的第六感觉告诉她家中出事儿了,便要省亲,没有获准。母亲肝火攻心,病倒了,二老无奈,让她与父亲抱着刚满月的二弟同行。


在外祖父母坟前,母亲哭得天昏地暗,心中发了恨,坚决不回辽宁了。于是也来到肇东,向舅舅借了一双被子,置办了简单的炊具,租住人家一铺北炕,算是有了自己的窝儿。父亲呢,到县城里四处求职,最后被一家叫四海兴的饭店雇用,具体工作是挑水。当时,父亲气管炎很重,但是,为了活下去,只好以命相搏了。


房主人也是穷人,两间土坯房,因为买不起煤,冬天不生火炉,仅有一个泥火盆装满烧过的草木灰取暖。屋子四面透风,墙上全是冰霜,半夜里父母常常被冻醒。实在受不了,母亲便起床做饭。一来父亲鸡叫头遍就得去饭店挑水,二来生了火,炕热了也能驱驱寒。送走了父亲,母亲开始为人浆洗衣裳,舍不得使用热水呀,一双手被带着冰茬的井拔凉水浸得红萝卜似的,落下了风湿的病。


等到有了大妹,家里的日子就更清苦了。一年四季从未吃过一顿像样儿的青菜,咸菜倒是吃了好几坛子;连一顿干饭都没吃过。还好,省吃节用,总算置办了一床麻花被和一家四口人的过冬衣服。父亲常常焦躁不安,吼叫着要回辽宁,母亲柔声安慰说:“城里总比农村好,好日子会来的,为了孩子,熬吧!”


可是好日子什么时候来,她心里也没底呀!


终于有了自己的蜗居


经过五六年的积蓄,父母终于用260元买了两间小土坯房。那房子临街,三面冷山,与邻居家的房子相连,却不及人家的高,南北又比人家缩了一截。我常想,这就决定了我们比他人矮半头吧。


家徒四壁,倒是夸张了些,毕竟还有一张快散了架子的地桌儿。此时我们已经是兄妹七人,仅靠父亲一个人48元的工资根本难以维持生计。可是,母亲实在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我们家离火车站货场较近,那里常常装卸从山里运来的原木和从煤矿运来的煤炭,附近人成群结队去那里扒树皮,扫煤渣儿。如此,便解决了生活中一大难题一一烧柴和取暖。于是母亲带上我加入了这支游击大军一一毕竟是利用了公家资源,那里是有人看守的!


不分早晚,只要有原木进站,姐妹们招呼一声,人们便蜂拥而上。此时比的是工具、力气和速度。母亲的工具是父亲亲手打造,锋利无人能比,速度也是惊人的,总是冲在最前面的梯队里。找到一棵树皮最厚的原木,手起铲落,双臂一叫力,一块丈许长的树皮被剥了下来。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我一次次把一捆捆透着树脂清新气息的树皮兴奋地甩上肩头,尽管肩头一次次被磨破,昂着头,挺着胸,象个凯旋的大将军,在火车轰鸣的乐曲声中,自豪兴奋地踏上了归途。我家的树皮垛总是最大的,常常一年压了一年。战斗结束,回到家里,母亲就像一棵被放倒的大树倒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


扫煤渣更不容易,因为货场空间有限,煤炭都是冬天运来。那时候天特别冷啊,零下三四十度,一口吐沫吐出来,立码变成一块冰疙瘩砸到地上。母亲的脸上,头巾上全是霜花,颔下,头巾结处全是冰溜子,且是墨黑墨黑的!我呢,戴多厚的棉帽子、手捂着也抵不住刺骨的老北风。我们母子脸上的冻疮一茬接一茬,手从来没有伸直的时候。母亲领着我一手笤帚,一手面袋子,来到煤场,扫路上运煤车掉下的煤渣,扫煤堆运走后剩下的煤底子。笤帚根本不听使唤,双手捧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扫不起来掉到地上的煤渣,其实是手冻僵了呀!


