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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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胡敏,曾为安徽生产建设兵团一员,下过大田,也做过场部演出队小提琴手。回城后做过工人、编辑、记者、小提琴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纪实文学集。作品曾获冶金文学奖、江苏省报告文学奖等奖项。
一家五口在南京梅山团聚。摄于1995年
1994年2月2日这天,对几乎所有人来说,只不过是极其平常的日子。然而,对胡焕新来说却不。这天,他人生的里程中赫然立起了一座丰碑——他完成了一件于他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破碎的生命重新组合成功,实现了人格完善的一次超越。
就在这天,他从阿佤山回来了。居然还带回来了他的妻子和延续在阿佤山的那部分生命——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人们的惊讶不仅仅是由于他经历了万水千山的艰难;胡焕新患有精神疾病,在人们的眼里,胡焕新终日恍恍惚惚,出门不辨方向。有次在南京去上海的火车上,他竟然从车窗坠落到车外,差点葬身于铁轮子的碾压里。事后,他说是因为有人持刀追杀他。经了解,却是子虚乌有。很清楚,那是幻觉。所以很奇怪,胡焕新怎么突然变得清醒能干了?再讲,时值民工潮汹涌,东来的火车一概挤得水泄不通。一路上,除了照管自己,还要照应妻子儿女,绝不是件轻松的事。他怎么做到的?
其实,早在1984年,胡焕新就走出过阿佤山。但是,他从此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看似走出了大山,胡焕新却无论如何走不出自己生命的投影。他生命的另一半已经与阿佤山融铸成为一体,再也走不出来了。从此,阿佤山和梅山之间,遥遥几千里,整整十年,他就有了摆脱不了的恍恍惚惚,就有了摆脱不了的梦牵魂萦。
曾在梅山冶金公司运输部工作的胡焕新是68届初中毕业生。回忆起当初从上海下乡插队落户的情景,胡焕新并没有如很多知青那样被骗的气愤。他说自己并没有给工宣队和居委会阿姨逼过,是他自己要去云南边境的,而且非常自觉。
听完工宣队师傅的报告,他就回家找出户口本,到派出所去把户口迁了,就如同学校组织春游,他急切地想要去参加,急不可待。母亲下班回来知道后,急得直跳脚,后来又哭,差点昏过去。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胡焕新是独苗。即使是“一片红”,独苗也是可以照顾留城的。
说起来真是很可笑,当时,胡焕新无非就是想出去玩玩,开开眼界,至于“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之类的豪迈理想在他脑子里根本就是没影的。工宣队在动员报告里说:“云南这个地方是头顶香蕉,脚踩菠萝,孔雀满地走。”这话给胡焕新的诱惑,远远甚于毛泽东著名的“12·22”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他毕竟只有17岁,还是个很贪玩的孩子。他不属于那种狂热型的热血青年。
现实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富有诗意。胡焕新先是在西双版纳呆了三年,那里风光旖旎,确实美极了;人却很穷,生活过得很苦。知青也像当地农民一样住草棚,点煤油灯。他所在的社里,一个工分才值6分钱,辛辛苦苦干一天活只能拿到6个工分,一年干下来不过也就100多元。分红时,会计“劈里啪啦”一打算盘,说扣除预支的粮食、油钱菜钱,还要倒扣20元。胡焕新傻眼了,连白干都不止。至于孔雀,更是难以见到。
后来,西盟佤族自治县到知青点招小学老师,问胡焕新愿不愿意去?胡焕新当然愿意。当老师能够享受国家干部待遇,吃商品粮,拿固定工资。并且,当人民教师是他从小就有的理想,要不是因为“文革”爆发,凭着他的聪明好学,也许他早就当上人民教师了。
在云南和缅甸交界的地方有一大片山地,方圆几百里,西盟佤族自治县就在这山上。佤族族名的本意就是住在山上的意思。
胡焕新到西盟后,还是欣喜地发现了一只美丽的孔雀,这只美丽的孔雀就是后来成为胡焕新妻子的佤族姑娘娥翠。这西盟,这阿佤山从此就和胡焕新结下了不解的姻缘。
娥翠当时是中课乡商店的营业员。漂亮的娥翠竟然会讲汉语,这在佤族人中是很少见的。第一次到商店去买东西,娥翠的美貌令胡焕新的眼睛不由得一亮,美丽的营业员会用汉语跟他交流,使胡焕新更觉惊喜。买好了东西,胡焕新就迈不开脚步了,于是站下来,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以后去商店买东西,跟娥翠聊天便成了胡焕新生活中最愉快的事情。
不久,胡焕新被派到县里去进修业务。一个月的时间里,胡焕新脑子里天天都被娥翠的音容笑貌占据,听课都没有心思了。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他好想念娥翠!好不容易熬到进修结束,胡焕新回到乡里顾不上回家,便直奔商店,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马上见到娥翠!
