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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诸炳兴:我把同事的女儿娶回了上海

诸炳兴 新三届 2019-08-26

  

老编的话

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原题

我当知青那些事 

——流沙河畔的故事


作者:诸炳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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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1)初到兵团

(2)救我一命的老周

(3)埋在河边的上海知青孩子

(4)“死而无尸”的老陈

(5)上吊自尽的上海美女知青

(6)她的骨灰与调令一起回到上海

(7)离别


沙河畔的故事(1)
初到兵团


我当知青时,是在那个美丽的地方——西双版纳。那是让无数人向往的地方。我们一团六营那满目翠绿的胶林,就在景洪坝南边的南联山,站在南联山上,俯瞰景洪城,旖旎的热带风光尽收眼底。正前方是流沙河,横穿景洪坝,右侧是澜沧江,向东弯去,沿南联山脚向南,直泻橄榄坝。解放前西双版纳的皇宫——宣慰街,座落就在澜沧江岸边我们营的十八连驻地。2005年新建的景洪最大的缅寺——勐泐大佛寺,也建在我们营八连的南联山坡上。说来也巧,这两个重要遗址,都是与我们营八连、十八连相关,按现代时髦的好口彩“八”(谐音“发”)字,这里自古以来就是西双版纳的风水宝地。


人们常说:河流是人类的母亲,它涉及人类认识自己的生存环境及未来发展。澜沧江素有东方“多瑙河”之称,是一条哺育东南亚多国的母亲河。流沙河被称之为西双版纳的母亲河。澜沧江被称为古老而美丽的“众水之母”。也成了让世人不无遗憾的“无源之水”。流沙河是位于西双版纳西部的一条主要河流,干流长近一百公里。据说“流沙河原名南哈河”。“南哈”,是句傣语,是当地傣族对西双版纳流沙河的称谓。古代西双版纳傣族便称此河为南哈。由于此河主要流经平坝,河床上多沙无石,故名为“流沙河”。


1970年代作者在景洪唯一通往大勐龙的流沙河大桥下留影


1970年代初期,刚到兵团时见之的就是那亚热带的风光。当时年少,对初见的一切刻骨铭心。人生难忘是初识。眼前的蔗田、蕉林,甚至是那亚热带气候的阳光及吹来的热风都伴随最初踏上社会的记忆。对当年的流沙河怀着别样的情愫。


遗憾的是如今当年那一条奔腾不息、清澈纯净,急流湍急,河的上游是卵石的流沙河,早己失去当年的秀美灵气。我喜爱当年的流沙河,那时的流沙河沿岸,果林茂密,花草遍野,竹林满坡,水源丰富。随着两岸土地的大量开发利用,森林资源骤减,河水流量已不及从前。沿河两岸已逐渐被西双版纳林立的高楼和田园风光取代。到处是连片的橡胶园、茶园、果园。昔日高大乔木与竹林交错的景致,西双版纳流沙河因源头坡陡源短,干流河床平而多湾,每逢遇到连日暴雨,源头洪水夹带泥沙涌入干流,时常造成大小不同的灾害。


我对流沙河心驰神往,看着那缓不济急的流沙河,它仿佛是一股盛满情感的水流,含着泪,带着微笑,挟着波涛,伴着歌声,淙淙地流进我的心田,缓缓地在我脉管里流动。


当我离开版纳,调回上海时,我发誓,一定要来到流沙河边,掬一捧清冽的河水,浇灌我这干涸的心田,因为那长长的河水,流淌着我当知青时那些长长短短的故事。


那是刚到兵团不久,我与指导员(军人)一起在团部参加知青工作会。为了早点回连队,指导员说带我走小路回连队,比坐车往营部绕圈要快多了。于是,散会后,我们沿着小路,穿街过巷,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流沙河畔摆渡。


傣族在河中洗浴


傍晚时分,太阳西斜,晚霞把村寨、胶林、稻田都染上了一层桔红的颜色,河水也染成了金黄的鳞波,连我自己也沐浴在桔红的晚霞中。这时,远处响起唱歌的姑娘来到河边,眼前已聚集了晚归的男女傣族,他们毫无顾忌地走向河里。姑娘们把筒裙拽在腋下,随着水深渐渐提到上面,最终如头巾般盘到头上,赤裸的蹬在水中。小伙则背对着女性,脱下了裤子,捂住下体也跳进河里。男女同浴的天体浴场,那时是那么平常,纯真而美好。劳动回来的这种沫浴无疑是一天中最惬意的享受。


我听过许多人讲过,西双版纳傣族在河里洗澡是不分男女的,但是,对我一个刚从上海来到这里,真的面对眼前一群赤裸着身子的男女,真如梦神话,心想偷窥女人洗澡,在上海是要被定“流氓罪” 的。我有些羞涩,更是害怕,紧跟指导员身后,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敢抬头张望。


突然,一阵骚乱喧嚣,只听见河里的女孩们叫着“羞、羞……!”我拉拉指导员的军装说,她们在骂我们羞?指导员说,她们在叫“水、水,是欢庆的意思,不是羞。”话还没落音,接着几个赤裸的女人用水向我们泼来,她们一股劲泼,一股劲叫着“解放军,解放军,利多啊,利多多!(傣语:好啊,非常好。)”一眨眼,指导员被泼得象只“落汤鸡”, 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干的地方。这时,我早已逃之夭夭了。


一会儿,我见岸上有几个傣族姑娘把指导员的军用黄挎包抢了下来,我大声叫着,指导员包被抢了,但没人理会,我看姑娘们在一堆竹箩旁边,往垮包里塞着什么,我真的纳闷,她们把指导员泼得水淋淋的,还要恶作剧,往包里塞什么怪东西,肯定不怀好意!我大声告诉着指导员,但他若无其事,还对我憨笑着。


水不泼了,挎包被她们塞得鼓鼓囊囊的,又还给了我们,只见指导员两掌合十,鞠躬致意,还笑容满面,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随即,指导员向我招手,让我过去渡船旁,我走到他旁边,心里还琢磨不透挎包里塞了什么,指导员按住我的手,不让我翻他的挎包。


我们跨上渡船到了对岸,指导员问我,饿了吗?我说,有点。他让我一起在甘蔗地边坐下,放下挎包,我急忙打开,还真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挎包里装着用芭蕉叶包裹着的什么。打开来,是鲜嫩的凉鸡,真是让人馋涎欲滴的腌菜,有香茅草烤小鱼,糯米粑粑,还有一种叫“豪罗索”的傣族年糕,更让我惊喜的是,包里还有一瓶苞谷酒。


除了这些吃的,包里还放了许多花朵,也许是傣族姑娘对解放军的一片爱心,是那样的美丽而又感人。 


我问指导员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去年在傣族寨子开了一次“拥军爱民”会,以后他们就把指导员当成亲人了。我们兵团与老百姓就建起了军民之间的“鱼水情”。


后来,每次我与指导员出差走在路上,只要经过傣族寨子,总会被好客的傣族拖去作客,或者会遭路边河里洗澡的傣族姑娘泼水。


据说,解放军是他们翻身解放的恩人,所以,西双版纳的傣族人民最爱解放军。从此后,我理解了当时流行的那句话,“吃菜要吃白菜心,嫁人要嫁解放军”的真正含意了。


流沙河畔的故事(2)
救我一命的老周


2013年10月,我应邀参加上海知青回第二故乡——西双版纳的两次活动之际,在师弟李连儒(版纳画院院长)的热忱邀请下,入住了他在景洪流沙河情人桥旁的南国帝景新房。在那新居的20多天,我哥俩常常晚饭后,身披灿烂的彩霞,在流沙河的情人桥上散步,那正南方远处的南联山,曾是我知青时代的故土,望着水色山光,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如今已是不曾见过的现代都市。只留下一条流沙河和那几棵大榕树,才能找回点点滴滴过去的印迹。