袋子满了,先抱到怀里,再举起来撂到肩上,那才知道什么叫泰山压顶。有母亲做示范,我亦步亦趋,紧紧相随。母亲的袋子可比我的大一倍哩!背到家里,总有一半儿土,也比没有强啊!尽管“天寒白屋贫”,但总算有了驱赶黑暗和寒冷的火光;到了饭时,氤氲的米香葱花香告诉我,这是世界上最温馨的家园和港湾。


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她笑着冲进风里雨里,笑着在烟缭雾绕中做饭,笑着在十五度昏暗的灯下缝补衣裳。笑着告诉我们,面包会有的,一切会好起来的。


瓜菜代岁月


1962年的夏天,太阳仿佛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一点一点地爬上东山,又一点一点地从西山蹭下来。我们兄妹从早盼到晚,总是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才到饭时。


屋里溢满了玉米面、花椒和葱花的香味,深深嗅一囗,醉了。"开饭了!"无疑,这是天下最动听的音乐了。七个小脑袋围在十二印的饭锅边,这碗刚盛满,那碗"哧哧"两口,又伸了过来,"还要!"一大锅玉米糊糊,眨眼之间就光了。那糊糊也太好喝了,有面面的土豆条,甜甜的甜菜疙瘩丝,咸咸的芥菜缨子,还有红红的胡萝卜块儿,再放点葱花,花椒,酱油,连玉皇老儿也会撑死。母亲的手比仙女还巧! 


再看看这群孩儿,大脑瓜,小细脖,胸前肋骨根根突起,下面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还嚷嚷着没吃饱。有时母亲若少放两瓢水,众兄妹饭碗都不用洗了,舔得干干净净,有的兄弟登上小凳子,站在锅边,腰一弯,舌头一伸舔起了锅沿。看到这一幕,母亲常常转过身去,用衣角拭擦酸楚的泪水。


到了月底,玉米面也没得吃了,咋办?母亲托乡下亲戚买了半袋高粮米,又亲自到磨房磨成粉,结果路上摔了一跤,人倒在地上,怀里却死死抱着那袋高粮面。从此,我们喝上了红红的高粮糊糊粥。一天放学刚出校门,就知道大事不好,玩了命往家跑,末了,根本不能跑了,再跑就出来了!最后,到家了,还是拉到了裤子里。当母亲为我剥下裤子时,裤腿全是红红的脏物。她捏着鼻子让我站到院子当心,一遍一遍地冲水,那是平生最丢人的事。


后来汽车修配厂的食堂招聘服务员,管吃,还能免费带回家一大盆搅碎的玉米瓤子熬的粥,干着呢。母亲去了,当天就端回了一盆。母亲放上油盐葱花又煮了一遍,味道香着呢!却难以下咽,兄妹们筷子一扔,都吐了。唯有我硬着头皮吃了半碗。结果,一连三四天排不出便,只好去了医院,母亲一气之下,辞了职。


再后来,母亲领我下乡捡庄稼。刚好学了白居易的《观刹麦》:“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母亲不就是贫妇人吗?不过,此贫妇人非彼贫妇人,二三里地的玉米秸铺子,一上午能翻捡四五个来回,结果,只找着十几穗瞎玉米,拖着木头一般的双腿,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


到现在也不明白,不是每月都去粮店按量购粮吗?怎么米袋子总是空的呢?估计呀,是国家困难,每人每月的供应粮减量了吧。这该死的天灾!


两个病孩活一个


这两间小黑屋儿给我们兄妹留下的多是痛苦凄楚,它吞噬了本该属于我们的成长快乐,却把灾难一次次砸到幼小生命的身上!它更是母亲的伤心地,它吞噬了母亲千辛万苦养育的一个女儿!


先是二弟得了伤寒病,几乎瘫在床上,吃喝拉撒全由母亲精心照料。父母砸锅卖铁,东筹西借,千万百计救治,总算从死神手里把他夺了下来。老弟也是死里逃生,他在大街上被一辆马车撞倒,从两轮之间爬出来,可谓九死一生,捡了条命。两条腿却被惊马生生踏断。足足治了一二年,母亲全身心护理,人才重新站立。 


后来,巷子里流行脑炎,三妹和三弟相继染上。三妹最重,住了院,父亲在医院里提心吊胆,不离左右,整整陪护了一个月,几次彻夜抢救,还是没有守住,走了。当时父亲的样子,恰用王安石的《别鄞女》来形容:


“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正在家里照顾三弟的母亲见父亲孤零零一个人回家,就知道出事儿了,深陷的两个眼窝儿竟然一个泪珠儿也没有掉。阎王爷夺走了一个女儿,不能再把儿子夺走啊!她根本没时间伤心吶一一三弟的病日渐沉重。听说羊油可以解毒,就前街后巷寻了几罐子,天天往三弟口里抹。