娥翠见到胡焕新也很开心,脸颊飞起两片红晕,越加姣媚可爱了。胡焕新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心上人说,待到了娥翠面前却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了。
胡焕新明白自己是爱上了这个佤族姑娘。因为有了娥翠,胡焕新本来荒芜的心田顿发生机,郁郁葱葱起来。云南几年艰苦的生活使胡焕新不免产生了倒霉的抱怨。如今,对不幸命运的纳闷忽然有了合符逻辑的解释,这莫非就是老天的安排,让他到这个偏僻地方来邂逅这只美丽的“孔雀”?
于是,一切都变得美丽动人起来了。胡焕新的心境豁然亮堂起来,他真想伸出手臂去拥抱整座阿佤山。因为心里有了娥翠,他真想和阿佤山上的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棵小草每一缕泉水,都亲爱起来。胡焕新第一次尝到了爱上一个姑娘的甜蜜滋味。
不过,胡焕新的初恋并不顺当。率直的娥翠虽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胡焕新的喜爱,但同时又明确告诉他,我只能和你成为好朋友,但不能和你发生恋爱关系。
胡焕新困惑不解,追问为什么?他觉得娥翠的行为似乎不符合逻辑。胡焕新说,除非你已经另有意中人,否则的话,我跟你好定了,我不会放弃你的。娥翠听了很感动,但依旧坚持说,我当你的妹妹可以,做妻子我实在不敢想。就算我同意了,我弟弟尼努也不会同意的。娥翠父母早亡,唯一的亲人就是弟弟尼努。胡焕新从娥翠犹豫不决的神态里看出她并不是不想爱,而是不敢爱。为什么呢?
娥翠是一个孤儿,从小就失却父爱母爱。比较起其他人来,其实她要求获取抚爱的愿望更强烈。因为从小在冷漠和贫苦中长大,娥翠自我保护的心理比别人更为强烈。再讲,佤族人历史上饱受汉人的欺凌、歧视,汉人的霸道在佤族人的心里投下难于消弭的阴影。所以,佤族人对汉人有种本能的戒备,娥翠也不例外。
了解了娥翠的身世和顾虑后,胡焕新对她更增添了一层怜爱。胡焕新想,要想使娥翠接受自己的爱,就要消除她对自己的戒心,唯一的办法只有不要让娥翠太看重他是一个汉人,要让她相信,这个胡焕新和佤族人是平等的,和佤族人是一条心,是同一种人。胡焕新想了很多天,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一天,胡焕新塞了一张纸条给娥翠,让她今晚到寨子东头的芭蕉林里等他。芭蕉林是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傍晚天开始暗下来的时候,娥翠去了。老远就见一个佤族青年打扮的人站着,却不见胡焕新的影子,娥翠有点纳闷,转身想走。突然那人叫她了。这不是胡焕新吗?怎么会穿佤族人的服装,头上还扎着块头巾,活脱脱一个佤族人的形象。娥翠从胡焕新闪亮的眼睛里,读懂了他的体贴和执着。娥翠一颗易于感动的心即刻就融化在了胡焕新的怀里。心和心的碰撞,血和血的融合,溅起璀璨火花,汇成奔腾大河。一名汉族小伙子和一名佤族姑娘真诚相爱了。
热恋了两年后,胡焕新决定要娶娥翠为妻。佤家人有一个习俗,男人娶妻必须先要向女方的父母求亲,征得同意后方能把女的娶走。娥翠说,我没有父母,只好让弟弟代我做一次主了。娥翠的弟弟尼努小姐姐两岁,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深。娥翠有点担心地说,要是他不同意怎么办?