四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一闪而过。可在脑子里细细剖开,一些难忘的旧事,这故事堆积出一段生命,更让我不能忘怀的是流沙河畔,我们连队的那片菜地,长滿茄子、包心菜。那个茅草工棚里面那一盏马灯,一张竹笆床,一口锅和一个老人,那就是救过我生命的湖南籍老职工——周传连。


1970年代作者在流沙河上游留影


老周是我同连队的老同志,我当班长时,又在过我一个班。那时他大概50来岁。已有一女二男的三个孩子。他长着一副古铜色的脸孔,尖尖的下巴上,飘着一缕山羊胡须。他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别看他已年过半百,可说起话来,声音像洪钟一样雄浑有力;他额头布满小溪似的皱纹,他那干裂、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里,总不见他闲着,除了干活外,空闲时,他手里总夹着用报纸卷的“老毛烟”; 平时老周沉默寡言,只知道干活。他勤劳、朴实。风里雨里,他总是天亮了,就起来干活,太阳落了,才带着满身泥土回家;他心地善良,安守本分,一说话就脸红,他从不耍心眼,老实巴交,心地善良。他有点文化,会点中医“三脚马”,连队里有人小毛小病,他就会热心的帮忙找点草药,弄个土方,还治好过不少人呢。


听其他老同志说,有一天晚上,连队里失火,老周闻声而起,拼命提水救火,等火救灭了,他看到救火的女同志见他就拼命逃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光着身子,忘了穿衣。后来,我跟老周开玩笑说,你为救火,忘了穿衣,我给你八个字:为了救火,心急忘衣!老周便仰天哈哈大笑。


那是1974年的一天,我已调营部机关, 接到上級通知, 明天西双版纳州召开审判破坏上山下乡犯罪份子万人大会, 听说还有要被枪毙兵团里解放军的犯罪分子。大会在上午九时开始, 这是极其重要的政治任务, 务必要每个连队派知青代表准时参加。上级下发军令状, 弄得机关上下神思恍惚, 晚上召开紧急会议,干部分工合作。全营有800个代表参加大会的指标。需调动机务队所有机动车辆,下20个连队接人, 我们营从连队接人送到景洪, 往返几十公里, 少则3小时, 多则4小时, 根据要求, 必需在五点出车才能确保准时到达会场。我被分工负责此项工作的负责人之一。 


这夜有许多车况、调度等准备工作要做, 整夜通宵达旦沒合眼,为了照顾女知青坐汽车驾驶室,我自己象装猪一样, 挤在一辆铁牛55拖拉机的拖斗里。版纳的清晨雾气腾腾,寒气袭人,经过几小时的颠簸,上午九点前,我管的车辆全部按时到达会场,此时,领导让我去场外给尚末赶到车辆带路,但会场里从各单位来的人流巳涌进会场,场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审判大会开始。宣判枪毙强奸女知青的军人贾小山、张国良等,当法官宣佈“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后,只见五花大绑穿着军装的犯人被推上一辆军车,突然,广场上人流骚动,大伙紧追军车去师部医院后面的大山上,想去看刑场。


秩序大乱, 人群四散。我看着眼前这一切发呆了,力竭声嘶地叫喊, 无济于事。此时已临中午,烈日炎炎,热浪袭来,整夜沒吃没喝,我感到有点体力不支,在阴凉处稍休息片刻,等我想到去找回去的汽车时,车队早已不知去向。 


我只能步行,从流沙河摆渡,从小路走回营部,大约需要三个多小时。我饥渴交加,浑身无力,直冒冷汗,肚子疼地如刀绞,我咬紧牙关,坚持着走到流沙河渡口,实在支撑不住了,突然,躺在了河边。


这时,隐约听见对岸传来湖南口音喊我名字的叫声,我向远处一看,正是我原连队的老同志周传连。他坐渡船过来了,他一上岸,见我脸色苍白,看我此时一脸病态,精疲力竭的样子,让我去他流沙河菜地工棚,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回场部,我点头答应便随即同行,谁知刚走到流沙河岸上,我突然肚子又一阵剧烈疼痛,我无法忍受,卷缩倒地,一瞬间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1970年代的流沙河菜地


我似乎听到老周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但我已无法应答了,我感到有人背着我,走过了菜地的田埂,再后来,我便一无所知了。


一阵猛力掐穴的酸痛,让我突然惊叫醒来,我睁开眼,只见老周汗流满面对着我在微笑,他额上的汗珠不停的掉在我脸上,我的手指头上、脚趾上出了好多暗红色的血,原来,我已严重中暑了,是老周用他土方法为我解暑,救醒了我。接着,他又给我刮痧,我全身被刮的像条“火赤里”蛇,他又用生姜加了红糖熬的水让我喝下。我说已两天一夜沒休息,早上又沒吃东西,他说我伤了元气,中暑了,硬让我在他那里睡好再走。


等我醒来,已近黄昏,流沙河水在夕阳下, 波光粼粼, 夜幕已降临,我起身紧握老人一双粗糙的手,热泪盈眶,致谢道别。老周救我一命,我一直铭刻在心,但始终没能好好谢过他,此事转眼30多年过去了。


版纳的晚霞真让人心向往之 


2006年景洪农场建场50周年,我应邀回版纳参加场庆,在我原来的办公室里,看见坐着老人的儿子周双桥,我们如久别重逢,互相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激动地对双桥说:“30年前,你爸爸在流沙河菜地里,救过我的命,现在他老人家还好吗?”双桥看着我,低头不语,在我的再次追问下,双桥对我说:“爸爸前几年已去世了。” 


如今,老周早巳离我们而去,他埋在了高高的山坡上,那山上早已被胶林淹没,可我还不知道他的墓在哪里? 每次想起老人,我总感到内疚、遗憾。沉重的脚步会情不自禁地停留,回忆着那段铭刻在心的往事。 


事到如今,已整整四十年了,那里早已见不到川流不息的流沙河水,也不见了菜地、工棚,远远望去,我仿佛见到老周的身影,他还挺拔地站在流沙河畔,他只是点头、微笑,什么也不说。是否我的回城给了老人家带去一丝安慰?至今,我还是什么都晓不得!此刻,我的心却在激流汹涌,无法平静,禁不住泪如雨下。


一个崭新的都市,把是福是祸的流沙河压在楼底,流沙河不忍与日俱增,如周传连老人那样,静静的为人造福,永远不再带去灾难,我为老周祈福,不知他在天堂,还在帮人治病吗?


流沙河畔的故事(3)
埋在河边的上海知青孩子


1970年代,西双版纳的傣族有“水傣”与“旱傣”两种, “水傣”“旱傣”一词是汉族文人根据傣族的生活环境,给傣族取的绰号。傣族民众一般都拒绝这样的称呼,更喜欢外族称他们为“傣族”或“泰族”。


“旱傣”一般在山上居住。他们以原始的刀耕火种, 种植旱谷为主粮;“水傣”在坝子中居住, 他们的村寨都依偎有水的河边耕种, 他们主要种植水稻、甘蔗等农作物,他们以大米或糯米为主粮。


在流沙河的两岸,安居着许多傣族村寨,北岸离河最近的是曼听寨,南岸要算曼贺蚌寨最近了。1990年代开始,为了发展旅游业,曼贺蚌没拆迁,而是保持原始模样,这里的村民由政府另外补贴建新房款,还给他们划批了新的宅基地,让整个寨子的村民都盖起了新房,并将老竹楼留下对游人开放,还是由原住户主人经营,接待游客。他们卖各种傣族民间工艺品,有的还开起了傣族农家乐。原来每人才一亩地,靠农业收入为主的村寨,如今全村种上了橡胶,发展了旅游业,增加农民收入。实现通水、电、路、电视、电话、宽带六通,家家盖起了新房,户户都有了汽车,男女青年个个有了摩托车。


1970年代的傣族寨子


曼贺蚌寨与我们兵团的连队毗邻,寨子里的傣族上山耕种、打猎必经我们十三连,长此以往,许多傣族老百姓与连队职工互相你来我往,成了好朋友,互相称兄道弟,成为“老庚”( 傣语:兄弟)。