整整三天,三弟昏睡不醒。母亲急了:“快送孩子住院吧!″


“不行,西医误人!″父亲坚决地摇着头。后来听说安宫丸能治此病,父亲马上去单位借了钱买了2丸儿,用去了父亲一整年的工资!那药丸也真神奇,三弟二个时辰就醒了过来,不久又活蹦乱跳了!而巷子里染上此病的孩子大多夭折了。


母亲心力交瘁,终于支持不住,晕倒了。


醒来后,却嚎淘大哭,思念起夭折的女儿来。三妹那年是七周岁,却有三年赶上天灾,自小就枯瘦如柴。至今还记得她那像小燕儿一样欢快的舞姿呢!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睛里有无数个为什么等着哥哥回答,如今只能到天国里去探究了!我那苦命的妹子!


何处话凄凉?“明月夜,短松冈。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唧唧复唧唧,
唧唧复唧唧,
全家当户织。


三弟病好之后,父亲的工资一月一扣,为了不致断炊,母亲把家办成了织麻绳的小作坊,父亲亲自动手,制做了两台纺织机(手工操作,非电动),每天晚上家里便机声阵阵。


白天,母亲负责送货,把制好的麻绳送到收购站,再到城外的生产队去购买原麻。母亲不会骑单车,来去都是徒步肩扛。肩头的痂磨掉了一层又一层。有一天,大雪纷飞,我放学归来,却不见出去采购的母亲,知道出事儿了,拉着二弟拔腿就往外跑。“妈妈!妈妈!″一路在呼啸的风雪中撕心裂胆地喊叫着,寻找着。终于在城乡结合处发现了一个横在地上的雪人,背上背座雪山,雪白的头上隐约可见一块绿头巾。母亲!我大叫着跑了过去,妈妈低血压,一定是晕倒了!果不其然,妈妈睁开眼睛说:“我怎么在这里?"估计可能是刚倒下的,否则妈妈会活活冻死在路旁的!我们娘三抱着哭成一团。


晚上,爸爸把泡了24小时的原麻放到一块半尺长的钉板上一遍一遍地梳理,就像给小姑娘梳头一般,梳得整齐而又柔软。妈妈按规定的尺寸把它纺成匀整又光滑的麻绳,就算成品了。爸妈累了,我和众弟妹接着来,“村庄儿女各当家"。常常干到三星偏西,月转朱阁。屋里呀,整天都是沤麻的臭味儿,每天都要把肠肚吐出来好几回。


唧唧复唧唧,全家当户织。没法子,为了活着!


成了逃亡地主


天灾刚刚过去,人祸就来了,一场红色风暴一一文革开始了。


起初,横扫的队伍满大街找四旧,上百年的店舖招牌砸了,几百年的贞节墓碑砸了,上千年的佛像更砸个稀八烂!吓得母亲把家里仅存的几本旧书,《三国演义》啊,巜芥子园画谱》啊,一古脑儿都扔到了灶膛里。父亲热爱书画,那几本可是他的心头肉啊!骂了一整天,傍晚听到红卫兵的呼号声,吓得气儿也消了。


不久大字报铺天盖地,今天打倒老师,明天打倒教导主任,到了后天,学生也被打倒了。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率领一干人马一棒子把我撂倒了。还给扣了个“社会主义定时炸弹"的罪名,我心里明白,不就因为我是地富子孙吗?


我恍恍惚惚从魔窟里走出来,本来出校门应往东走,愣往西走了二里地,跌跌撞撞,四里路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家。这时母亲正在大门外张望,见了儿子喜出望外。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我哭诉了刚刚经历的人生噩梦,母亲倒显得轻松:“这不算事儿,人呐,经经风雨没坏处。″以后的日子,她怕我想不开,出门总是跟着我走一段,放学时总要接出二里地,她的心呐,整天为儿子提心吊胆。


不久,造反团成立,我报名参加了钢铁造反团,对立面是红色造反团。我的母亲便时时处处宣传钢铁的好。居委会主任高老婆子和一个外号韩秃子的女人是红派,两个妖精一嘀咕,跑到舅舅工作的太平公社搞了个外调,正巧舅舅因为揭发校长的贪污问题被反诬是“逃跑地主″,于是回来就给母亲戴上了高帽儿,上面歪歪邪邪地写上“逃跑地主″四字,遊了一通街。第二天召集了十几个婆子开批斗会,母亲至死不认:“你们为什么不到我的老家涝洲公社去外调?给我定成份的人都活着呢!你们是诬蔑,诬陷,诽谤,造谣!″二个蠢物一个口吃,一个反应慢,加上理亏,支唔半天,只好用喊口号来壮胆。第二天。就剩下这俩妖精喊口号了,第三天,这俩女鬼自己也没了劲儿,闹剧至此结束。