胡焕新诚恳地说,我要像对尊重长辈一样地尊重他,他没有理由不同意的。胡焕新特地在宿舍里摆了一桌菜,备好了两瓶上好的竹叶青酒,然后让娥翠去把在区粮食局当保管的尼努请来。
尼努来了,身上竟然挎着把腰刀。胡焕新吃了一惊。
尼努对一桌盛情的酒席视而不见,没好气地说,胡焕新,我早就想来找你了。胡焕新忍住气说,你有话就说吧。原来,美丽善良的娥翠也是众多佤族小伙子心目中的金孔雀。自从她跟胡焕新这个汉人恋上后,引起了他们的嫉妒,经常会有人去找尼努挑唆胡焕新的不是,说这个汉人肯定没对你姐姐存好心,你这个做弟弟得提防着他点。尼努最容不得姐姐受别人的欺侮,便直言相告:你们汉人怎么可能会在山里安家呢?胡焕新,我告诉你,不要在我姐姐的身上动坏脑筋,你不能娶我的姐姐!
胡焕新觉得好笑,想你这个小家伙也太不识抬举了,也不客气地说,尼努你听着,你姐姐我娶定了!
尼努岂肯服输,开始大叫大嚷起来,扬言如果胡焕新坚持要这样做,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胡焕新也毫不示弱。两个人就针锋相对地吵了起来。尼努吵不过胡焕新,一急之下,竟然拔刀相逼。娥翠一看弟弟把明晃晃的刀横在了胡焕新的身前,也来气了,大声呵斥尼努你不得乱来,把刀给我!尼努不敢不给。胡焕新被尼努的无礼气昏了,要他马上就从这里滚开。尼努偏不走,胡焕新就去推他。推推搡搡之中,两人都使上了拳脚,竟扭成一团打了起来。娥翠急得直叫,见谁也不肯停手,便要往刀刃上撞,两人这才停下手来。胡焕新已是鼻青眼肿,满脸是血。他哪里是尼努的对手。一个山里的汉子,连凶悍的豹子都不在他话下的。
尼努见胡焕新被自己打成这样,有点慌了,拉着姐姐就要走。胡焕新喝令站住,只见他从娥翠手中拿过刀来,在自己的的手指上“哧拉”划了一下,血即刻便涌了出来,胡焕新用酒杯接住,然后举杯大声说,尼努你听着,我发誓不会亏待你的姐姐!今天你不答应也要答应,你姐姐我娶定了!说完,把杯血酒一饮而尽。
喝指血酒是佤族人盟誓的一种方式。佤族人是个重诺言的民族,视诺言为生命。刚才还是怒气冲冲的尼努顿时就肃然起敬了。他愣了一下,一声不响地走了。
几天以后,人们看到尼努一个人跑到了百米来高的独角崖上去砍竹子,又一根根地往山下扛。独角崖上的竹子最粗,韧劲最大,是盖竹楼最好的材料。独角崖坡陡路险,空手上下都很吃力,更不用说扛着一百来斤重的大竹子了。扛来的竹子全堆在了一块朝阳的坡地上,越来越多,渐渐就堆成了一座山。接下来,尼努每天都在这里忙。忙了一个多月,一幢竹楼在尼努的手里建了起来。全寨就数这座竹楼最坚固最漂亮。尼努把它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姐姐和胡焕新。
胡焕新跟娥翠的结合在当地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佤女嫁汉人以前也有过,但结婚以后都是随了汉人远走他乡的。像胡焕新这样在佤寨安家落户,做佤家人“上门女婿”的却是绝无仅有。何况,胡焕新又是这样一个有知识的人。中课乡的佤族人因此而觉得脸面上光亮了许多。作为老师,胡焕新本来在佤族人心目中就有很高的地位,很受尊重。这样一来,更是亲上加亲,自然更受佤族人的“宠爱”了。在中课乡,不管胡焕新到哪个寨子,走进哪座竹楼,人们都会向他捧出专门招待贵宾的上等米酒。
佤家人亲密的友情犹如醇厚的米酒,常常令胡焕新沉醉,暂时冲淡了他对故乡和亲人的眷怀。渐渐地,他完全适应了佤山这种淳朴、恬静的生活。这里的阳光和雨水都非常充沛,适宜的自然条件,使一切生物都能顺利生长。这里四季如春,绝无御寒之虑,人们无须为生存去花费太多的精力。被崇山峻岭隔开的佤寨没有大都市的喧嚣和人世间的纷争,人们不奢求太高的享受,沉浸在返璞归真的宁静中,和大自然博大的胸怀紧贴在一起搏动。对胡焕新来说,美丽温柔的娥翠更是给这无忧无虑的生活抹上了一层浪漫的诗意。胡焕新的归化阿佤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在胡焕新已完全习惯于阿佤山生活的时候,他不知道在他周围正在酝酿着后来震惊中外的知青集体进京请愿事件。在云南的各地知青首先向政府喊出了要求回城的口号。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知青的返城请愿和中国社会发展的进程是同步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的“拨乱反正”口号,显示了中国人反思的勇气——纠正过去一切有碍社会进步的一切不科学做法,其中也包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大潮不可避免也不可阻挡地涌来了。胡焕新曾试着想避开,然而没有成功,他最终还是被卷走了。