我们连队有个上海郊区叫阿龙的知青,他憨厚老实,干活相当卖力,就是没文化,他平时讲话都是不伦不类的,他会把上海、云南、傣话凑在一起,一般的人很难听懂他的话,日久天长,他都不会讲自已的上海本地话了,更无法翻译成统一的普通话了。上海知青说他讲的话是“三夹鲜”。


有一次,阿龙回上海,正遇我也在上海,他得知后,专程找到我家,不巧,那天我有事已外出了,家里只有我80岁老妈。我老妈也不认识阿龙,更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实在无奈,我妈就问阿龙:侬今朝哪能有空来寻阿拉儿子?阿龙回答:今朝我烧香!我老妈不懂阿龙讲这啥意思?又问阿龙:侬烧香哪能寻阿拉儿子?阿龙说:只有烧香才有空。我老妈还不懂这话的意思,但心里很不高兴,心想:你烧香来我家干吗?这很不吉利。


晚上我回到家,老妈满脸不愉,她气呼呼地问我,你在云南怎么有这样的憨徒(傻瓜)朋友?我说怎么了?她说有个云南来的人,说他烧香来找你,他是脑子有毛病哇?烧香去龙华庙,哪能找到我们家来了?后经再三了解,是阿龙来过了,他讲的“烧香”是傣族话“休息”的意思,我把这意思给妈作了解释,弄得在场人捧腹大笑,可老妈没笑,她在边上自言自语地说:作孽啊,好好交的上海小囡,上海闲话都讲勿来了。其实,讲这种“三夹鲜”话的知青,在西双版纳还真的不少。


曼贺蚌寨就在我们连队去景洪城的路边,我们去景洪必定要摆渡过流沙河,划渡船的人都是曼贺蚌傣族,划渡船的岩罕在河边盖了间休息的工棚,知青们与他相处得都很好,日积月累,岩罕把许多知青的名字都背得滚瓜烂熟。那时,一般傣族家庭收入极少,加之小孩又多,生活很艰辛。他们向往兵团每个月都有工资,许多傣族姑娘渴望能嫁给兵团知青,但兵团是全民国营单位,傣族的农民户口一时不给落户。许多大年龄的知青也只能望而生畏。


阿龙去云南就二十多岁了,一转眼已到而立之年了,他因为憨厚老实,连队没一个女孩愿与他接触的,他从没谈过恋爱,真有点急了。但是,连队老同志也很喜欢阿龙,都认为阿龙除了人憨厚些,大脑简单四肢发达,是个干活、持家的好汉子。


有一天,阿龙听流沙河划船的岩罕说,曼贺蚌有个傣家姑娘叫玉香,家里排名老大,她下面还有五个弟妹,家里生话困难,玉香的父亲一直托人,想把大女儿嫁到附近兵团去。这事有人传到了阿龙的耳朵,当天晚上,阿龙准备了点菜,弄来了苞谷酒,请连队里的老同志阿基喝酒,酒到七分,阿龙对阿基说,能否去流沙河边找岩罕,把他说的那个玉香介绍给自己做老婆?阿基也是个热心人,第二天,他就与岩罕约好去了玉香家,把阿龙的情况介绍了一下。1970年代的傣族姑娘的心,真如南联山的山泉,清澈、纯朴、诚实。经岩罕与玉香父亲一说,全家当场都答应让玉香与阿龙谈恋爱。


玉香家的老房子


没过几天,阿龙与玉香开始你来我往热恋了。不多久,连队领导看到阿龙年纪大了,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这也是知青扎根边疆的具体表现,经连队领导的研究决定:照顾阿龙从双人房间搬进单人间。傣族姑娘没多少规行矩步,于是,玉香就常来连队与阿龙同居。


不久,听说玉香被阿龙肚子搞大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干脆分别去营部和乡里开了证明,领取了《结婚证》,然后,玉香家杀了头猪,请了连队和寨子的亲朋好友喝了喜酒。事后,有人还告诉我,玉香还读过汉文,会讲普通话,她还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呢。从此,阿龙每天见人都乐呵呵地憨态可掬,幸福的生活多美好啊。


几个月后,玉香产下了小阿龙,由于缺乏营养,孩子先天不足,特别瘦小,体弱多病。孩子出生还没满月,玉香产后在家休养,小孩突然高烧不退,连队卫生员告知阿龙,小孩病重,赶快把小孩送去州医院治疗,那时连队没交通工具,阿龙只能独自抱着孩子步行去州医院。


那天,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阿龙抱着孩子,汗流浃背,心急如火,三步并作两步走,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他来到州医院,找到医生,急忙打开小孩的“腊烛包”(裹婴儿的包布),不知怎么了,小孩身体已僵硬,不哭不闹,没了呼吸,孩子己不幸夭折。阿龙声泪俱下,他顾不得劳累与饥渴,抱着孩子的尸体,失魂落魄的转身就往连队奔去。


阿龙抱着去世的孩子,在流沙河摆渡,来到连队的菜地,他轻轻地放下孩子,在工棚里坐下,喝了碗凉水,他看着包裹里的孩子,思前想后,他怕孩子抱回连队让玉香见到,她肯定接受不了!他当机立断,决不能将孩子抱回连队。


西双版纳的中午,骄阳似火,晒得青菜叶子塌落着,甘蔗地上枯萎的叶子被晒得发出吱吱喳喳地声响,远处传来流沙河的流水声,夹杂着岸边塌方阵阵的拍击波浪声,知了在无精打采地鸣叫,地里的人都回去午休了。阿龙泪流满面,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抱着孩子的尸体,来到流沙河畔,在河岸最高处那块菜地里,挖了个坑,把这个还来不及起名的孩子,埋在了那块红土地里。


事往日迁,我在营部遇见了阿龙,他被我恨恨地臭骂了一顿,我责问他:你怎么把孩子埋在无迹可寻的流沙河边,你哪里不好埋?难道你不知道流沙河每年都要发洪水,菜地被淹,河岸塌方,你的孩子会被水冲进澜沧江,漂去哪里?阿龙脸红耳赤,低下头,一点也不吱声。


后来,当我每每见到流沙河,我都会触景生情,想起埋在那河边,那个上海知青的孩子,总会揪人心肺,悲痛欲绝,流沙河的流水声里,仿佛听到孩子的哇哇哭声。


流沙河畔的故事(4)
“死而无尸”的老陈


1970年代末的一天凌晨时分,在流沙河上游的景洪农场水电站工地上,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石火电光,把疲惫不堪的人们,从熟睡中惊醒,这爆炸就在指挥对面的流沙河岸的山坡上炸成一个大坑,四周的树木、芭蕉、竹林被炸断,碎石如雨,四处飞扬,打在房顶上,指挥部的领导有过战争年代的战场经验,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人为的爆炸!


指挥部领导如坐针毡,立即召开会议,让工地上数百号人紧急集合,清点人数!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从指挥部传出:有人自杀!


那段时间,知青大返城,工地突然走了不少知青,指挥部也因缺人手,还有几个要求回城的知青,暂时没能准许。大家开始议论,他们认为:十有八九是知青!


经清点完毕,工地上下逐个排查,只少了“他”一人!大家开始争辩:不可能!昨晚我们还在一起喝酒。也有人说:他每天一清早都要去景洪城里买菜。此刻,只有他,还无法确凿去向。


事情也惊动了农场保卫科,他们立马赶到现场,从树上挂着的那些零星衣物、血肉碎片外,还在山坡脚下,发现了一只血淋淋的解放鞋。保卫科的老刀告诉我:工地上的人己证实,这正是老陈平时穿的那双解放鞋!