当时我急红了眼,弟弟一次次握紧了拳头。母亲却淡淡地笑了笑说,没事儿,她们成不了气候!″真的,后来钢铁成了掌权派,这俩货便不知所终了。粉碎“四人帮″后,听说她们早变成鬼了,都没活过五十岁。


正是:“从来天运总循环,报应昭彰善恶间,信是冥冥原有主,人生何必用机关?″


冰棍悲歌


"冰棍儿!"


微弱的嗓音在烈日下打颤。当年似月的垆边女为了她日渐长大的儿女,如今背起了沉重的冰棍箱子。这一背,就是二十年!


卖一根冰棍仅挣五厘钱,每天走街串巷,足足要走三四十里,才卖二百冰棍,挣一块钱!那箱子装一百根冰棍,足有二三十斤,母亲总要先放到一个平台上,才能挎到肩上,上身努力前倾,一步步吃力前行。背久了,身子弯成了一个永远的括号,让儿女想起来就心酸的括号!


最赚钱的要数在火车上向旅客销售了。母亲咬着牙,费力地穿过道线,来到月台登上列车,且行且售:眼快,知道谁要买;心快,找钱迅雷不及掩耳;手快,剩钱和冰棍一块递上去。一囗气能售完两节车箱呢!不知是火车司机有意等待,还是上天眷顾,抑或是母亲计算精确,母亲刚下车,列车便缓缓开动了。每次,她自己连累带紧张,下车时,都会大汗淋漓,湿透衣背。


最让人担心的是钻火车了。有时一列长二三里地的货车如一道铁壁铜墙拦住了去路,母亲选择两节车厢交接处,先张望首尾有无车头,若有,再听听列车有无通气的声音,若无,便把心一横,腰一弯,把冰棍箱子轻轻放到铁轨中间,双腿飞快跟上,再把箱子放到铁轨外,人也随即钻出列车。她听得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万一列车开动,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为之拚命奋斗的儿女了!


由于高强度劳累,加上常年营养不良,母亲低血压病又犯了。一个赤日炎炎的下午,母亲在一家商店里叫卖,突然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连人带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还真是箱子救了她,垫了一下身子,没伤着。母亲昏迷了一会儿,很快苏醒了。看到箱子没摔坏,冰棍一根也没少,还有人热心地守护她,笑了,灿烂地笑了。对热心人,对完整的冰棍箱子,对完整的自己。


她撑着身子慢慢爬起来,把箱子一背,微弱的嗓音、又在烈日下打颤:


“冰棍儿!


“青山缭绕疑无路",本以为这苦日子没有尽头,谁知“四人帮"倒了,“忽见千帆隐映来″。改革开放,更是神州有天皆丽日,祖国无地不春风,我们家头上的阴霾也一扫而空,生活日日锦上添花。我和二妹妹、三兄弟大学毕业后两个成了大学教授,一个走进省政府机关当上了处长。二兄弟成了身价千万元的运输专业大户,大妹妹和老兄弟在县公检法部门担任要职。第三代的子侄甥也都个个出人头地。


母亲每天喜笑颜开。八十岁时,原本白发苍苍,忽然长出了半头黑发;牙齿掉光了,却能用牙床咬花生,咀嚼得又细又碎,我怀疑是长出了新的牙齿,返老还童了!她有句口头禅:“人生百岁不是梦。”每每谈到过去的苦难,老人总是笑着说:“这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宝贵的遗产,没有以往的艰难,你们会有今日的奋斗吗?"


母亲去年八月二十五日仙逝,享年九十岁。


在父母亲,尤其是老母亲的苦心荫庇精心养育下,我们六个子女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母亲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她将自己的一生凝成了一块最底层百姓生活的活化石,留给后人。而我搦管赋文,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陈新华读本

十年一觉插队梦
放下教鞭进考场
中学留给我
痛楚的记忆
下乡十年
我读懂了生活
松花江“渔夫”
和他的乡情
牡丹江师院
涅槃重生的
“大荒地”


图文由作者提供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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