1979年初,昆明全国知青工作会议宣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寿终正寝”,随之,全国出现了知青返城大潮。云南十几万知青一月内几乎走光!
和胡焕新同来的上海知青渐渐的都走了。一天,他到邻近的一个农场去送同学。满载知青的卡车开走了,四周顿时一片空寂。突然,一声幼儿哭喊“妈妈”的声音划破了静寂,满山谷里都回荡着这悲惨的叫声。只见一名四五岁的男孩正在拼命追着已经远去的卡车,一边还在不停地呼唤“妈妈”!后面一名当地的男子在紧跟着男孩,边伤感地抹眼泪。这是一对被那个女知青抛弃的父子。
政策规定,已经在当地结婚安家的知青不能返城。于是,知青家庭一时离婚成风。云南在这次返城大潮中有数百户知青家庭破裂,仅昆明就收容了100多名弃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胡焕新沉默了。娥翠知道是为了什么,内心充满了不祥之兆,甚至有点恐慌,害怕哪天不幸会突然降临到自己的家庭。她身边有两个孩子,如果胡焕新真的走了,丢下的这一大家怎么办呢?娥翠也清楚,胡焕新真的要回上海,她也是阻挡不了的。上海人在佤山呆不长,她一向有这个预感。
中课乡的知青也陆续走了。走的人都劝胡焕新也快想办法走吧!
回上海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机会摆在面前了,胡焕新不免心动。但家怎么办呢?一起走是不可能的。还有,学校里这些孩子!一想起几十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期盼地盯着自己,胡焕新无论如何也横不下心来。要不是二女儿小灵的户口问题遇到麻烦和老父亲正好在这时候住院开刀,胡焕新也许就下决心在佤山一直住下去了。
二女儿小灵4岁时,胡焕新带她到南京梅山看爷爷奶奶。胡焕新的父母已经从上海调到南京梅山工作。小灵聪敏伶俐,很得老人的欢心,也给老人孤寂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慰藉。等到胡焕新假期满了要回云南时,老人向他提出让小灵留下来。胡焕新同意了。
小灵长大了,由于没有户口,给粮油供应和入学造成很大的麻烦。胡焕新曾提出让小灵回云南。老人生气了,回信说,小灵离不开我们,我们也离不开小灵,小灵必须在梅山跟我们一起过。
于是,为了能让小灵在梅山爷爷家落户,胡焕新发动起所有的社会关系,到处托人帮忙,礼品也不知送了多少,结果却是一场空。有关方面答复说:没有政策依据,不好办。有一个管事的好心人倒是给老人出了个主意:她爸爸是知青,现在不正在办知青回城吗?让他回来不就行了吗?爸爸的户口一办回来,女儿的户口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老人担忧地说,他已经结婚了,怎么弄呢?管事的人说,你们也真太死板了。你去了解一下,有多少结过婚的知青都办回来了。结婚了不能离吗?老人说,他们不一样的,我儿子跟老婆感情很好的。管事人开导说,不能假离婚吗?等事情解决了再复婚就是了,这种例子又不是没有。老人一想这倒是一个办法,于是写信给儿子,照实说了。胡焕新依然犹豫不决。
过后不久,胡焕新的父亲住院做胃切除手术,身边极需有人照顾,然而唯一的儿子却远在云南。一对老夫妻含泪对视,无奈地叹息。好在单位里的同事都很关心,不断有人来关心,嘘寒问暖。一个邻居青年最热心,连着好几天不分白天黑夜地陪着老人,照顾得细心周到,使老人大为感动。老胡在给儿子的信里忿忿地说,你这个做儿子的还不如一个邻居,我养你有什么用?你再不可怜我们两把老骨头,不肯回来,我们就只好当没你这个儿子了。