老陈是我一个很熟悉的十队副队长!故事该从头说起了。


1970年代,我们刚去兵团,连队是没有电的,只能点煤油灯,放电影也用柴油发电机。后来,经州里批准,在嘎洒建了配电站,我们六营就开始自己上山砍树当电杆,从景洪发电站接上了电,全营上下总算用上了电。


可是,版纳的旱季流沙河缺水,为了改善农场职工生活,解决用电难的问题,景洪农场的领导班子决定:在地处三分场的昆洛公路756公里处的流沙河上,建造一个水力发电站。因为,流沙河流出西双版纳勐海坝子以后,在一段多石的峡谷内奔流,河床变窄,水流变急,落差大而集中,成为水力资源十分丰富的河段。于这一河段开发利用水力资源,建造水力发电站,真是极佳方案。


正是天势地利人和,那时,正是1970年代末期,由于世界性石油价格上涨,出现能源危机,为开发利用水利发电,国家开展了一系列勘测设计和科学研究工作。提倡建设资金主要由地方和单位筹集,实行以电养电,即小水电的发电 、供电利润不纳入地方财政,全部用于小水电的建设和改造。在国家各种优惠政策的鼓励下,利用流沙河丰富的水力资源,农场开始发展小水电,自建、自管、自用。


流沙河的上游


在上级主管部门的批复下,同意景洪农场在流沙河上,建造一座17000千瓦的水力发电站。接着,全农场上下立马行动,以副场长李宝元为主要领导,并从各分场调动精兵强将,在西双版纳流沙河的中上游,开始安营扎寨,1978年10月,一场几百号人的人海战役在流沙河畔打响了。


李副场长是个从我们六分场调去农场部的,1958年,农场有一批从海南和部队调来的干部和转业军人,其中绝大多数是下放军官。李副场长就是那批下来的转业军人,他有一批互相了解的老乡、老战友的“铁哥” ,他在全农场各分场挑兵选将。就从原来最熟悉的南联山农场挑了好几十人,去电站建设指挥部工作。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六分场当副队长陈一男(化名)。正是李总指挥的老乡加战友,彼此之间,了如指掌,也可称组建“嫡系部队”再好不过的人选了。他被选中,担当了“后勤部长”。


作者用电脑默画记忆中老陈的像


老陈是河南人,我到兵团见他时,他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已稀可见许多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他脸上条条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不知他懒惰还是不舍,他总留着不长的络腮胡子,也许是被岁月所侵蚀。但我从他的脸上,仿佛追逐到他可曾经的意气风发,还能隐约看见,蜡黄的脸上,那双小而明亮的眼睛,明显的告诉我他那段辉煌的曾经。


老陈曾经对我讲,小时候家乡常年闹荒灾,全家饥寒交加。他真诚地告诉我,他那时快饿死了,不懂什么“跟共产党走”“解放劳苦大众” 等这些“革命口号”。他只知道“要吃饱,参军扛枪跟着党!” 


那时,在父母包办婚姻下,老陈与附近村的一个姑娘刚结婚,蜜月刚过,解放军部队路过他家乡,老陈没加思索,也不与家人商量,毅然决然报名参军,他穿上军装,胸前戴上大红花,骑上高头大马,在全村父老乡亲的簇拥下,老陈与泪流满面的妻子告别,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


老陈跟随部队转战南北


参军后,老陈跟随部队转战南北,也许战争是军人的所有欲望,那个年代,还有谁能顾得上家?一切行动听指挥,全中国解放了,为了发展国家的橡胶事业,不久老陈又跟随部队转业来到云南,建立农场,他们发扬部队的英勇善战的忘我精神,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中,安营扎寨,开荒挖田,种植橡胶。


战争年代,由于部队的东奔西走,从无定居住地,老陈离家后,从未回过自己的老家,几十年来一直与家人杳无音信,他想妻子也不会为自己坚守这么多年的,人都有七情六欲的,这也在情理之中。


随着生活逐步稳定,年久月深,老陈身边的战友们都成双结对了。单身的老陈,终于忍受不住孤身一人的生活了。他想找个陪伴自己的女人,上级领导和周围的热心人,大家出谋划策,为他找到了个非常贤惠的姑娘,不久,老陈有了孩子,老陈是部队转业干部,工资比一般农场干部要高很多,他婚后的小日子也很幸福美满。


流沙河水电站


1970年代末期,农场通讯方便了,每个队装了电话。有一天,分场电话总机的接线员告诉我一个消息:十队老陈的儿子要从老家河南赶来找父亲了。


老陈老家还有儿子?没几天,儿子真来了,看上去,儿子的年纪与老陈妻子差不多。更让人惊讶的是,儿子还带了一个白发老太太,儿子告诉别人。这个有点“小脚”老太太是他的妈!


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子带着白发老太的到来,真的给老陈平静的生活添了大乱,一石激起千层浪,队里周围人议论纷纷,组织上找老陈谈话调查,真把老陈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老陈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会事?他象在梦游人生。


事实总是事实:老婆是原配的,儿子是自己的,脸上长的零件与老陈同一个模型。老陈能讲什么呢?一切都承认了,待等上级组织的一张A4纸的《处份决定》吧!有人甚至说老陈是“重婚罪”,要被判刑。


由于战争年代,更是当兵人转战千里,造成“人生误会”, 老领导们都是参军当兵过来之人,大家从心底里理解、同情老陈,他并不能算“生活作风”问题,更不能套“重婚”之罪。他毕竟是为了革命,抛妻离家,老陈的处份总在争议之中,迟迟没有下达。


老陈一下有了两个老婆来到面前,前妻带着孩子从贫困的河南农村来投靠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老陈当然不忍将娘俩辇回老家,儿子对爸说,他与妈妈在农村苦惯了,他希望父亲在农场帮他找份临时工,儿子说,妈妈老了,由他来养活妈妈,他们不会影响父亲现在的生活。话音刚落,性格屈强的老陈己泣不成声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来得早,还不如来得巧。那时,知青刚回城,农场劳力大缺,没几天,老陈的儿子有了工作,老太太给老陈的后妻做饭看孩子,生活如旱季流向入景洪坝的流沙河水,终于清沏、平静了。


不管大家再同情、理解,老陈最终还是背上了一个不光彩的绰号:“陈世美”。


家里又增加了两口人,较大的生活开支也接踵而来,从水电站又传出了老陈账目不清,对于,这些传说,后来一声爆炸,最终“人死账亡”了。


老陈真是“死而无尸”,儿子将树枝上,屋顶上,竹林边捡来的血肉、衣物碎片,埋在了山上。


流沙河畔的故事(5)
上吊自尽的上海美女知青


1976年末,我被派去参加了景洪农场“路线教育”工作队,分场党委书记与我两人为一组,被分在农场修配厂。景洪农场修配厂是在流沙河北岸,从农场机关办公室后面向西,穿过一片胶林,那里是农场招待所,从招待所往南面,再穿过一片胶林,那就是农场修配厂,修配厂再向南有条小路可通向流沙河。


那时,文革虽然己结束,但还残留着阶级斗争的硝烟。极左的政治氛围还很强,工作队纪律很严,工作队员也不能随行就市。


我爱好酗酒,但工作队是不能随意在该单位喝酒的。无奈之下,下班后或礼拜天,我经常会独自去附近的招待所、农场部、工程队,找熟人、朋友,喝酒聊天。


我经常路经农场招待所,那里有我的厨师老曾,劈柴的吕聋子等,好几个朋友,他们也是我的老酒友。我一到修配厂,老曾就常来请我去陪他喝酒。那时,有个醴陵籍白头老阿姨当所长。招待所里上下十来个人,唯有一个从十分场调来姓蔡的上海美女知青。我到修配厂后,也只有我一个上海知青。招待所也只有小蔡是上海知青。经常路过招待所,也常去那里喝酒,那时小蔡是服务员,时间久了,加之又是老乡,从那起,我们成了熟人,互相就熟不拘礼了。



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远处逶迤的南联山脉和袅袅炊烟都已隐身于浓雾之中,修配厂四周的胶林,也被蒙上了一层洁白轻纱的晨雾。那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眼前我与往常一样,起床后,去厂区后面的厕所方便。霍然,几个身影穿破浓雾出现在我的眼前。武厂长的哈尼族老婆沙帕,跑到我跟前,指着招待所那片胶林,用语无伦次的云南话告诉我:胶林里有人吊脖子了!