胡焕新一看信不能平静了。惭愧啊!他想,自己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对自己的父母尽过一点孝心,真是不应该。再一想到小灵一直背着个“黑人”的牌子在艰难度日,心里真不是个滋味。那就用假离婚的方法先回去吧,等那边的事情都摆平了,再回云南和娥翠复婚。主意一旦打定,胡焕新内心一股潜在的思乡之心便被激活起来了,愈发强烈。
胡焕新终于狠了狠心跟娥翠说了自己的打算,还劝慰她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我把小灵的户口办好了,我马上会回来跟你复婚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娥翠并没有如胡焕新想象中激动地阻拦,她反而显得十分平静,沉默了半晌,喃喃地说 ,你走我不拦你,但我不离婚。我既然嫁给你了,活着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我永远也不会变了!语气异常坚定,任胡焕新再怎么说都决不改口。
胡焕新了解她的执拗,只要想定了的事情,死也不肯改变主意的。他知道再讲也没有用了。心已经飞回遥远的家乡,再想留也是不可能的了。怎么办呢?胡焕新想了半天,决定“先斩后奏”,只有这样了。
过了几天,胡焕新起了个大早,对娥翠说,我去县里有事。
娥翠问,去多长时间?
胡焕新想了想说,可能要住几天的。
娥翠再也不问,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一只大挎包交给丈夫。里面是胡焕新的衣服和一大包他平常最喜欢吃的米粑。娥翠又背起才两岁的小儿子,把大女儿也招呼过来,说,那我们娘几个送送你。
胡焕新忙拦住她说,不用不用。
娥翠执意要送,胡焕新只好由她去。一路无话,彼此心照不宣。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临公路的山头上,娥翠停住脚说,你下去吧。
胡焕新不忍多看他们娘三个悲戚的眼光,转身狠心匆匆下山,走上公路,在将要上车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朝山上看,只见山顶几个身影如雕塑般地立着,一动不动。山上人看到胡焕新回头看了,立刻活跃起来,几双手高举起来拼命挥舞着。最小的孩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爸爸,爸爸”。胡焕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泪流满面。
第二天,县法院的一名干部来找娥翠了,先是交给她胡焕新请他代转的500元钱,然后让她在一份文件上签字,说:法院已经判你和胡焕新离婚。还劝她说,要想开,胡焕新当初来和现在走,都是听了中央的指示,他走,不要讲你,就是县里也阻拦不了的。
娥翠只好签字。等干部走后,她哭了,哭得很伤心。离婚是她这辈子最伤心的事情。
胡焕新没有骗娥翠,半年以后,小灵的户口安在梅山了,他便给娥翠写信,明确告知要跟她复婚,还让她回信,他问娥翠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变化。然而,犹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又去信,仍然杳无音信。
对为什么不回信,娥翠后来的回答是:在我的心目中,胡焕新从来就是我的丈夫,即使离婚了,我还是他的人,这一点,至死都不会变的。对我来说,复不复婚,只是形式上的事。我这辈子还能指望他什么呢?他不可能再回云南,我和孩子从当时情况来看,也不可能去他那里生活。对一家人在一起生活这件事,我已经死心了。既然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了,复不复婚也不重要了。这种事想起来就心烦,索性不想倒图个安静。我心里有他就可以了!