我惊异地问她:你在讲什么?她已脸色发白,无法说清楚了。一把拉着我的袖子来到胶林,我向她指着的方向远远望去:前面的胶林深处,有一盏银光灯,旁边那棵橡胶树上,真的挂着一个人,披着长发,头发遮挡着脸,身穿一套淡蓝色的睡衣,两只垂直的脚下,拖着两只光着的脚。


我心里一阵惊吓,突然全身颤抖。那是谁?不会是小蔡吧?昨晚我路过招待所,我们还打了招呼,她还告诉我,最近她要回家探亲。我远远地看着树上的女尸,真不敢相信,那是小蔡!但是从穿着、个头来看,我心里猜疑着,她就是小蔡!不一会儿,从招待所传出消息:是上海知青小蔡,她已自杀身亡人了!


这真是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我知道这是真实的一幕,但心里总希望这不是事实,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作者用电脑回忆默画小蔡像


小蔡是1970年从上海南市区到农场去的知青,她长得很漂亮。一张圆圆的鹅蛋脸, 白白净净,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 柔柔细细的肌肤.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 秀灵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整个面庞细致清丽, 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丽人 。


她修高的身材,常穿着件白底绡花的衬衫, 深蓝色长裙。坐在那儿,端庄高贵,文静优雅。那么纯纯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莲花,纤尘不染,容光照人。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 。说话时, 她轻声奶气,摇摇曳曳.如此脱俗,仙姿玉貌,如此佳丽,简直是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


俗话说,开得艳丽的花朵,采蜜的蜜蜂就会蜂拥而至,也许长得漂亮的姑娘就是故事多。这话真没错,小蔡是招待所当之无愧的“花”,我时常见到许多知青有事没事会前来光顾。有几个开汽车、拖拉机的驾驶员,还驾车前往,有的还在招待所住上一夜。


“招待所的上海知青上吊自杀了!”这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修配厂,大家围着我这个上海知青,七嘴八舌,打听着小蔡的故事,我告诉他们,我们只不过是上海老乡,我与大家一样“莫胡干带!”(傣语:什么也不知道)。


我听过有人谈起过小蔡的恋爱故事,这些故事听上去,与一般女知青大同小异。何况她长得更漂亮些,自然而然,故事就会更多些。小蔡平时文质彬彬,沉默寡言,我们见面时只是寒暄客套,也从不问长道短。对于女孩的传闻,更没必要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时,我已来到小蔡上吊的树旁,她还挂在树上,披头散发,吐出长长的舌头,铁青的脸,苍白的嘴唇,脚下一只被踢翻了的方凳。我想将她取掉吊在脖子里的绳子,可又胆破心惊,只是在那里干着急,又无济于事。



天亮得好慢,已七点敲过,胶林里还很黑。招待所的所长把小蔡自杀的消息,报告了农场领导,农场保卫科的老刀来了,他向我点点头,让招待所的人去找来了把砍刀,老刀说,小诸,帮忙抱住你老乡的腿,不知怎么了,我的腿怎么也迈不过去!只能让旁边招待所的人过去帮忙,只见老刀放好方凳,站在上面,用砍刀朝挂在橡胶树叉上扣住的绳子猛力砍去,只见小蔡僵硬的身躯,直直地站着在地,又横倒下了。


老刀让招待所的人帮忙去小蔡房间拿条席子和床单来。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两天小蔡的男朋友来了,他怎么不在了?难道他不知道吗?


老刀问,她男朋友呢?我随口说,昨晚我从场部回来,大概半夜过了,从胶林路过招待所时,在胶林旁那间茅草伙房里,听到有个男的与小蔡在讲着话,声音很大,但我一句也没听清,他们在讲些什么?


听了这些情况,老刀认为,这个案子有点蹊跷!他将案情向保卫科长老李作了详细汇报,老李认为案情复杂,必须马上报告景洪公安局。


八点了,景洪县公安局警车赶到,车上下来提着箱的,拎着包的,刑侦队的头也来了,他们还带来了法医,看来他要就地侦查验尸了。


天亮了,太阳从胶树的叶缝里射来一束束光柱,小蔡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她平时用的那条方格彩条床单,四周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老刀让人去招待所再拿几条床单来。床单拿来了,老刀又让人把床单将死者围在中间,不让看热闹的人见到里面赤裸验尸的镜头。


公安人员用床单围起来的“墙”外,有上百个围观的男女老少,女人们为小蔡的自杀而惋惜流泪,围着床单的“墙”内,成了临时验尸房。小蔡赤裸露着,她躺在橡胶林地里铺的席子上,旁边站满了公安局刑侦队和农场保卫科的人,有的在翻动着尸体,有的忙碌着照相,有人根据法医检查尸体的情况在作记录,有的在旁抽着烟,聊着天。


小蔡的脖子里一道深深的,发紫黑色的绳绞的痕迹,大腿内侧都是如地图似的紫暗红、青、褐的斑斑花印,听老刀说,这是她临死前的扎挣,拍打着大脚的伤痕。可以想象,那一刻她有多么难以忍受,不多时,舌头也缩进了嘴去。


她静静躺在胶林,身旁青草相依。她脸色苍白平静,那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 素腰一束,竟不盈一握,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小蔡素雅的装束,无疑是毫无艳冶的,但这艳冶与她的神态相比,似乎逊色了许多。她的大眼睛已紧闭,小巧的嘴角还微微翘起, 紫色的嘴唇微张,欲还有引人的丰泽,她在无声地妖娆着, 真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妖媚的女孩。她还是那么引诱着男人,牵动着男人的神经。


此刻一种无名的伤心惨目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为什么那么漂亮的女孩也要寻死觅活?难道活着比死还难过?公安人员为什么将她如此残酷无情的验尸?如果小蔡是你们的女儿、妹妹,你们会这样做吗?我想此刻的场面让小蔡的家人见了,他们一定伤心欲绝!


也许小蔡是我们上海老乡;也许我们都是知青;也许我们是熟人;也许她长得太美了!突然,让我产生了无限悲伤!甚至怒火中烧!


我把老刀拉到旁边, 提了根烟给他点上, 问他: 验尸好了吗? 验出什么了? 他回答我, 验好了, 阴道内有男性的精液。那又证明了什么?我问。那就是案子的复杂性。老刀肯定的回答我的问话。我说,这也可证明死前,他与男朋友在一起,事前有过性生活,这很正常。小蔡的宿舍两隔壁都有人住,并不存在强奸的条件。


那么,小蔡为何要自杀?难道她的男朋友在一起,不知道女朋友去旁边橡胶林上吊自杀?现在他又跑去哪儿了?


案子的迷团,只能先将小蔡男朋友找到才能解开,这是案子重中之重的线索,案子又迅速向刚组建的州公安处汇报,求得帮助,在出入版纳的关卡、口岸拦截小蔡男友。


正在此时,大约上午十点半许,一辆装满货的解放牌汽车向农场招待所急驶而来,直驶小蔡住处,招待所有人报告现场的公安人员,说是这辆车的驾驶员是来找小蔡的,说是小蔡与他约好,今天搭他的车去昆明回上海的。


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公安人员马上赶过去,对驾驶员进行问询,经再三查问,这个驾驶只是在约定好的今天早上在某地碰头,要让小蔡搭他的车去昆明,再回上海。除此,他一问三不知,公安人员只能放行,并告诉他,有事还会找他,希望给予配合查清小蔡自杀案。


在场人都虚惊一场,案子又石沉大海。唯一的办法,迅速找到小蔡男友,否则案子无法展开。公安人员进了小蔡的房间,进行搜查,希望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从而顺藤摸瓜。


可是,还是没找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只是找到了小蔡与家人、朋友的几封往来信件,还有一张小蔡与男友的照片。


公安人员立即将照片送到局里,准备马上发布“通辑令”。


中午十一点半了,已临吃中午饭了。围观的人陆续如走马灯一样,熟悉不熟悉小蔡的人,都一批一批的调换着,小蔡还躺在胶林里,象被人“瞻仰遗容”, 更是让人看着“稀罕物”一样。


突然,一个爆炸新闻从外面传来:


景洪澜江大桥部队的解放军,在农垦医院的澜沧江边,救起一个落水者,他瘦小的个子,戴了一付全丝眼镜,从水里拖上来真的象条“落水狗”。听落水者说,他的女朋友是上海人,在景洪农场招待所工作。


救起的落水者,因溺水时间过长,严重虚脱。被送进就近的农垦版纳分局医院,正在救治。


在招待所橡胶林里的公安人和农场保卫科的人,派来汽车,将小蔡尸体运走,农场领导马上让招待所领导,将小蔡自杀的消息告诉上海的父母,并通知他们尽快赶来景洪,处理女儿后事。


下午三时许,那个小蔡的男友讲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这个男友是小蔡在上次回去上海探亲的火车上相识,他向小蔡自报家门是“革命后代”,他的父亲是二十八个半的布尔什维克的那“最后半个”。他跟小蔡讲,自己是个大学生,在贵州某单位当科室干部。


小蔡是个老实巴交的姑娘,她把这些话都信以为真,她心想虽然自己上海回不去,如与他成家,嫁给一个“革命后代”有何不可?起码能跳出农场这个艰苦环境。


为了自己将来的前途,人家毕竟是“革命后代”,小蔡虽然对这个人的“卖相”(外貌)不太喜欢,但也将就且过算了。勉强的恋爱从此开始了。小蔡回绝了所有上海、北京、四川许多优秀男知青的追求。一门心思放在了这个“革命后代” 的“贵州机关科室干部”身上了。


真是“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则阳寿折”。 听招待所的人传出,小蔡的男朋友隔三岔五的来景洪,似乎不象是什么科室干部,此话传到了小蔡耳中。小蔡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有一天趁男朋友上街没带拎包,小蔡偷偷从包里发现,包里有许多发票和记录本,他是个贵州某社办厂的小采购员。小蔡不动声色,她怕暴露真相后,贵州人不放过她,所以只有稳住他,装着毫不介意。


事也凑在一起,前几天,小蔡的父母从上海来信告诉她:父母正在为她办理退休顶替回上海的手续,让她随时作好回家的准备。这时,小蔡离实现回上海愿望,只有一步之遥了。


小蔡背着贵州人,做了许多回家的前期准备工作,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小蔡只准备了点随身用品和带了两件路上更换的衣服,她已联系好上昆明朋友的车,万事俱备。


关键之际,说来也怪,就在小蔡准备离开景洪的前一天,贵州人突然赶到。他似乎发现了些什么?他时刻尾随着小蔡,身影不离,他发现小蔡这次对自己冷若冰霜,猜疑着有点不祥之兆。


那天,天黑了,小蔡若无其事,先吃好晚饭,贵州人还在喝酒。夜深了,贵州人酒也许喝高了,随着黑夜渐渐入深了,他们俩人的对话声音也越讲越大了,小蔡已了解了他是个社办企业的采购员,她已感觉到对方在欺骗自己。他们互相争辩着。贵州人说:我们一直谈得很好,肯定是你另有所欢了。小蔡说:家里父母不同意在外地谈爱成家,我还要回上海。


两人争论不休,互不相让。已到凌晨了,小蔡向贵州人下跪求侥,让他放过自己。但贵州人说什么也不肯。无奈之下,小蔡对贵州人讲:你再不肯放我,我就死给你看!贵州人不信,他认为小蔡不可能说死就死的。他在伙房里找到一根绳子,用砍刀一砍两节,每人一节。并对小蔡讲:你去死,我跟着来。小蔡说干就干,她搬起一只方凳,向胶林的深处走去。


大约半小时过去了,贵州人想:她怎么还不回来了?他开始怀疑了,难道她真的。


他走出伙房,走进橡胶林,在不远的一棵较粗的橡胶树上,找到了小蔡,她已直直的吊在了树叉上。


贵州人知道闯下了大祸,失魂似地向景洪街上跑去。他来到澜沧江大桥中央,用那另半节绳子捆住了脚,守大桥的解放军见情况不妙,跑上去劝阻他不要跳江自杀,贵州人大叫一声:我女朋友在景洪农场招待所,她已上吊自杀了,我也不活了。说完贵州人也跳入滚滚澜沧江。守桥的解放军将此事报告了上级,领导们命令战士们“救人” 要紧,几个小时后,贵州人被江水冲上江边,他离奇地活着。


公安局接到消息:有人跳江自杀,自杀者的女朋友已在景洪农场招待所上吊自尽。


公安人员认为:案子错综复杂。他们与农场保卫科一起,对贵州人进行了审讯。


结果:什么他的父亲是二十八个半的布尔什维克的那“最后半个”, 什么“科室干部” 统统都是瞎编骗人的,更不是什么“革命后代”!


小蔡在临回城风之前,上吊自尽,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她为了爱情?为了回家?什么都不用再讲了。多少人至今还在为这位美丽的上海姑娘叹息。


澜沧江的水,浪涛滚滚,流经了千里途程;有时水急浪高,惊涛拍岸;有时平流和暖,水平入镜;但不管江水多么曲折,水势怎样变化,它总是奔向遥远的前方,奔向了大海。


小蔡被永远埋在流沙畔的红土地里。不久,她在天堂看着知青们,潮水般回到了故乡——上海!


不知小蔡在天堂还好吗?天堂不再有上山下乡吧?


流沙河畔的故事(7)
她的骨灰与“调令”一起回到上海


我们的古人传下来一句话叫做“人的命,天注定”。 就是说有些事是天生注定的,不是后天人力所能改变的。有些人说这是封建迷信,哪有什么天注定的事,都是人能左右的东西,还有人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要努力就能成功。果真有这种事吗?不一定吧?


还有种法:“万般皆时是命,半点不由人”,运来时顽铁生辉,运退时黄金失色,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人的命,天注定”这句话听起来好象带点迷信色彩,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有些事不得不让你去那样想。 


上一个故事,我写的是上海女知青小蔡临回城的前夕,自杀身亡。今天,我要写又一位景洪农场某分场上海女知青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真实的。四十来年了,我再也想不起这个女知青的姓名了。我就叫她“阿芳”吧。 


1970年,阿芳走出校门,响应党的号召,报名从上海南市区来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一团某营某连。


阿芳她长得很乖巧,那月牙似地眉下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张樱桃小嘴,十分动人,皮肤白里透红,长发乌黑发亮,身材动人,是个很可爱女孩。


据说她家里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阿芳温柔贤惠,大家闺秀。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秀丽端庄。她是连队最漂亮的女孩,引来不少男知青的追求。 


阿芳认为:爱是包容而不是放纵,爱是关怀而不是宠爱,爱是相互交融而不是单相思,爱是百味而不全是甜蜜,爱是一辈子的事,她懂得爱的这些哲理,也是受父母的教诲而已。


自离家来兵团后,阿芳每星期都要收到父母从上海来的家信,父母再三教育她,在兵团决不能早恋。而且,父母告诉她,千万不能成家。 家里要想方设法将她办回上海。 


同队的好几个男知青都想与阿芳恋爱,他们主动的给阿芳许多方便和帮忙。但阿芳始终听父母的话,与男生们保持一定距离,她对追求自己的小王讲,我们之间的交往绝不带任何功利色彩,也无任何杂质,阿芳总说,要保持着如雪一样空纯明净,纤尘不染。 


在那极其艰难的农场生活中,她默默无语,独自咬紧牙关,与其他知青们一样,坚忍不拔地每天上山干活。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父母一定会把自己办回上海的。


经父母的四处求人,八方奔波。一直到70年代的后期,由于上海方面对知青的政策开始有点松绑,为了让阿芳回上海顶替,她的母亲办理因病提前退休手续。一切都顺利办妥,上海方面也向云南农场发去了《调令》。