娥翠对胡焕新的忠贞绝非说说而已。
胡焕新走后,有不少男人想跟娥翠好,其中不乏真心诚意者。对她最用心思的当属思茅地区一个名叫宗康的汉人。
宗康和娥翠早在“文革”时期就认识。那时,宗康随一个工作队来西盟,按有关政策为一批错被打倒的头人平反。宗康的佤语不太好,县里就派会汉语的娥翠来为他当翻译。一个多月的共同工作,宗康对娥翠产生了好感,以后也有些来往。还没等到宗康向娥翠表白,娥翠的生活中就出现了胡焕新,宗康只好退出。他对娥翠一直没有忘记。由于没有合适的对象,宗康一直没有成家。
一个偶然的机会,宗康听说了胡焕新已经跟娥翠离婚的事情。埋藏在心底的情感重新又燃烧起来了,宗康按捺不住地接连给娥翠写了好几封信。可是,信都被娥翠丢进了火塘里。宗康不甘心,又从思茅坐了一天火车,找到娥翠家,当面表示愿意帮助她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宗康特意带去了一个存折,说这些钱本来就是准备花在娥翠身上的。娥翠仍旧丝毫不为所动,一口回绝。宗康说,你这是何苦?胡焕新是不可能再回云南了。
娥翠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却坚定如铁,暗想:我已嫁给了胡焕新,已经是他的人了,我的心不可能再分给其他男人了!
她固执地认为,女人就应该这样!
一直没接到娥翠的信,胡焕信渐渐灰心了,甚至想,会不会她已经嫁人了呢?巨大的失落感使他终日萎靡不振,心里开始空虚,时间久了就有了想得到某种补偿的需要。就在这时,有人来给他介绍对象了。胡焕新想反正那边已经没了消息,就不妨一试吧。
姑娘看上去真不错,对胡焕新也很好。两个人很快就结婚了。胡焕新哪里想得到,这样的“补偿”不但填补不了心中的空虚,反而给自己增加了新的精神负担,使他越发怀念起娥翠和孩子来了。
姑娘很贤惠,知道胡焕新喜欢喝酒,特地在每次吃饭时给他摆上一瓶上好的白酒。还经常是鱼呀肉的摆满了桌子,一心想讨他的欢喜。岂知,胡焕新经常喝着喝着就会想起米酒温醇的香味,立刻沉醉到米酒浓烈的香味中,而喝到嘴里的洋河大曲或者双沟大曲却是苦苦的涩味,越喝越没劲了,气得他把酒杯扔到了地上。妻子还以为他是喝醉了。
妻子的手其实很巧,做的米饭不干不烂,又松又软。然而,胡焕新吃着吃着就想起了又甜又脆的米粑,并且,眼前出现了娥翠正躬身做米粑的身影。胡焕新一动也不动了,竭力使思维凝固起来,好留住娥翠的形象。妻子又奇怪,怎么吃着饭又发呆?常常这样。
胡焕新生病了,妻子细心照料,不敢有半点怠慢。不想这又触及了胡焕新那刻骨铭心的记忆:有年在佤山他生病了,烧了三天三夜。乡主席岩力知道后急忙派了8个大汉,轮换着把他抬到了40里之外的县医院。走的全是山路,不用说抬担架,就是空手走也累掉半条命。胡焕新睡在担架上,一路上听着抬的人粗重的喘气声,心里充满了感激。
到医院后,娥翠又整整陪了他七天七夜。医生说,要不是送得及时,娥翠照料得好,你的命怕早就没了。
恍惚之中,胡焕新宛如睡在了阿佤山的竹楼里,于是一个劲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妻子听了大为恼火。妻子终于明白了丈夫依然恋着阿佤山,恋着他的娥翠和他的孩子。胡焕新也明白了,实际上谁也无法替代娥翠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既然两个人都明白了结合是一种错误,那就理智地分手吧,免得彼此都痛苦。妻子走了,让胡焕新的内心依然保持对阿佤山对娥翠的一片眷恋。
其实,使胡焕新痛苦的不仅仅是因为思念,最让他难以平复的还是一种深深的自责。他无休无止地责问自己:为什么要违背誓言?为什么要毁了这个家?