阿芳已知道父母正在为她办理顶替手续,但消息就这样难觅,迟迟未到。那段时间她心神不宁,常常整夜失眠。


夜深了,她还睁大着眼,毫无倦意。她隔着竹排墙,眼望着连队的那条小溪,泉水日夜不息地从山缝中淅出,涓涓滴滴,汇成细小的清流,从乱石丛中穿过,从山崖上跌落,曲曲弯弯,流淌在杂草和荆棘丛生的坎坷的山岩之间。水流得很宁静,很随意。此刻,在阿芳眼光里,小溪似乎带有了过浓的温顺和纤弱,缠绵与妩媚。


其实,阿芳的心早已回到了上海,她仿佛又回到小时石库门的家,又与小伙伴们跳起了橡皮筋,去人民大道骑自行车,又去大世界照哈哈镜;她和父母去兜人民公园,去城皇庙吃南翔小笼包。


这段日子,阿芳总在这些美梦中,想入非非,昏昏入睡。


没等几天,队里文书从场部取回阿芳的一封红边信封加急挂号信,这真是阿芳父母从上海寄来的,信中父母告诉她:上海顶替手续已办妥,《调令》已寄去分场行办室,父母让阿芳收到后,尽快办理回上海手续,并关照她,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路上又是独自一人,千叮万嘱,让她尽量少带行李。


阿芳从分场到农场,顺利办完手续,回连队打包行李,队上的人也不舍得阿芳离开,为表示点心意,许多老职工送茶叶、送笋干、芭蕉干等土产品给阿芳,还有男知青看阿芳来农场几年,回去两手空空,过意不去。有知青出主意,送些些红香椿、光皮树的木料给阿芳,说是上海买家具要凭票,他们说阿芳年纪也不小了,用这些木料,回家做几个箱子、方凳的作为嫁妆。男知青们自告奋勇地帮忙阿芳行李打包,然后又送到景洪汽车站托运。


老职工的礼物,知青们的情义,这让阿芳心里真过意不去。 


人的一生总是快乐和烦恼相伴的。遇到挫折,也许会沮丧,遇到成功也许你会微笑。从沮丧到微笑应该是一个漫长而又乏味的过程。毕竟阿芳与这些同事相处了这些年。自从来到兵团以后,那是阿芳人生的转折点,从来到兵团那一天,阿芳就得到连队的老职工、知青朋友给了许许多多的帮助、关照,阿芳很感激他们。她想在临走前,请大家吃一顿,以此表示谢意或告别。


第二天早上,她请连队的一位上海男知青骑自行车带她去景洪城里,她想去买点菜,打点苞谷酒,请几个知青帮忙,在连队举办一个小小的告别“酒会”。


阿芳所在的连队,是从景洪昆洛公路,到嘎栋寨的流沙河大桥左拐向南, 大约十几公里的路程。


过了流沙河向南。是曼么龙村到大勐龙镇的么龙公路,那是一条高低不平的毛石路,坑坑洼洼。西双版纳的雨季天,泥泞路滑,人们称之为“水泥”路;旱季来临,是没雨水的,路上结起厚厚一层黄土,灰飞土扬,人们又称之为“扬灰”路。


阿芳办回城手续时,正值旱季。那天去景洪买菜回来,上午十时许,经过流沙河大桥,在曼么龙寨那段路是一段下坡路,颠簸不平,阿芳一手提着装着土豆、卷心菜、四季豆等菜,另一只手提着放了鸡蛋、花生、粉丝,背上挎了两个装满苞谷酒的军用水壶,她很费力地脱手横坐在单车的后架上,前后左右,随车摇摆着。


突然,一辆解放牌货车迎面驶来,卷起一股巨大的“灰龙”, 前方被淹没,遮住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骑车的知青,眨着眼,屏着嘴冲过“灰龙”。这时,单车轮子遇到一个大坑,阿芳顿时被颠了下来,仰面朝天,摔倒了。下坡时的单车,还在自然地往前冲去,骑车人根本不知阿芳已从坐架上摔了下来。


单车来到平路上,骑车人脚踩踏板,感到单车很轻,他转身向后看,后座已无人,他赶快下车,捧腹大笑,心想自己骑车,人掉下去了都不知道。他向远处看去,阿芳还躺在路上,他又一阵大笑,大声叫着阿芳的名字,可阿芳毫无反应。他看情况不对,马上骑车返回,只见阿芳两手还紧紧地抓着买来的菜,后脑勺有手掌大一摊血,阿芳一动也不动了。


阿芳已停止了呼吸,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阿芳死了。这时,眺望不远的广陇山顶上,脉脉地幻出了一线峰峦,白云依偎在山腰,也许是眷恋;流沙河柔柔地润出了两岸青帐翠微浓郁,飘飘地晕出了漫谷雾岚,缒卷如梦;版纳的旱季是没有雨的。可阿芳离开的那天,突然下起一场阵雨,亮白的雨滴,从橡胶树的叶瓣中,冷冷滑落,浸湿了山深处放牛娃的笛声。


生命有时是无奈的,生活有时又是残酷的。当我觉得生命象一潭死水,生活没有一圈涟漪泛起时,你会心慌:当你觉得生活如一棵枯树,风干的寻不到一点生命意义时,你会心悸,你怕被生命遗忘,你怕被生活吞噬。但是。因为有了希望的存在,生命就象多了条雨后的彩虹,人的生活才会有满目的苍翠。 


阿芳没能活着回到上海,但她的《调令》已将她迁回了上海,如今只有阿芳的骨灰与她的《调令》,一起回到上海父母的怀抱。


后来,我常回那片生活过的故土,每每经过那座流沙河大桥,总会想起阿芳,仿佛看到她,满身淹盖着灰尘,还躺在那路中,一动也不动。


如今,流沙河上,桥还是那座桥,路还是那条路。


可我的心却早已麻木和苍白。


难道真的是“人的命,天注定”?


我不信!

1970年代作者在流沙河大桥上留影


流沙河畔的故事(8)
离别


西双版纳地区属于热带雨林气候,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季温暖宜人。天气只分两季,有雨季与旱季,只有干湿之分,如遇是雨季。每天都会有雨,但天气仍然很热。具体的说西双版纳夏天是很湿热的,雨水也比较充沛一些,白天气温大概都在30度到35度之间。每年11月至次年4月为干季,雨季在每年5-10月间。


在持续了6个多月的高温、少雨干旱天气后,7月下旬迎来了连续的中到大雨,特别是连续强降雨,使原本狭窄又较高的河床无法及时排泄洪水,洪水倒灌农田,遭受洪水浸泡,较为严重的是流沙河沿岸两侧,连片种植水田、甘蔗、香蕉、蔬菜的区域都浸泡在洪水中,部分蔗田甚至看不到蔗稍,靠近岸边的已被洪水冲毁。 受水灾影响较为严重,正处在生长阶段的甘蔗、菜地一直浸泡在洪水之中。这种大的洪灾基本上每年都会发生,小的洪灾有时一年数次。


1983年9月,那时,我还在景洪农场,收到家里来信,他们正在为我找门路,将我工作调回上海。要我马上请假回去。于是,我请好探亲假,但心里明白:这次回去,可能会永远结束知青生涯。临别前,我专程向一些老领导、老同事、老朋友们,逐个登门拜别。


流沙河畔的蔬菜地


我来到流沙河畔的南联山脚下的六分场20队(蔬菜队),与几个老朋友告别。那正是个版纳的雨季天,天天都阴晴不定。每逢遇到连日暴雨,流沙河源头洪水夹带泥沙涌入干流,时常造成景洪坝内的良田被淹,受到大小不同的水灾。


那天下午开始,雨越下越大,不管狂风暴雨,胜似闲庭信步。雨天也无事可做,我约了几个老职工,摆开酒席,开始尽情喝酒,大家东拉西扯,天南地北的瞎聊,那叫声、喊声、骂声、笑声,参杂着雨声、雷声,个个脸红脖子粗,赛过唱着湖南花鼓戏,声音时高时低。


半夜过后,天还不停地下着大雨,人声却变得有些沙哑了。酒足饭饱,我们几个醉汉都各自回家。临走,我跟他们开玩笑:明天早上起床,谁穿错老婆的短裤,说明是酒醉了,今天再罚酒!醉汉们异口同声的吼叫“要得”! 在哈哈大笑声中,大家东倒西歪,冒着雨,摸着黑夜,向自已家的灯光走去。


作客家的主人老管,怕菜地的菜被人偷,冒着大雨,他提着马灯,光着脚板,迈着醉步,摇摇晃晃,向流沙河畔菜地走去,渐渐消失在黑茫茫的雨夜之中。


老管在他的菜地工棚


老管是我刚到兵团不久就认识的老同志,后调到机关又成了同事。多年来,他在我心中一直是个敬佩的老朋友。老管的老家在湖南,他是家里的独生儿子,曾响应党的“保家卫国”号召, 他不顾父亲劝阻,走出校门,毅然决然报名参加志愿军,奔赴朝鲜,投身到抗美援朝的战场,他在上甘岭战场入党、提干。他在朝鲜当了整整八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直到1958年才回国。


1960年代初期,他成了家,妻子刚生了女儿,为了支援云南边疆建设,他放弃家庭,又只身积极报名,来到南联山农场,他是个高中生,曾是湖南一个农学院的团委书记。他在部队入党、提升军官。由于转南闯北,来到农场无法找到他的的个人档案,于是,他默默无言,在农场从工人做起。我听过他的许多朝鲜战场的战斗故事,见过他许多军勋章,总让我肃然起敬。


老管在抗美援朝的军官照


老管曾是战斗英雄!也许只有我最了解老管,因为我们已相识相处了八年之久了,如今,我马上要与他告别了,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老管是个人才,他是个好人啊。


我望着静静的黑夜,我发呆,幻想,什么思绪也没有,眼前总见到老管在战场的镜头。就这样,我静静的坐在黑色的夜里,让眸子的黑色和夜的黑色逐渐的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是眸子还是黑夜,或是其它。我仿佛见到他在静静的磨着自己的岁月,被磨得静无声息,被遗忘在山沟的角落里。


夜越深,我便深感惆怅,夜犹如那极度平静的流沙河水,任何声音都会在其中漾起涟漪。那黑夜,那看不见的光亮;那伊人,那思念不断的面孔。没有了意识,静静的等待。


第二天清晨,当我还在梦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嚷声,有许多人在叫着:流沙河菜地被淹了!菜地里还有人没回来,快想办法去救他们出来!这时,队里有人叫,有人哭,有人顿足捶胸,也有人向傣族寨子跑去租船求助。


流沙河畔成了汪洋大海


对!昨晚老管去菜地了!我立即起床,披衣穿鞋,跑到外面山坡向菜地望去,一片汪洋大海,开始还能见到甘蔗的稍尖,又过一会儿,只能看见电杆与工棚的房顶了。有个傣族老波涛(傣语:老头)急匆匆跑来告诉我,老管正爬在工棚顶上在呼叫救命,要我马上设法去救他出来!


我二话没说,跟着老波涛向傣族的曼贺蚌寨子跑去,找了几家有渡船的傣族,可一条船也没了,这时,远处隐约传来有人嘶哑的救命声,我向菜地中看去,只见远处的工棚顶有一个老人,正在向我们招着手,一种破裂的声音叫喊着“救命”“快救命”, 这声音仿佛有些绝望。我看着那人的模样,听出这叫声,那正是老管!


不知从那来的勇气,我突然跳下水,向水中央的一条载人的木船游去,抓住木船,船主人岩温认出了我,爬上船,我让他马上向老管工棚方向划去。


大水已淹没了老管菜地的工棚


不多时,船已靠近老管工棚处,在他身旁的茅草屋顶上,爬满了老鼠、蛇、蜈蚣,田鸡,有几条眼睛蛇还竖起了头,瞪大眼睛,看着我们,真令人毛骨悚然,全身起鸡皮疙瘩。也许它们与人一样,都为了逃命,就躲在这茅草顶上,与人相依为命了。老管全身湿透,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全身颤抖,他见到我,突然声泪俱下。我问他,你怎不游泳逃命?他说,不会游泳。噢,你当过八年兵,还是个“旱鸭子”?我有意的说笑,让他放松。


他上了船,看着马上可收获的蔬菜地,被淹没水底,大半年的血汗成了徒劳无益,他伤心极了,低声下气,只见他在唉声叹气。


老管被救起来后,我们一起回到家,我跟他开玩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关照他:别受凉了,赶快洗洗澡换衣服,待会儿整几个菜,喝上两杯,压压惊,去去寒。


我找来几个喝酒的老职工,大伙七手八脚帮忙,去寨子买鸡,买酒,洗菜,烧火。


正准备炒菜时,队上有个酒友老姜背着个箩筐来了,他大声叫着,我来给你们加菜了!我喜出望外跑去一看,真吓了一跳!半箩筐的老鼠、田鸡、蛇,他说从水淹的菜地工棚屋顶上抓的。刚才我也见到了,真让人汗毛根根竖起来。老姜对我说,呆会煮个“龙虎斗”(老鼠与蛇),也可煮个“地三鲜”(老鼠、田鸡与蛇)让我尝尝。也许是农场老职工长期生活贫乏,已饥不择食了。


不一会儿,满满的一桌菜摆满了,酒友们个个脱光上身,赤博上阵了。大家脸红脖子粗,举杯嚎叫“水、水、水……”


酒到七分了,随着酒意的麻痹,他们完全忘记了被水淹没的菜地,本月起将会毫无分文收入!


只有老管一人,还是闷闷不乐,他心思重重,酒入愁肠,他唉声叹气地说,今年分场经办室已定了蔬菜完成指标,完不成指标将会扣工资,如是这期蔬菜水灾无收了,我们将会有停发工资的可能。 


话音刚落,吵吵嚷嚷的叫声,突然戛然而止了。有人说农场没奔头了,领导老是吭工人;也有人说,知青走了,也没人造反了,我们老职工拖儿带女,又无处可去了;还有人说,我们是他们手上的泥巴,随他们捏了,捏成什么样就什么样了。


这时,叫声、笑声,变成了骂声,不断有人在怒吼骂街:唉,真操他娘卖马屁!(湖南脏话)


话到此处,“借酒浇愁愁更愁”, 这下酒兴全没了,大家再也提不起神了,终于放下酒杯,结束了酒席,各自回家。


酒是一种灵感和情感催化剂,老管回到家,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如今,我们俩马上要离别,事情已摆在眼前,也许,我这次离别,再也不会返回。为什么要躲藏呢?我让自己的身心一起来感受这暴雨带来的清凉吧。


黑夜里,雨依旧在下,望着一望无边的大水,赤裸裸的传达了我的伤感,我是伤感的,窗外的雨也是伤感的。望着那模糊的南联山顶,黑压压的。我擦擦窗户,还是没有清晰,我的人生是不是会如同这流沙河的水灾,只留下灾祸?是不是会如同这南联山,被雨的伤感所迷茫呢?


老管没睡,他坐在伙房,低着头,猛抽着烟。我也没睡,我不知如何面对他,向他道别。


他来到我房间,向我道出他压在心底许久的真情实话。他只有一个愿望:要我将他唯一的女儿带去上海。


我们含着泪,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我点点头,示意让他放心。


第二天早上,透过绵柔的雨丝织就的如烟的雾纱,我带着他的女儿,坐上摆渡船。我望着那些打着伞、站在岸边,雨中为我们送行人群,不由得想到,于是,我收起伞,冒着雨,向他们挥手告别,好大的雨滴打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有一种亲切、清新的感觉,此刻,我看着渐渐消失的人群,泪如雨下。 



我们的木船摇摇摆摆,穿过菜地,离开流沙河畔,来到景洪城,踏上返回上海的那千里之外的茫茫之路。


再后来,老管成了我的岳父,他女儿就成了我的妻子。


本文原载微信号“知青情缘“  ,由“老知青家园”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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