他把应该由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才能回答的问题逼迫自己来回答,他把本应由社会承担的很大一部分责任,严苛地要求自己全部承受下来,羸弱的身体却承受不了太大的精神重压,他必定要被压垮了。胡焕新开始经常做恶梦,总看见一个拿刀的大汉在追杀自己,依稀之中好像是尼努。惊醒之后,便是对娥翠无尽的思念,无尽的自责。以后渐渐发展到大白天也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见他整天神情恍惚的样子,家人焦急万分 。摸透了他的心思后,家人便给娥翠去了一封信。信里婉转地询问她个人生活状况,然后把胡焕新这些年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些,特别说了他对娥翠和孩子的怀念。
娥翠接到信后,眼前立刻浮现胡焕新急切召唤她的神态,心中异常地忐忑,这种心情以前是没有过的,她马上就回信了,告知自己并未嫁人,还把两个孩子的情况一一详细叙述。
这是胡焕新离开云南10年后第一次接到娥翠的信。本以为她肯定已经嫁人,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消息?竟然是没有!娥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真太难为她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孩子一定长得很高了。胡焕新拼命想象着他们的样子,但眼前总是模糊的一片。不行,我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他们。胡焕新决定去一趟云南。
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胡焕新又梦幻一般地站在了他的竹楼跟前,激动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轻轻推开门。一个完全不像娥翠一定又是娥翠的的女人正在专心地织着一只锦袋。娥翠突然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响声,她猛然回头,果然是他!
她无数次地幻想着胡焕新会突然出现在竹楼门口。她惊呆了,手里的东西全掉在了地上。这不会是在做梦吧?她不敢相信是真的。她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看他。
胡焕新更是震惊,娥翠变了,完全变了,10年前那个美丽的娥翠到哪去了?娥翠已经完全失去了昔日的丰满滋润,面容变得黝黑枯槁,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可怕的衰老过早地侵蚀了她的肌肤,她看上去分明已是一个老妇了。其实她不过就40岁啊!
娥翠,我回来了!我是胡焕新啊!胡焕新怕自己也会变得让娥翠认不出来,走近了大声说。
真的是他!当娥翠确信面前站着的人真的就是胡焕新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喜又悲地哭了,她旁若无人地大声地哭,十年的思念十年的委屈十年的艰苦,一下子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娥翠终于哭够了,她开始不停地说话,却没有一句诉苦抱怨的话,问的全是有关胡焕新的生活、工作情况。就是娥翠自己不说,胡焕新也能想象得出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一股强烈的体贴安抚之心促使他去拥住了娥翠,不住地轻轻抚摩着娥翠粗糙的手粗糙的脸,疚歉、慰藉、体贴,尽在不言中。
这个可怜的女人,生活对她真是太不公平了。她对生活从无奢望,有的只是为人最起码的需求。她小时候渴望受到父母的疼爱,长大后只想有个稳定的家庭。可是生活对她太吝啬了,岂止是吝啬,简直是残忍,一而再地给她无情的打击,丧父丧母,后来又失去丈夫,艰难的生活犹如一副副重轭,压她榨她。
孩子们回来了,都长大长高了,最小的儿子小伊也已经高出桌子一头了,尤其是大女儿小梅出落得亭亭玉立,活像当年的娥翠,这使胡焕新感到了欣慰。
当娥翠看到两个孩子忸怩地走近胡焕新,怯怯地唤“爸爸”时,舒心地笑了,幸福的红晕涂抹在她衰老的脸上,她又变得年轻美丽了。
胡焕新慢慢知道了这些年娥翠和孩子们是怎么过来的。娥翠不愧是个非凡的女人。面对生活的重压,她就是不屈服。娥翠咬紧牙,挺起腰,把所有的苦楚全埋在心底。她不惜耗尽精力,任容貌因衰老变得丑陋,只顾拼命干活,她竟然一个人承包了30几亩山地,种稻种山芋种树,只要能收到养活两个孩子的粮食,能够换来钱给孩子做衣服让他们上学,再苦再累她也不怕。娥翠还兼职社里的会计,一年哪怕多收入几十块钱也是好的。
娥翠是人类社会中最平凡的一员,她是那么的渺小,那么地微不足道,犹如大海里的一滴水,沙漠里的一粒沙。然而,她又是金灿灿地闪着光的,从她身上发射出来的精神之光,对这个世界来说,却决不是微不足道的。她以忠贞不渝、宽容仁慈、坚忍不拔的美德,为自己塑就了一尊美丽的精神塑像。
娥翠的苦难使胡焕新大为震动,强烈的自责又在咬啮他本已苦痛的心,随之眼前出现了恐怖的幻觉,他看见尼努举着刀冲过来了,狠狠地向他砍来。胡焕新害怕了,惊恐地逃出竹楼。这时,外面正下着大雨,胡焕新却全然不顾,拼命朝山上跑去。
娥翠顿时想起胡焕新家人在信里说起过,他因为思念心切,可能精神出了点问题。娥翠忙拿了一把伞去追。可是,胡焕新根本不让她靠近自己,娥翠一再被他推倒在地。娥翠身上已经被弄得都是泥浆了,手脚也跌破,鲜血殷殷,可她不管,仍然紧跟着他满山乱跑,不住地大声求他回家。看到胡焕新来时还是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变得疯疯颠颠起来,忍不住伤心地哭了,她无助地问苍天:为什么要把他弄成这样?!
后来,娥翠的几个堂兄弟闻讯赶来了,才把胡焕新制服,把他架回了家里。
极度紧张加上劳累,胡焕新很快睡着了。醒来时,他真的看到了尼努。尼努并没有凶狠地举着刀,而是温和地笑着,仍然亲切地称胡焕新为“姐夫”,感激地对他说,谢谢你跑这么远路来看我的姐姐!
胡焕新感慨了:凶狠的却本善良,丑陋的却本美丽,我的思维怎么老是颠倒黑白,胡乱猜忌!真是太惭愧了!他一把握住尼努的手,热泪夺眶而出。兄弟俩紧紧相握,心心相连,谈了很久很久……
胡焕新决定和娥翠复婚。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也唯有娥翠和孩子们才是自己灵魂最终的依附之地。
大约两年之后,胡焕新一直想把妻儿全都接到梅山的愿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世事的变化如此之快,本来不敢想的事情,如今都可以想了!国家政策朝着越来越有利于人民生活的方面完善。老百姓的合理迁居也有了越来越宽松和富有同情心的社会氛围。此外,老百姓经济收入的增加,住房等生活条件的改善也为分居家庭的团聚提供了物质基础。胡焕新分居家庭的团聚梅山成了历史性的必然结局。从这点看,胡焕新一家终究还是幸运的。
家里人和胡焕新单位里的同事知道他要去云南接娥翠跟孩子,都很为他担心。大家对他那次从火车上跌落的事记忆犹新。
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再换乘两天的汽车,如此长途跋涉,就是正常人也难以忍受,何况是时常要发病的胡焕新。再说,他还要携妻带儿,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然而,胡焕新却显得胸有成竹,对大家说,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什么事的。可好心的同事还是特意给他准备了一张“护身符”让他带在身上,以防不测。“护身符”上有他本人的单位地址、电话等详细情况介绍,还郑重其事地盖上单位的公章。
一个月后,胡焕新带着娥翠和孩子平安回到了梅山。胡焕新实际上有一点从来就是清醒的,那就是他坚持认为,我必须要对留在阿佤山的那部分生命负责。强烈的责任感时时在鞭挞自己的良心。而当他在积极为履行自己的责任而奔忙的时候,心里只会有一种人格完善的愉悦。没了自责,恍惚也就消失了。这就是胡焕新在往返于云南梅山之间时,为什么总能保持清醒的原因。
说胡焕新走出了阿佤山,不如说阿佤山永远走进了他的心里。历史造就的一段生活经历牢牢地烙在了他的精神世界里,再也不可能忘却。胡焕新和阿佤山成了同一种生命体,再也分不开了!
上海知青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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